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润生
刘庆邦
采访者:钟润生
受访者:刘庆邦
刘庆邦
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刚刚当选为中国煤矿作协主席。被称为“中国短篇小说之王”,先后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作品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韩国等外国文字。
他,从1972年开始创作第一篇短篇小说起,40多年来从未间断短篇小说的创作。迄今为止发表两百多篇,出版40多种小说集,去年10月被首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评为“杰出短篇小说作家”。他,就是著名作家刘庆邦。日前,刘庆邦来深圳参加文学活动,记者采访了他。
谈童年 “心重”关乎敏感、善良和责任心
记者:我在网上搜了一下,发现一个特点,就是你的讲座主要是两方面,一个是短篇小说的技艺,比如“小说的虚与实”、“小说的细节”等等;一个是文学与生命、文学与人生。后面这个主题,你常会说一个词:心重。这个词该怎么理解?
刘庆邦:心重,河南人的方言,把“心事重”简称为“心重”,很重感情的意思吧。我有个观点,一个好的作家必须是心重的作家。
很多认为“心重”好象是心眼小,事情放不下。我自己不太认同这种说法,我自己想了想,我觉得这个“心重”,关乎敏感,关乎善良,关乎一个人对责任感承担,就从这些意义上说,“心重”不是消极是积极,是健康心态。所以我敢于承认我自己是个心重的人。跟文学创作联系起来,我认为一个好的作品,它有可能是心重的人写出来的,不是心轻的人所能为。如果一个人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没心没肺的,我觉得是很难指望这种人能写出比较有分量的作品。
记者:敏感、善良、有责任感的作家才能写出有分量的东西。
刘庆邦:功夫在诗外。小说也好,散文也好,艺术也好,除了学习创作技巧,重要的一点,就是加强我们自身的修养,重视修炼我们生命本身,因为写作过程也是不断修行的过程。一个作家他写出什么样的作品是由他的生命来决定的。作家生命的质量、力量、分量来决定作品的质量、力量和分量。
谈史铁生和莫言 作品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记者:那么,当代的作家中,谁的生命是有力量的生命,谁的作品是有力量的作品?
刘庆邦:我愿意推荐史铁生。
记者:哦,他去世两周年了。最近出了一本书是纪念史铁生的,叫《让“死”活下去》,作者是他的妻子陈希米。大量的细节。我看了,又对史铁生的写作有了更多的认识。
刘庆邦:是。我和史铁生是同事,都是北京市的专业作家。铁生他是到陕北插队以后回来就高位截瘫,然后就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后来因为尿毒症,肾衰竭,做透析。做透析,透析了十来年呀,每个星期透析两次,一个月透析好几个轮回。就是这样的人,我要说,他的精神高度要比我们每个人在地上快步行走的人精神高度都高。因为他对这个人生思索的最深,真正用生命的投入来写作。读史铁生,不仅要读《我与地坛》、《我遥远的清平湾》,还要读《病隙碎笔》、《务虚笔记》,还有长篇《我的丁一之旅》。铁生作品最大的特点是:哲思。他对生命的追问,对生命的思考,对生与死的思考,比我们当代作家每一个人都深刻。
讲一个细节。因为病得特别重,就是思索起来很困难,因为这个思考需要大脑来思考,大脑需要供血、供氧,他要抓住这个念头,固定下来,否则就会散掉。怎么办?透析的时候,他的夫人陈希米就帮他在身边放一个手机,这个念头一出现,就马上在手机上记下来,或者记一些线索,或者记一些记号,等透析完了以后,再回去整理,然后再写他的一些作品。所以说,若干年之后,我们再读史铁生的作品,仍然会感受到他的作品里散发出的璀璨的艺术光芒。这从哪里来的呢?这就是得力于史铁生的生命的力量。
记者:除了史铁生,谁的作品还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在您看来?
