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小宁
骂 这么多漂亮的女人都叫狗睡了
骂 人有了男有了女为什么还有穷和富
骂 国家有了南有了北为什么还有城和乡
骂 城里这么多高楼大厦都叫猪住了
写完《废都》写《怀念狼》,写完《怀念狼》再写《高老庄》,所有城市主题与返乡主题,在贾平凹那里,都弥漫着一种对都市的疏离与挥之不去的怅惘,但在用《秦腔》为故乡清风镇唱了最后一曲乡村挽歌之后,贾平凹终于随着他的捡垃圾老乡一同进了城。这部2007年的小说新作取名《高兴》,读完《高兴》,似乎也为贾平凹高兴,倒不是作品意义上的高兴,而是感觉,这个一直号称自己是农民的作家,这次不那么和城市拧巴着来了,他甚至借主人公刘高兴的话说:“不能有恨,恨了就更难在西安生活。”
小说塑造的刘哈娃与五富,原本是清风镇的农民,进西安城后,刘哈娃自己改名刘高兴,以捡垃圾为生,生活辛酸,整部小说的调子并不沉重压抑,因为不断有各种的事情冒出来,有频繁的对话加进去,62章几乎可以呼呼地读过去,当然,仔细品味,刘高兴们的生活并不全然是“高兴”,甚至大部分不是高兴。
那么,这样一部作品下来,作家本人,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采访贾平凹,我非常想探究这个。
边缘人的生命悲歌
孙:没读作品之前,先听了一个段子,说您为写这部小说,也扮做捡垃圾的去体验生活,吃得太没油水了,回到家就猛补一通。
贾:那是大家编派我,没有这回事儿。其实就是去看看,西安城不大,晚上散步就转到那里了。再说,我清风镇的老乡就有干这个的,他们到我家串门,特别能讲这中间的事情。听多了,就有了创作冲动。
孙:这从您的后记中能读出来。小说中的刘高兴是有原型的,甚至可以说,是从小说《秦腔》里面走出来的。很有意思,今年出了两本农民进城的作品,一部是东北作家孙惠芬的《吉宽的马车》,一部是您的这部《高兴》。我都特别喜欢。相比之下,《吉宽的马车》情节更复杂,用笔也很狠,把城里人、乡下人,每个人物的伤口都撕开了。而您的这部,人物关系、叙述视角都相对单纯,就是城市隐身人所经历所看见的城市生活。我知道同一个题材,每个作家感受不同,您在后记中说:是为记录一种别样的人生。但显然,这只是作品的一个方面。
贾:关注现实,才可能写这部《高兴》,写了刘高兴到底要传达什么东西?你说的没错,我更想写的是人在困窘和强悍交织中的生命壮歌。农民进城,其实是无奈之举,他们在这里受到种种不公,他们会有抵触,刘高兴的城市生活是不断寻找想融进去的过程,是与农民意识挣扎的过程。作为他们故事发生的背景舞台,城市向他们展示了好与不好的两面,而他们都在承受并顽强地存活着,我想写的就是这种生命的悲壮。
刘高兴的灵魂靠近城市
孙:看起来想得清楚,但为什么写起来又有挣扎?后记中你说共改了五稿,甚至第一次写的十万字都毁之一炬。不满意在什么地方,想使的劲儿又朝哪使?
贾:最初以第三人称写,后来试过第二人称,现在变成第一人称。看起来是叙述人称的转变,其实是心态的修改。毕竟我是农村出来的,真正去接触了那些城市边缘人的生活后再写,很容易就想为他们愤愤不平,写着写着,自己那种根深蒂固的农民意识就出来了,好像在替这些破烂人在厌恶城市、仇恨城市。
孙:那么又是什么让您调回来了呢?
