诗歌是瞬间的智慧
王博:你是从什么时候萌发了写诗的念头?
芒克:我初中二年级就去当“知青”,被派去白洋淀,那里主要的农活是打渔,我们没有经验也干不了。但其实在那个年纪,我们也大量的读到过一些好的国外作品,确实要比其他人接触的更早一点,比如美国垮掉一代的作品。
而且当时在那样一个环境下,说白了就是“无聊”,因为农活干不好,又没有其他的事情,于是就拿一支笔写。同时,写诗也是最易实现的一种方式。毕竟画画的话,你还需要画布、画笔、颜料等,完全不可能有条件。于是,写诗就成了当时唯一能干的事情,又因为看了很多国外东西的影响,当我们正经意识到我要写诗的时候,我就是想写自己的东西。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没有任何限制。
最初写诗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以后会被人称作“诗人”,大部分诗写出来后就身边的几个朋友看一看,然后马上销毁。我有意识的做一个诗人,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就是从创办《今天》杂志开始的。
王博:可以说说《今天》杂志吗?
芒克: 《今天》杂志是78年以后,我和北岛一起创办的,但当时还是被称为“非法刊物”,说好听的叫“民刊”,说难听的就是“非法刊物”。当时,就是觉得需要为自己争取出版的权利,不能总在地下,应该把自己写的东西公诸于众。
在《今天》之前写的诗,其实就是为了几个人之间互相较劲,我和多多等不仅是同学,也都在白洋淀,那时候写出来的东西就是为了互相比较谁写的好,而且还不敢公开,都是偷偷摸摸的在比。
办《今天》杂志那时候的社会背景,办这样的刊物是有很大风险的,说不准办完就立刻被取缔,我们都是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去做《今天》杂志的。当然,《今天》最后还是被取缔了,但至少我们还是连续做了9期,前后接近2年。
王博:为什么人们把你和你和相熟的诗人,称为“朦胧诗”和“白洋淀诗群”?
芒克:“白洋淀诗群”其实都是后来别人叫出来的,但是当时这个地方确实出了不少诗人,其中我下乡那村子的三个是主要代表,我、多多、敦子。“朦胧诗”也是其他人归类,我对这个没有多大感觉,其实就是《今天》杂志出来的这些诗人,引起了一些“老诗人”的反感,觉得大多写的很“朦胧”,“朦胧诗”就这么出现了。一个东西被说多了,就得到大众认可了。
王博:《今天》是你“玩儿了命”去办的诗刊,现在还有值得你去玩儿命干的事情吗?
芒克:那个时候,处于思想解放的最初期,很少甚至没有人敢做个事。我们去做诗刊,是冒着政治风险的。第一期印刷是在陆焕兴家,现属东直门外新源里一带,当时还是农村,比较隐蔽、安全。孤零零一个大院子,住着好几家人,周围是菜地。
12月22日全部内囊,包括封面都印好了,决定第二天贴出去。外面情况复杂,要冒很大的风险,很可能一去不回。商量的结果由我、北岛、陆焕兴三人去。我和北岛那时都还没有交女朋友,没有顾忌,又是发起人:陆则是自告奋勇。头一晚熬好了浆糊。23日出发前大家都来很悲壮的道别,事实上我们确实也都和亲人朋友作了交代,万一出了事如何如何。
现在让我这个年过半百的人玩命儿干,确实没想到有什么。在那个特定的年代,我们玩命儿去干是为了言论和写作自由的权利。而现在,网络和现实中充斥着各种语言,已经不需要我们做过多评论了。
王博:8、90年代是诗歌的“黄金年代”,曾出现过大量优秀的诗人,在您看来,孕育“黄金时代”的因素有哪些?
芒克:对,80年代诗歌繁荣起来了。全国各地到处人都在写诗,尤其是四川一带最出诗人。至于这个出现的原因,我认为还是时代的原因,那时候除了诗歌,整个文化界都很繁荣,诗歌是最早的,然后就是绘画、音乐方面的,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跟着时代的潮流走。
王博:你开玩笑说,你跟社会没多大关系,是个被社会抛弃的人。这种生存状态对你的写作应该有不小影响吧?