刘庆邦:生命的力量,我还愿意举一个例子,就是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NextPage]
莫言得了诺贝尔奖以后,报道很多,大家对他的情况有所了解,都知道莫言连高小都没有毕业。他母亲因为在三年困难时期的时候,偷吃了生产队的一把牲口料,被人吊起来毒打。莫言偷吃了生产队的一根胡萝卜,被人家发现了,低头请罪,回到家后被父亲打。他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就是以他的经历写的。莫言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想当兵,当了几次都当不成,生产队队长这一关过不去。想当一个民办教师也被人家顶替了。后来改变命运的一个机会是,他到公社的棉花加工厂去打小工,才到部队当了兵,才把他的命运发生了转折,然后逐渐写出很多作品。莫言在瑞典领奖的时候,演讲的题目就是《讲故事的人》,他讲了一些故事,其中就讲了关于他母亲的故事。通过这些经历我们也可以知道,莫言的生命也是有分量的生命,他之所以写出一系列有分量作品,就是因为他的生命是有分量的生命,如果他的生命不是有分量的生命,是轻飘飘的,没有什么经历,他不可能写出那么有分量的作品。
谈短篇小说 写短篇要有短篇小说的精神
记者:2012年10月,您获得首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中的“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项。主办方给您的颁奖词是:“我们从他的短篇小说中看到不受喧嚣干扰的专注、耐心与沉迷,看到那唯有保持在笨拙里的诚恳以及精湛技艺”。这让人敬佩。一,写短篇小说,吃力不讨好,而且收益小;二,你从写作一开始,就一直走在短篇小说这条“小道”上,40多年发表了两百多个短篇小说,何止是“不受喧嚣干扰”!
刘庆邦:从1972年写第一篇小说,我写了40多年的小说,大多都是短篇小说,给人造成一个印象,说我专攻短篇小说。以致早些年有人拿着我的短篇小说要与我对话。我当时在报社上班,只好告知这是一种业余。因为有本职工作,我一般都是选择在早上四五点起来,写一两个钟头,有时一个短篇能磨上一个多月。 抛开客观因素,从主观上讲,为什么写这么多短篇小说。我觉得写短篇要有短篇小说的精神。这精神包括五个方面,一是对纯粹的文学艺术不懈追求的精神,二是与市场化、商品化对抗的永不妥协的精神,三是耐心、在细部精雕细刻的精神,四是讲究语言韵味的精神,五是知难而进的精神。
记者:与市场化、商品化对抗的永不妥协的精神,怎么理解?
刘庆邦:我们都知道现在文学出书的形式多样,只要出得起钱,就能出书;书出来就完了,全是垃圾;还一种靠明星效应,经常在媒体露脸,读者抱着看他们隐秘的东西的心理来看他们的东西。当然,也有明星写得好的,评剧演员新凤霞就写得好。我自己觉得我是靠文学创作来支撑着自己。大家都知道,写短篇小说不挣钱,一个短篇小说的稿费,与写一集电视剧收入根本无法比。写短篇小说其实就是不挣钱,这成为我的一种反动力。如果把创作当成赚钱手段,那么我会感觉将没法写下去。
记者:越是技艺精湛,越是难超越自己,所以你还强调“知难而进”的精神?
刘庆邦:这个精神,是我对自己提出的要求。我是1972年在煤矿工作的时候写了第一个短篇,到今年写了四十多年。如果做别的手艺,已经做得非常熟练、得心应手了,但是写短篇小说,谁也不敢说自己写得非常熟练了,如果你觉得自己写得很熟练了,我觉得很可能你离被短篇小说艺术抛弃已经不远了。我觉得写短篇一直是一个知难而进的过程,一个学习的过程,我在写每一篇短篇时,在选材阶段时就反复想,甚至感叹,写一个好的短篇太难了。接着就给自己打气,世界上任何有难度的事情,才有魅力,难正是它的魅力所在,也是写作的动力所在。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