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哈佛大学的邀请,1998年1月至7月我曾到该校作访问学者,所见所闻使我受到很多触动与启发。之后,作为访问学者和客座教授,我还考察过日本关西大学、德国特里尔大学等国外高校。我发现,目前发达国家都将人文素质的培养作为终身教育的主要内容,一些知名高校更是将导读东西方的古代经典,作为培育学生的重要途径。相比之下,国内通识教育与文科课程体系有许多亟待改进与提高之处。
哈佛大学等国外著名高校的通识教育
哈佛大学的传统是重视通识教育,重视人文精神的培育。哈佛的理念是:最佳教育是开放式、创造性教育,它不仅应有助于学生在专业领域内具有原创性的思想与能力,而且要创造条件让学生善于深思熟虑,有理想目标和洞察力,成为具有自由人格的、完美的、成功的人。哈佛本科生在校四年中,除在一个主要领域中学习外,也进行跨学科专业的学习。该校不少教授强调人文学习的重要性,主张理解、吸收不同的价值观念。大学本科生必修8至10门的“核心课程”。核心课程的主要领域有:外国文化、历史研究、文学与艺术、道德思考、科学与社会分析,并需修习英文写作、数理统计及外国语文。在“道德思考”领域,该校请不同的专家讲授与不同的宗教、文化传统相关的伦理道德课程,让学生们选修一种。例如,杜维明教授的“儒家伦理”课,每次都有三百多位学生选修。杜教授只上大课,并定期主持助教会。该校规定,每20名学生必须配一名助教,助教参加学生的讨论(每周一次),引导学生读书,批解他们的读书报告。有的哈佛教授认为,任何复杂的文明必须发展社会资本,这个社会资本是看不见的。不能以浅短的目光看待我们教育的效果,最佳的教育不能以美元来衡量。有的教授认为,不能只重视经济资本,还要发展文化人。这就要考虑文化传承、心灵积习。除了智力教育、科技方法之外,还要培育伦理素养、人生智慧、精神价值、文化能力、道德信念等等。要培育公众知识分子,关心社会,参与政治,批评当下,指引未来,为社会提供价值指导。
一个西方人,不管从事什么行业,在他经受的家庭、社会、学校教育中,起码诵读过、学习过荷马史诗,柏拉图或亚里斯多德等希腊哲学,西塞罗等罗马政论,莎士比亚的文学作品等。这都是视为当然的,是他们的人文修养的基本功。
法国的小学、中学的国文教育,注重本土文化思想的训练,中学生即开始学笛卡尔、马勒伯郎士的哲学,孟德斯鸠、卢梭的政治学等。法国对所有大学生的国文教育,重视古典语言,希腊、罗马的典籍及有关宗教、历史、哲学、伦理、政治、经济等古典著作的阅读。现代欧美大多数知识分子,当然主要是科技知识分子,在成长过程中反复受到上述古典的教育,浸润于其中。
斯坦福大学明确以博雅教育作为大学教育目标,该校要求学生们不局限于一个专业,要有广博的知识与修养,要“均匀”,即接触不同学科,同时了解不同文化的经典、观念与价值。该校规定学生在下列九个领域中选修十一门课(每一门至少3学分):1.文化、观念及价值,2.世界文化,3.美国文化(以上为文化核心课程);4.数理科学,5.自然科学,6.科技及应用科学(以上为科学核心课程);7.文学及艺术,8.哲学、社会及宗教思想,9.社会及行为科学(以上为人文及社会科学核心课程)。以上每一领域中的课程,基本上都是经典导读,其课程名称为:荷马的《奥德赛》或《伊利亚德》,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斯多德著作选或其《伦理学》、《政治学》,《圣经》,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中国思想家孔子著作选读或《论语》,中国道家哲学选读或老子的《道德经》,《孟子》选读,《庄子》选读,马丁·路德著作选,马基雅维利的《君王论》,密尔顿的《失落园》,蒙田散文选,但丁的《神曲》,摩尔的《乌托邦》,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及《论人类不平等之起源》,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及《暴风雨》,牛顿著作选,达尔文著作选或《物种起源》,马克思恩格斯著作选或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或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与国家之起源》,韦伯的《新教伦理》,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培根的《新工具》,笛卡儿的《方法论》及《沉思录》,洛克的《政府二论》,霍布斯的《利维坦》,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可兰经》,《艺术史》及《世界文明》等。
芝加哥大学的通识教育是非常有名的。该校大学生的毕业学分中有一半以上是涵盖六个领域(人文类、外国语文类、数理科学类、自然科学类、社会科学类、文明研究类)的通识课程,名为共同核心课程,学生必修21门课,份量很重(以上有关斯坦福与芝加哥大学的情况,详见黄俊杰著:《大学通识教育的理念与实践》,台湾通识教育学会,1999年版)。
通识教育的课程设置应当着眼于吸引学生阅读经典
近年来,我国各大学都在推行通识教育。十多年前叫素质教育,现在已接受通识教育的说法。北京大学在数学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哲学与心理学、历史学、语言文学与艺术等五个领域内开设系列课程,作为全校学生的素质教育通选课,同时鼓励学生选修不同院系的专业课程。复旦大学成立了通识教育研究中心。该校将全校课程分为综合教育、文理基础教育和专业教育三大板块,其中综合教育板块中有人文学与艺术、社会科学与行为科学、自然科学与数学三大组,其意图是促进跨学科交流和综合训练,方便低年级学生选修。