[NextPage]贾:还是生活中的原型给了我启发。刘高兴在生活中的原型是我一个老乡,他现在西安拾破烂,时不时到我家串串门。他每次跟我说起他们的生活总是绘形绘色,即使和我西安那些文人朋友碰到一起了,也仍然能够坦然幽默地应对。有一次我就问他:你为什么总是高兴?他回答一句:我是刘高兴,怎能不高兴。这一句话让我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写,写什么。
不管怎么说,我所住的城市和你所住的城市,城乡一体化是大势所趋,无数农民工他们要在这个地方谋生活,他们的后代也将在这里繁衍生存。我觉得,第一代农民工怎么挣扎求生,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代、第三代怎么生活。因为他们身上已经退去了农民优良的本色,但很有可能把城乡不好的东西都吸收在身,这才是中国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
孙:不过,有刘高兴这种人物的出现,后代对城市的对立情绪估计不会那么大。他对城市也不是特别满意,但是他会努力调适自己。这表现在他一次次教训五富“吃饭要像个城里人,走路也要像个城里人”。刘高兴与五富一对儿人物的出现,是小说中常见的反差二人组,我觉得您个人是认可刘高兴的方式的,所以不经意间,也让他替您说了很多话。
贾:很多媒体读者说他们更认可五富,觉得他才是农民。但我觉得他们可能对现在的农民不了解。农民中不乏像刘高兴这样有智慧的人,他们缺的是城市人的经见。城市流动增多之后,他们有些已经和传统农民不一样了。或者说,灵魂上的有些东西更靠近城市。
孙:就是你书中描写的,刘高兴有时比城里人还城里人。去一个饭馆吃饭,那个老板的父亲还认为他是大隐隐于市的高人。
贾:他起码是有文化的,对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有感觉的,他要抓住那种东西,使自己的精神得到满足。
孙:这就说到了他和孟夷纯这个发廊女的关系。孙惠芬的小说中也写到了发廊女,两相比较,我更认可《吉宽的马车》中吉宽与发廊女的关系。自始至终剪不断理还乱,混乱又真实。而在您的小说中,孟夷纯更像是想象中的人物。虽然小说中一次次描述到锁骨菩萨塔与高跟鞋的意象,指向都是孟夷纯,我理解她身上维系着刘高兴们对女性温暖慈悲的理解与向往,但落实到这个人物身上,还是有些单薄。我同时想知道,西安真有个埋葬着“以妓之身而行佛智的菩萨”的锁骨菩萨塔吗?
贾:西安没有,是我把延安宝塔的来历移植到这里了。孟夷纯也有现实原型,但在我的创作设想中,她是个次要人物,我是把她当成城市生活内容的一部分来写的,并没有涉及许多。也算不上成功。
《秦腔》是一面坡上铺一排窑洞 《高兴》是一座小塔栽一朵月季
孙:看《高兴》老想到《秦腔》。您在后记中形容:《秦腔》的结构,是陕北一面山坡上一个挨一个层层叠叠的窑洞,而《高兴》,则是只盖一座小塔只栽一朵月季。让砖头按顺序垒上去,让花瓣层层绽开。这两部作品我都喜欢。但也确实,读《高兴》的阅读快感要多。它不算出奇但是紧凑,人物有活动,跟着走就是,《秦腔》是日常生活,看一半与全部看完没什么区别,因为一个窑洞一个窑洞的生活是一样的。创作《高兴》,您是在有意识地调整节奏吗?
贾:当然是内容决定的。农村生活有时候就像黄河水,泥乎乎的,看不到动静,其实还是在涌动。而城里生活是瞬息万变的,跳跃式的,写到这里,笔自然就动起来了。写作不可能总是本色写作。也可以说,生活形态决定写作样式。
孙:那我也就进一步理解了,为什么这部小说不像《秦腔》那样,用方言才能读出味儿。我试了一下,这部小说用普通话读,没有障碍。最后再追您一个问题:刘高兴说,我叫刘高兴,咋能不高兴。你写了半天《高兴》,到底高不高兴?是刘高兴这个人物带着你走,还是你在改变刘高兴?
贾:刘高兴顺着我,我也顺着他,两人合作着往前走。作为他,是可以自得其乐,甚至有些小小的阿Q精神的。但作为我,不可能真正高兴。因为那是一曲生命悲歌,是人在最困苦的环境下迸发的顽强生机。所以我不给他灰色的调子,就是他背着五富的尸体出现在西安广城上被警察发现时,我描述周围的景色,树的色彩也是亮丽的。我要呈现困苦中的温暖。
(编辑:李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