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婷
生育与生命 不管怎么写都有人的共性
记者:《蛙》中所写的是乡村妇产科医生“姑姑”,她接生一个生命时的荣耀与她做引产手术时的残酷,到最后她通过捏泥人的方式救赎,您怎么体验一位女妇产科医生的心理?
莫言:我推己度人,但不管怎么写,都有一种共同性,人的共同性。我了解了一些技术上的问题,当然我不可能去手术室参观,但我看了很多教科书。关键一点是我熟悉这个人物,我姑姑的从业经历和小说描写很一致。只是生活里的姑姑,到了晚年没有像小说里的姑姑那样处于精神混乱状态,也没像小说里的姑姑不遗余力的甚至有一点迫害狂一样追赶怀孕妇女。我小时候经常睁开眼来看到的就是我姑姑,一生下来就是她把我接到人间,小时候我对她特别崇拜。上世纪80年代我就认为她应该进入小说成为一个人物,但是到2002年春天才拿起笔写这本书。我对她的一行一动,对她的每个表情、笑声、骂人的声音,甚至走路的脚步声都非常熟悉。对她内心隐秘的活动,我也能推测得到。
记者:小说中姑姑的侄子蝌蚪,最后以期待一个新生命降生的方式救赎自己,您写到,他期待一个赤子,是否想表达最终对生活的一种宽容?
莫言:应该是吧。不管怎样,小说里的姑姑和蝌蚪都在忏悔。赤子,就是没有受任何污染的。蝌蚪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心里最痛的地方是年轻时把怀孕的妻子王仁美送到手术室做流产,造成她的死亡,这是他灵魂深处的伤疤。晚年的蝌蚪知道陈眉以代孕方式怀了他的孩子,尽管他会承受很多道德尴尬的境地,但是最终选择把孩子生下来。这个心理动机很难条分缕悉,很难一加一等于二。
[NextPage]记者:是否随着年龄的增长,就越来越向往那种无污染的生命?
莫言:我特别喜欢小孩,看到小孩就兴奋。我身上总有种童心未泯的东西,就愿意跟小孩在一起。儿童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我自己家里现在没有小孩,但我见了别人家的孩子,就像书里写的,“像狼外婆一样扑上去”。
在距上一部作品出版近4年后,莫言的新作《蛙》本周将在北京陆续上市。莫言说:“这部小说也许会有争论。”的确,通过一个出生与死亡、接生与引产由同一双手来完成的故事,引出浑浊、复杂的人物,多义、相悖的观点,连是与非,都几乎到了一种模糊的境地。于是,莫言在想,“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原来不是由个人的本质所决定的。在某些环境下,人很难成为一个好人。”“不是我残酷,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啊。”莫言如是说。
真话与假话 真里藏着假假里反有真
记者:您此次的结构创新是前四部分用写信的方式写了一部小说,最后一部分则是以剧本的形式写了一部话剧。在小说中姑姑和蝌蚪都找到了救赎的希望,但为什么在话剧中又在一定程度上推翻了这种希望?
莫言:前边四部分是小说,用写实的方式写成,仿佛写的都是真话,但真话里藏着许多假话。后边的一部话剧,仿佛是一个意识体,写了许多假话,恰好假话里隐藏了许多真话。就像姑姑前边一直对电视台记者讲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但在话剧部分把心里的话全部抖搂出来。话剧与小说的部分是一种互相的解构。
记者:您想让读者读真话还是假话?
莫言:我想让读者多方位,起码从两个角度来了解中国社会的现状。
记者:反正其中存在很多说不清楚的含义。
莫言:越是说不清楚越可能是一部好小说。有了多义性、多解性,读者才更有可能与作家共同完成这部创作。
外观与内观 以前向外诉苦现在向内清算
记者:其实这部作品也让我们感觉到了您写作上的一些变化。
莫言:过去我写《红高粱》也好,写《酒国》也好,更多是在发现社会的阴暗,发现别人的罪过,在诉苦,在讲述他人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没有反向思维。这部作品是我内观做得最好的一部。《生死疲劳》也开始涉及,但是没有这部这么明确。我创作发展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把坏人当好人写;第二阶段是把好人当坏人写;眼下的阶段是把自己当罪人写。向内看,提醒自己要时刻关注人心里的恶,这也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清算。
一个人是好人或是坏人不是个人的本质决定,在一些特殊的社会环境里,比如战争时期,很难做一个好人,社会需要的就是把人性当中的阴暗面、人性中恶的调动起来。如果希望不被社会淘汰,必须压制心中个人的东西,适应这个社会,违心做很多不愿做的事。
《红高粱》,由小说到电影,莫言名气大增。[NextPage]
罪恶与悲悯 欲望不加节制无异于大罪过
记者:比如当代人也是有罪的?
莫言:很多很多。第一个就是对物质的过度追求,极有可能制造新的罪过。即便你说是用智慧所换来的财富,但是这个财富上都带着原始积累的斑斑血迹。对情感追求的过度,我想也会造成对别人的伤害。对各种欲望不加节制的追求和满足实际上就是一种罪过。从物质上来讲,本来10平方米就可以居住,我们弄了一个1000平方米的;本来一辆车就可以了,结果弄了两辆车。你可以说我有钱我愿意,可以说这是所谓的自由消费行动,但是这就造成了能源浪费,个人排放很多东西毒害全人类。欲望本身就是罪,欲望不加节制、穷奢极欲就是大罪。
记者:不过这种罪也有无奈的成分在内。
莫言:一个人是否有罪,不完全由自己决定。从这个角度理解,瓦尔泽所说的“我们对坏人也应该持怜悯的态度”这句话给我印象特别深。但是我们中国人绝对不会这么想,一定会想,你这个坏蛋,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大家都在讲悲悯同情和宽容,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把这个当做攻击别人、打击别人的武器,很少想到你同情别人了吗?
在马路上碰到一个乞丐,往桶里扔个硬币就是怜悯?这太表面化了。真正的怜悯是对害你的人也施以同情。
莫言小传
莫言,原名管谟业,生于山东高密县。1986年发表中篇小说《红高粱》,反响强烈。之后莫言陆续创作了《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等小说。由于童年大部分时间在农村度过,莫言自谓一直深受民间故事或传说所影响,故乡高密的一景一物正是他创作的灵感源泉。莫言在他的小说中构造独特的主观感觉世界,天马行空般的叙述,陌生化的处理,塑造神秘超验的对象世界。日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认为,莫言是中国问鼎诺贝尔文学奖的人选。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