武汉大学为推行通识教育,在部分公共选修课中,挑选出更带有普遍性的51门为“通识教育指导选修课”,每门2学分。此外,还有约200门“通识教育任意选修课”,每门约2至3学分。学校规定大学生需修满不少于12学分的通识课程,在人文学、社会科学、数学与自然科学、中华文明与外国文明、跨学科领域中,每个领域至少选修2个学分。获人文学与社会科学类学位的学生,在数学与自然科学领域至少修满4个学分,获自然科学类学位,在人文学与社会科学类至少修满4个学分。学生选修与本专业重复或相近的课程,不计入通识学分。跨领域的课程修习则均承认学分。最近学校还进一步开放,请老师们申报1个学分(18学时)的通识课程,便于校内外专家集中授课。现已开出90门此类课程。
武汉大学各院系学生可以自由地选修各院系主要面向本院系学生开设的必修、选修课,例如我的主讲课程即为哲学系开的必修课“中国哲学史”和为国学班开的必修课“四书”,每次都有十多位其他院系的学生选课或旁听。多年来武大推行主辅修或双学位制,有多种模式,有的利用双休日开课,有的“跟班走”,促进学生打破学科限制,善化知识结构,现在每年约十分之一的大学生(近700名)获得双学位。此外还办有跨学科的试验班,如国学、中西比较哲学、世界历史、人文科学、数理金融、数理经济、材料科学等。学校的人文氛围很浓厚,每年主办的各种人文讲座约350多场,讲者来自世界各地,吸引了众多学子。文科教育自身的课程设置也注意到增加原著经典的分量,例如国学试验班、中西比较哲学试验班在教学模式上,力求直接采用原典原著。
我国人文与通识教育亟待改进之处:应将文化的经典导读作为核心,引导学生直接与本专业和相邻专业的经典相沟通
我国人文教育的成就斐然,但仍存在不少需要改进的问题。通识课程和文科各专业教育的毛病是通论、概论、通史、专史之类的课程太多,东西方原著经典导读的课程太少。古今中外的学术经典具有深长久远的滋润作用,给人以创造性的和不断反刍的精神空间,是永不枯竭的源头活水。马克思曾经说过,希腊艺术、史诗或莎士比亚的价值是超越时空的,在一定意义上说,那是一种规范和不可企及的范本。同样的,各民族前现代文明中大量的文学、艺术、宗教、哲学、道德、伦理、历史等经典,西方近现代政治学、法律学、社会学、人类学、经济学、哲学、历史学、文学等经典,都是非常宝贵的资源。问题是我们的学生不会读书,不会读原典。我们需要想一些办法,按不同层次的学生的程度,引导他们直接与本专业和相邻专业的经典相沟通。这比读那些三次转手、四次转手的编著或拼凑的教材要意味深长得多。概论加通史的模式,是以否定东西方人文传统和不相信师生们能读懂、能分析与能理解原著经典为前提的。我们习惯于硬性地、填鸭式地喂养学生,养成学生学习的被动、怠惰,特别是思想的懒惰。长此以往,就丧失了原创性与思想的能力,只会人云亦云。
大学通识教育中的人文教育面临来自现代化、全球化、功利化的时风的挑战与压力。由于幼儿教育、中小学教育片面地膨胀科技知识与过早地分科,使大学教育对象的东西方人文素养十分薄弱,特别是传统人文知识与人文精神之修养十分欠缺。我们目前的大学人文教育,再怎么努力,也难以弥补我们的学生从儿童、少年到青年理当受到的中国与世界的文化与文明的教育。在西化日甚一日的背景下,本土化的人文资源的发掘、传承、参与、创造、转化的工作尤显重要。中国大中小学生理应接受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最起码的教育,例如修习《四书》及《老子》、《庄子》、《左传》、《史记》、《汉书》、《诗经》、《楚辞》等等。《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理当是中国文化最基本的教材,其中饱含中华民族基本的价值理念与做人、做事的依据,是立身行世之本,安身立命之道。其中的仁爱忠恕,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等等思想,一直到今天,仍然是全人类文明中光辉而宝贵的精神财富。
就取得全社会普遍的族群认同与伦理共识而言,就和谐社会的建构与可持续发展而言,幼儿与中小学教育中的中国文化教育是基础的基础。因此,全社会都应当重视对幼儿、小学生和中学生加强中华民族人文知识与人文精神的教育。不然,大学人文教育就根本没有办法做好。此外,中学文理分科的问题,作为高考的附属物,似应有更加合理的解决方案。同样的,我国应当为民族传统文化的承传立法,或者说,应当在法律上规定,必须对幼儿与中小学生进行传统语言与文化的教育,维护民族语言与文化的纯洁与尊严。必须改变目前青少年学英语的时间、精力大大超过学习国语的状况。
目前大学生的必修课中,六或七门政治课共14或16学分,计算机基础与应用一门课6学分,以上课程的实际效果甚差(计算机只要会用就行了,学生们可无师自通),建议砍掉一半,拿出10学分来,用来作通识教育的核心课程。通识教育的课不是开得越多越好,在诸多通识课中,要形成一些以经典导读为内容的核心课程,建议学习《四书》等数种中国文化的基本经典和一种西方文化的经典并作为核心课程(绝不要用中西文化概论等课程来代替)。傅斯年先生当台湾大学校长时,全校学生在大一时必修一个学期的《孟子》,一个学期的《史记》(选),增强历史感,培育健全人格与浩然正气,这个经验值得借鉴。否则,光靠选修几门比较泛一点的概论课或听几场演讲,仍不能弥补大学生的人文素养方面的缺憾。
我们要引导学生学得大智大慧,克服目光短浅、处事功利化、人格虚无化、精神平面化的弊病,改善他们的知识结构。
(编辑:陈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