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曼青与大儿子高天恩教授,1993年1月
采访者:梁雪波
被访者:苏曼青
“我一生逆流而泳,
没有灭顶就是最大的胜利”
记者:读了您的回忆录,深深地为您命运多舛的人生经历而震撼,也为您的坚强奋斗而感动。您是如何看待人生面临的艰苦磨难?
萧曼青:从小喜读《红楼梦》,长大后也读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等书,我一直向往充满爱情及亲情的人生,也希望从波澜壮阔的人生中学习成长,增加智慧。可憾我的人生经历太苦太苦,很早就对“波澜壮阔”幻灭,但却永远拥抱人生的真情。我一生的重重艰苦磨难,如今回首,都如滚滚巨流中的美丽浪花,我一生逆流而泳,没有灭顶就是最大的胜利。
记者:最近由吴宇森执导的电影《太平轮》在大陆热映,引发人们对二十世纪那个动荡年代的回忆、悲情与反思。
萧曼青:我太老了,早已不去电影院看电影,听儿女谈《太平轮》,我油然回忆起1949年从厦门到台湾搭乘“海漳轮”的惊险、凄惨的一幕幕经历,这些我都写进我的回忆录了,如今却不愿再回首。然而从北伐、剿匪、到二次大战、到国共内战,那一幕连接一幕的“战争与和平”,根本就如滚滚长江、滔滔黄河,我是其中一个水泡,现在还在其中浮沉着啊!至今有时我在睡梦中还会梦到那些往事,哪里知道自己已经快一百岁了?!
70多岁开始
一笔一画写自己的一生
记者:您的祖母和您的母亲,对您最大的影响和教益是什么呢?
萧曼青:我的祖母是大家闺秀,家道中落,甚至穷途潦倒时,她都维持了尊严,撑起一片天,在我心目中,她就像红楼梦中的贾母。我母亲是小户人家出身,溺爱儿女,但极迷信,我书中描写过,她使我一生在夜间又怕黑、又怕鬼,不敢一人独睡。
记者:现在很多年轻人热衷于同龄人之间的交流,对父母一辈的经历缺乏兴趣,您是如何填补这个代沟的?
萧曼青:我的五个儿女们,尤其是大儿子天恩、大女儿静华,都是从小就听我说故事长大的。我们在苦难中相濡以沫,不知“代沟”为何物。
但也由于儿女们在成长过程中吃了太多苦,尤其大儿子天恩受了太多挫折,我心中一直对他有一份歉疚。他从小就受我激励要一飞冲天,但在他年轻时我却把一切重担压在他身上,使他飞得不上不下,半生抑郁。许多人称他为孝子,他却说:“国家需要忠臣,多半因为处于乱世;家庭出了孝子,一定因为赤贫。忠臣啊,孝子啊,可怜啊!”
记者:是什么原因促使您要写这样一本回忆录?
萧曼青:我七十多岁时,突然发觉,一切的忙碌好像结束了,儿女孙子们个个每天忙忙碌碌,剩我一个老太婆每天枯坐桌前,回忆往事往往泪如雨下。女儿静华鼓励我何不开始写回忆录,我便取了儿子书桌上的稿纸,自己开始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一生。富人可以把家财万贯、金银珠宝留给子孙,我就把坎坷一生的奋斗经历留给后世子孙做留念吧!
“我至死心头都是许多问号”
记者:当年您离开大陆、初到台湾的过程也十分曲折,兵荒马乱的年代,如您书中所写的真是“惊险而凄惨”。关于那个时代,那场战争以及给个人和家庭带来的命运转折,您有怎样的感受和思考?
萧曼青:还是会回忆在流浪的火车上跟大伙儿合唱“流亡三部曲”;在陌生的异乡城市演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在国共战役稍歇时,抱着才一岁大的儿子天恩心情惊骇地在开封城街道上跨过一具具阵亡的军人遗体,要逃出城去找我正在城外不知何处的国民党军官、我的丈夫,而满面笑容的共产党军人友善地挥手要我别慌慌张张往外跑,因为“敌人”就在城外!醒来,敌人也不见了,亲人也不见了。我,也由二十来岁像被人施了魔咒,变成九十多岁就只剩下一口气的老太婆了!哭都哭不出来了!你问我对“那个时代、那场战争…有怎样的感受和思考”,我哪里有答案?我想我至死心头都是许多问号。但我珍惜走过的路,爱过的人,我不忍遗忘,我至今还是写日记,只是已记不动了。
记者:齐邦媛先生的《巨流河》也是一部描述中国近代的苦难家族史,一部女性奋斗史,在大陆出版简体版后影响甚大。在某种意义上,《像我这样的母亲》可以说是《巨流河》的姊妹篇,您觉得两部回忆录有什么不同?
萧曼青:齐邦媛先生的《巨流河》我只读过前三分之一,往往由我儿子天恩念给我听。齐先生在台大外文系是天恩的长辈,她教过的《英国文学史》课程在她退休后直接交给天恩,又教了十几年。齐先生是大学者,她的《巨流河》是巨著,我的自传不敢跟她作品比较。不过我们生长在同一块土地,我们各自回忆并记录同一个时代。我们从不同的角度与观点,一点一滴地努力,去努力拼凑中国近代史。
萧曼青简介:
生于1920年,河南沈丘人,沈丘县简易乡村师范毕业。曾任小学教员,抗战期间从军,任政工队员等,在野战部教唱军歌,并曾任职于河南宜阳县司法院。随夫由大陆搬迁到台湾后,做过女工、保姆、小贩等工作。
(实习编辑:葛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