芒克:《今天》停刊后,我的造纸厂职工公职就被开除了。离开铁饭碗,又受到打压,找工作的事情已纯属妄想。我去以前居住地的办事处找档案,人家都说:没这人啊!后来在‘失踪人员’里面找到了我。所有我的档案就是我被开除公职的通知书。我没有任何医疗保险、退休金,这个社会好像跟我没多大关系似的。
被开除后,我当过零时工看过公司大门。还有个众所周知的笑话,我和阿城、芒克、栗宪庭三人共组公司,名曰“东方造型艺术中心”,一起跑城串县揽生意,想做城市雕塑、搞“最早的现代前卫艺术公司”,结果半年后公司倒闭。当年的这种状态,只能说自己一直在生存边缘,何论写诗。
王博:现在不写诗歌了,这对你意味着什么?不写诗的诗人还是诗人么?你对诗人的理解是否也已经改变了?
芒克:写诗是我的一项技能,就如我现在画画一样。我在90年代将近十年都没怎么写诗歌,一直熬到2000年我又稍微写了点诗,出了一本诗集,叫《今天是哪一天》。
整个90年代,我一看有机会被邀请,就出国去做文化交流,在心情上,完全不想写诗。近些年,我会参加一些诗会,即兴作品在过些日子后,就会忘了自己写的东西。我写诗的状态和其他人不一样,有的人非常在意诗意的生活。我觉得写诗,一是你得有这种孤独的环境,整天乱哄哄的你写什么?第二,你还真得有吃有喝。像我们尤其是有了更小的孩子,你得为生活奔跑。现在我选择画画的原因是得养家糊口。
王博:《阳光中的向日葵》是你最广为人知的作品,甚至被音乐人马条写成了歌,能聊聊它吗?
芒克:这首诗是我在73年前后下乡时候写的,映照着当年的一些心思。离开白洋淀之后,我的许多诗稿已遗失或被自己烧毁。直到78年的时候,我还没到《今天》杂志,意外结识了赵一凡,赵手里有我73年的另一些主要作品:《天空》、《秋天》、《十月的献诗》等等。
我的诗被传抄的都是些较短的,根子看过,後来自己不满意,都毁了;那次也找回了一首《致渔家兄弟》。《白房子的烟》、《冻土地》、《路上的月亮》、《给》、《荒野》等,也都是那次收集来的。就用这些诗,加上78年写的一些,我编成了我的第一本诗集《心事》。83年,我又将《阳光中的向日葵》做了修改,然后出了《阳光中的向日葵》诗集。
王博:你的诗歌意象比较直白简单,写感觉和内心的比较多,很本色,也很有想象力。这是否跟你的知青经历有关?
芒克:诗歌本身是一种展现智慧和思想的东西,语言的技术也是一门艺术,我们看中头脑的智慧。真正优秀诗歌,那都是代表着人类最高的智慧,而真正的诗人,不是一般人能担负的。知情经历只能说明我有那样的历练,而不能代表我的风格。诗歌是个人化风格的创作,广泛了解其他类型,对于诗人了解自己的位置是有好处的。
王博:你擅长借助个人化的独特意象,书写个人化的时代观感,比如《黄昏》、《雪地上的夜》等诗篇中,你对“黑夜”有更多的表达,为什么?
芒克:我在农村呆过7年,从城市里出来的知情,本能上都对大自然有着未知的感觉。“黑夜”一方面是自己的真实经历,写黑夜是因为在晚上能够给我的创作带来更多灵感;另一方面,“黑夜”被许多人解读为时代特征,虽然有一定的因素,但更多的,其实是在农村里天黑了啥也看不见,是现实的写照。
王博:西川说你身上具有“人民性”,你对此是否认同?这种“人民性”体现在诗歌上是怎样的形态?
芒克:每个诗人都代表都一部分人,不可能代表一大部分人。人民的概念,可能有点大,以往的着名诗作,可能大家都能熟知和背诵。但这个跟教育与传承有关,比如李白杜甫等等,他们有着宏伟篇章,但更多的传颂在于强迫性的记忆。传播的人多了,受众自然也多了,人民性的作品自然也就诞生了。
王博:诗歌个人化不光指诗句的独立性,而且应该更注重艺术本质的寻求。在你看来,诗歌追求的本质是什么?
芒克:诗歌就是给人增加智慧的东西,了解很多你想知道和未知的东西。讲故事也可以如此,只是很多人不具备讲的能力。什么能代表人?任何创造都在证明人的聪明才智。诗歌,它是有思考辩证的,很多哲学家也写诗。但诗歌和哲学又有区别,诗歌是诗人瞬间闪现的思想,哲学却是系统性的理论。
王博:您不仅写诗,还画画是吗?54岁学绘画,当年就举办画展?
