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闫文盛
吕新
采访者:闫文盛
受访者:吕新
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情况,对我来说,当初就是想写,不写就觉得过不去。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仍然是这样。
记者:原先我认为喜欢一个作家只要读他的文字就够了,的确,对许多人来说,这样做无疑是明智和正确的。但我常常掩饰不住自己浅薄的欲望,有时候,见面多了,也免不了后悔。可是我无法预计我即将面对的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作家的文字可以和他的为人产生或大或小的出入,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
在接触您的文字时,我大约20岁左右,现在也没有长大多少,可就是觉得思想中的杂质多了。我曾经一度迷恋您的那种写作方式,尤其是发表于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一些短篇小说,我记得有好几次因为看到了它们买下了那些过期的旧杂志。大部分是《收获》。当时,我非常奇怪您可以那样去叙述,有许多的放纵,有一点点拘谨,有一些节制。为此,我曾经尝试着去写——但,你可以猜出来,事实上,是失败了。时代发生了变化,而我在文学的曲径中一次次地误入迷途。的确是这样。我现在开始慢慢地知道自己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就像明白自己应该穿多大的鞋子才最合脚。但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当时我在读您的小说时非常奇怪您在涉世不深的年龄可以去写那样的题材,在对人生的把握和对汉字的运用方面都呈现出难得的才情。但显然不只是才情在起作用。现在,对这一点,我仍然保持了一定的兴趣。在您的初期写作中,最关键的诱因是什么?
吕新: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情况,对我来说,当初就是想写,不写就觉得过不去。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仍然是这样。除了写作,我不喜欢做任何的事情,换句话说,除此以外的任何工作都不能吸引我,甚至连最基本的认同感都没有。我看很多人从事着他们各自的工作,一直到退休,我不能不佩服他们。比如说,一个人能在一个最没意思的场合坚持到最后,待到曲终人散,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毅力。
早期的东西,我觉得节制不够。那时候我也是二十多岁。二十多岁的人能懂得什么叫节制呢?只知道渲泄。有激情,有傻气,有时还要搜寻一些多愁善感的东西,创造一点痛苦,这样做只是为了增加一点重量。现在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脖子里挂一个十字架,或者别的什么小零碎,也是为了让自己显得重一点,想办法复杂一点,深刻一点。人,感觉自己缺什么,就要想办法补什么。现在看起来,实际上这种事情和年龄没有什么关系。任何年龄的人都有这样的问题。
往事如梦。并不是所有的往事都有意思。
现在谈论写作,对我来说,不仅没有幸福可言,连一种愉快的情绪也谈不上。没意思啊。
记者:直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没有读完您的全部作品。有一些作品集子,没有搜集到。为此,我觉得自己提出的问题不可避免地将出现一些断章取义之处。有意思的是,我一直对您的文字保持一种探险般的兴趣,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如此。而您的写作也一直是以探索的面孔出现的。无论是早期的短篇,稍后一些的长篇,还是近期的中长篇,都呈现出这种特征。譬如您在《抚摸》和《夜晚的顺序》中所呈示出的语言的狂欢,在后来的《草青》中一如既往地延续着,甚至有一些“变本加厉”。我觉得,这似乎与现实生活的不确定性具有紧密的关联。在您的小说中,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指向。我不止一次在想: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
而且,作为您的小说的最主要的特征之一,这一点得到了广泛的讨论。但我觉得任何讨论都形不成什么,最关键的应该是作家的意识在起作用。结合您早期的文字来看,您的创作凸现着一个潜伏和绵延的过程。向生活的开掘越深,您对它的把握便越加接近了本质。是啊,它原本如此芜杂,慌张,在混乱的背景中显现着秩序。
可以详细谈谈您的看法吗?
吕新:我不想谈论我的看法,更不想详细谈。我的看法和这个社会,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是什么看法,那又能怎么样?现在谈论写作,对我来说真是一件度日如年的事情,不仅没有幸福可言,连一种愉快的情绪也谈不上。没意思啊。
我不愿意回头看,过去的早就过去了,看了又能怎么样。我经常看见有些人在很详尽地,一点一滴地讨论一个东西,我总是不明白,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更有甚者,还有人煞有介事地不断提出这个,又提出那个,像是发现了什么新东西一样。有一年冬天,我在一个地方等车,看见旁边有两个屠夫正在认真地剥一只羊,周围还有一些人,每个人都在说话,各抒己见,人云亦云,完全是一幅后来我们常见的作品讨论会的场景。后来,又来了一个人,把那只剥好的羊一下拿走了,绝尘而去。发言的人都傻了,哑口无言,很快就都散了,讨论会也就此结束。[NextPage]
我认为,没有必要把我们的想法和看法都讲出来,我不认为把自己的事说给别人听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说到文学具有多大程度的抵抗力,对我来说,需多大就有多大。
记者:对您的作品,尽管喜欢,但我始终感到了一种难度。阅读的难度。我不清楚是不是自己一开始就错了。或者说,我像大多数读者一样,对小说的意义和脉络感兴趣。我记得在对唐晋进行访谈的时候曾经谈到了相关的一点。我提到他的小说文字。他说:阅读起来有无障碍?我觉得没有。您的小说是另一种质地。我能够判断它的优良,却苦于找不到一个可以游刃有余的解读的路子。我想,我又错了。可我还没有摆脱这些。
这么多年来,只有您的文字让我产生类似的感觉。欲罢不能。真的,可能没有一个比这更合适的词了。我想,在您的生活的核心部位,在文字的内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它们比单纯地活着更加重要。您最初不是写诗吗?从后来您写出的小说来看,它们也的确更像诗。对于作者,它具有一种强大的引力。对于具备一定鉴赏力的读者,也同样如此。
不过,我总觉得有许多事情您悬而未决。生活难以定论。今天和昨天难以定论。
现在我常常想起夏天的情形,在楼梯口,您站着,送我出来,您的眼睛闪烁,拍拍我的肩,说:好好写作,好好生活。我想您可能忘了这个细节。在小说和现实之间,或许,您离文字更近。我想知道:目下的生活,对您的写作构成了什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文学,您还有别的喜好吗?
我的另一个意思是说,在您的心目中,文学具有多大程度的抵抗力?它可以抗拒生存的磨蚀和世俗的侵吞吗?
吕新:说到文学具有多大程度的抵抗力,对我来说,需多大就有多大。对我来说,还不存在抵御什么与抗拒什么的问题,文学本身的力量和魅力会使一切黯然失色。
这样的问题,对别人来说也许是一个问题,是一个往哪边倒的问题,甚至会成为一次痛苦的抉择,但对我来说不是个事。
说到悬而未决,我觉得可能所有的人都悬而未决。就事情本身来说,没有一件事情是保险的,一劳永逸的。变化难道不好吗?如果一切都提前浇铸好了,人生还能叫人生吗?世界还能叫世界吗?
记者:我不止一次对您的写作产生忧虑。因为有许多人的状态在显示着自身的不足,并反证着生存的凌乱。杂质充斥了我们的周际。我不知道,一个人,依靠什么样的力量可以抗拒这些?是信念吗?或许,但现实是多维的。信念大概能够在总体上起作用,但在一些微妙的瞬间,有许多外在的力量可以去腐蚀人的心灵空间。我想知道,这么多年来,您有无遇到一些来自写作自身以及之外的难题,您是如何克服它们的?
吕新:我的难题应该来自写作本身,即能写出什么样的东西,能否真正写出想写的东西。
(编辑:邵钰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