芒克:对,我都画了好多年了。我们当初写诗的时候,条件不好,基本上也无法维持生活。写一本诗集,能够印一万本都是比较多的数量了,版税也很少。
当时画画就是为了看能不能做个展览,能有人来买画。最初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挣钱,但是现在这已经成了我的职业,我靠这个来养家。其实一开始我没有学过画画,头三个月里我画了12幅小画,然后马上做了个展览,当天晚上这些画就被别人全部买走了。
王博:诗歌也是艺术的一种,为什么没有像绘画那样形成一种成熟的商品经济体?
芒克:比起绘画,写诗其实还是更加偏向个人,自己的所思所想可能不适合商业化。虽然绘画每一幅都是不一样,它更商品化一些。如果换做是我,我也更喜欢去买画。毕竟,如果我买一幅喜欢的画,放在家里每天看着心情也不错。
王博:现在也一样还有写诗的人,这些后起之秀与你们当年有区别吗?
芒克:任何时候都有很多写诗的人,但是从整个国家人口上来说,还是少数。但是现在写诗的要比我们当年多点,70年代被认可的现代诗人寥寥可数,而且现在的诗人,他们的条件要比当初的我们更好。不仅如此,其实两相比较,现在读诗的人也比以前多,我们当年为什么被称为“地下”?就是因为不敢公开,几乎没有多少人能读到。有极少数被公开的“诗”,那简直都不能称作是诗。当然,在整体的基数上,即使是现在的诗人,也是少数派。
王博:您近几年还在写诗吗?还是更专注在绘画上?
芒克:我写诗,就是有兴趣时,就写写,纯文本的表达可能会更深点,写的时候会想的更多。但主要精力还是在画画上。我都是隔几年出一本诗集,90年代那十年间我基本没写过诗,我如果突然想写了,那段时间我会动动笔。且目的也不是为了让别人看,或者出诗集什么的。最近的就是2012年我写了一些,其实一年的时间非常快的,平时有很多其他的事情,也没有精力再去写诗了。更何况,我还需要持续的去画画,不画画怎么生存呀?
王博:有印象比较深的好诗吗?
芒克:那太多了,我就不举例了。现当代的诗歌,还有国外出国译文版的诗歌,我都读过,好诗太多了。一个写诗的人,大量的积累和了解是必须的。我们那个时候能看的诗歌源于俄罗斯的诗人比较多,还有聂鲁达、惠特曼、泰戈尔等比较经典的诗歌大家,另外还有一些“垮掉的一代”的创作。
王博:能透露一下您当年投稿发表诗的稿费吗?
芒克:没稿费。我们民办刊物从来不给稿费,很多作者当时能在我们杂志上发表,就已经非常高兴了。后来一些官方杂志发表我们的作品,都是按行数来给稿费,也没有多少。我后来出过小说,开始拿版税,但没多久就被禁止发行了。之后再没得到过任何办税。后来,以前出书的出版社给我来电话,说那本书的盗版已经有二十多种了,可基本跟我都没什么关系了。
况且,放大来说,诗人的生存状态一直“堪忧”,诗人什么时候富裕过?反正我不知道,我认识的诗人基本都有第二职业,而我特殊一点,我没工作,以前有工作,但是被开除了。
王博:您曾说读诗可以让人看清楚很多问题,为什么这么说?
芒克:一个人看各种文学作品,更多看到的是描写或者情节。但是一首诗,你可能会看到更多的人生的奥妙,以及诗人对世界的认识,可以说也是一种哲理,可是实实在在的认识到很多道理。
当然,现在很多随便写点东西的都能自称诗人,我虽然不认可,但也不能说什么,毕竟每个人都不一样。可是读真正意义上得诗,那代表着的是人类的智慧。就像绘画一样,真正大师的作品,那都不是人能画出来的,那是可以带来极度震撼感的作品。
王博:“芒克”这个名字的来源是什么呢?
芒克:这是我和北岛互相取的笔名,当时我俩创办《今天》杂志,觉得自己应该有个笔名。有一次无意间我们俩在晚上骑车,我想起他是个南方人,但是一直生活在北方,那时候他出了一本诗集叫《陌生的海滩》,里面也提到很多岛。他是那种外表看起来挺冷、挺独立,我觉得叫“北岛”非常合适。而芒克是因为我原来外号叫“猴子”,英文不是“Monkey”吗?音译过来就变成了“芒克”。
作者简介:
芒克:著名朦胧诗代表人之一,《今天》创办人之一。他54岁学画,当年就举办个人画展;他61岁玩微博,玩得津津乐道。他是永远不老的芒克。
(实习编辑:葛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