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一般的洛克

      有这么一个人，他参与地下党，阴谋推翻王权，被全国通缉追拿，常常翻窗而走，从英国逃到法国，从法国逃到荷兰。他也是一位思想家，爱写哲学著作，拎着一个装手稿的大箱子满欧洲跑，经常是一个小时之前刚刚把东西转移到马车上，一个小时之后缉拿他的黑衣人就来了。而且他还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他觉得从事这些活动，都是在遵从上帝的旨意。

      这么一位拥有传奇经历的“反动分子”看起来像谁？是马基雅维里、马克思，还是哪个恐怖分子或者宗教分子？

      其实，他是洛克。

      前面的言辞虽然略有夸张，但这些故事全部来自于洛克的传记、手稿和书信。如今洛克的思想已经广为人知，他已经被奉为现代政治理论和自由主义哲学最重要的奠基人。在我们的历史课本、政治学教科书上，洛克一般都会被贴上这么几个关键词：

      人权。洛克被看作现代权利论的提出者，因为他讲财产权、革命权和反抗政府，这些都是现代社会最重要的权利。

      自由主义。洛克被看作自由主义之父，为光荣革命或者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做辩护。其代表作《政府论》就是对英美制度最简明、最权威的解释。

      现代性。洛克和和他的前辈马基雅维里、霍布斯一样，引领人们从传统和上帝的束缚下“解放”，现代社会从哲学到政治到经济的一整套理论经过他们而形成。

      严格地讲，从19世纪以来，洛克被看作现代自由主义的开山鼻祖。

      现在，我们碰到问题了：前面那个像007一样的洛克怎么跟我们书上写的东西不一样呢？比如说洛克为资产阶级辩护，搞不流血的革命，反对暴力，反对无产阶级，那他怎么这么“阴险暴力”？比如一般认为自由主义应该讲谈判、讲妥协，洛克怎么如此格格不入？比如说现代思想是不信上帝的，洛克怎么这么“愚昧”，什么都打着上帝的旗号？

      洛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政府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激进的洛克

      现在，洛克的研究者们普遍认为，洛克的《政府论》一点也不保守，也不是英国辉格党正统学说，而是更激进的革命主张。

      《政府论》下篇写于光荣革命前，它是在呼唤一场革命（虽然学界对上下篇的写作先后仍有争论，但基本认为他们都远远早于光荣革命）。而且洛克是在当年被通缉、流落天涯的过程中写出手稿来的，只是在光荣革命之后修订出版的。可以这么说，最初的《政府论》就是一个“流亡民运分子”写出来的一本革命小册子，而且这样的小册子在当时至少有300多本。洛克写在笔记本上，装在大箱子里，然后散发小册子的时候也不敢署名。

      这意味着什么呢？《政府论》在英国革命时期可能只是沧海一粟，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而且它也不是洛克写作的重心，洛克最花心血的是他的哲学著作——《人类理解论》：这本书在写作开始的N年前就在沙龙里跟人讨论，还几易其稿。而《政府论》看起来更像是一本“反动小册子”，重要的是让人过目不忘，而不是什么哲学论证。

      《政府论》显然有革命行动指南的色彩：比如“对契约不需要100%同意，只需要大部分”乃至“默认的同意”。这些东西对革命是方便的，但是跟现代社会的程序正义其实差得挺远。

      洛克是一个激进革命分子了，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呢？

      现在很多流行的理论或者自称“自由主义者”的人，都喜欢将成功的转型和激进、暴力、革命对立起来。但是，如果对西方政治史有一定了解，就会发现，实际情况并不是那么一分为二——这样就“和平民主”了，那样就“天下大乱”了。和平转型也需要暴力和危机的威慑，试想，一个缺乏反对力量和反对思想的国家，哪里来的转型的动力？甘地也没这么傻！如今温文尔雅的自由主义，实际上是19世纪美国和英国辉格党的意识形态，可以说它们在传达一种现代社会的规范，而并非是对历史的完整解释。

      我们现在常常给那些敢于反抗的人贴上“民粹”和“暴力”之类的标签，说实话，这在社会科学中是很名不符实的。所谓民粹主义，实际上就是用高福利忽悠选民，你连选民都没有，还不让人叫唤几声？洛克要是生活在我们这里，谁会认为他在搞自由主义？英国的经验告诉我们，调子喊得“高”、话丢得“狠”，这是转型的常态，不一定会跟那些现实结果一一对应起来。话语和政治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值得我们深思。

      作为基督徒的洛克

      当代西方的另一个普遍共识是，理解洛克和他的时代，必须以其基督教背景为前提。《政府论》中的平等、政治义务、合法权利来源等等，均以上帝的存在和命令为逻辑基础。简单说来，我们凭什么拥有自由和财产？因为我们是上帝的子民，我们有义务利用它们去行善，去创造美好的生活——至少17世纪的洛克先生是这么想的。

      《政府论》有这么一面，乍一听比较诡异。但我们刚才已经提到过，《政府论》是个小册子，很多论证是不完整的，比如自然法，我们凭什么要听它的，去缔结契约啊？怎么就不能打一架，谁打赢了谁坐江山？显然这背后是有限制条件的，这个限制就是上帝和基督教义务。洛克在这本书里不断引用《圣经》、Richard Hooker的《宗教政治》，甚至还有（在法律难以裁决时）“诉诸上天”这种中国人习惯性的古老说法。显然，只有基督徒才会这么写，而且，只有当洛克散发小册子启蒙的对象也是基督徒的时候，这么说才管用！

      其实，洛克本人对基督教的确是极为虔诚的，只要他不在搞阴谋，他就是一个信奉上帝的谦谦君子。洛克晚年被政府请去当英国贸易委员会委员，他还经常作神父状，教育同志们要以劳动为荣，以勤劳为美德，还要把这些写到《济贫法》里面去。

      “共和主义者”洛克？

      洛克的财产权观念一向被认为是《政府论》的逻辑起点，也是现代资本主义体系的逻辑起点。简而言之，由财产权而权利，由权利而契约，由契约而政府，这就是《政府论》。所以，洛克被视为资本主义的代言人之一，无论是支持者还是批评者（社会主义者、复古主义者）都这么说。

      但是经过仔细考证，如今洛克的财产权有了不同的含义：

      比如，洛克说财产权在个人劳动之前归全体人类所有；如果国家之间协定占有，归该国全体国民所有。这听起来有没有点社会主义和共和主义的成分？（当然是北欧那种正统的社会主义，不是国家垄断。）

      比如，洛克说国家有权调节（regulate）财产，还为过度的财产权设立了几个原则。这听起来有没有点支持再分配和福利国家的意思？

再比如，洛克说你有财产权，但必须以你的勤劳和慈善为前提。正像前面所说的，虔诚的基督徒洛克先生认为这是我们的光荣义务，我们履行这个义务，才能接受上帝对我们馈赠的财富。如此说来，单单一个保护财产权不足以推出后面一整套政治制度。

      总之，在经济方面有人说洛克是共和主义者，也有人说洛克是新教资本主义者，反正洛克对权利的构想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洛克的意义何在

      显然，洛克的思想比那套流行的英国资本主义形成史理论更为复杂。洛克对他那个时代做出了如此概括，也让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现代经济和政治史的形成。

      越来越多的证据都在表明，英国式的资本主义之所以崛起于世界，只靠一帮历史课本上那种“羊吃人”的贪婪资本家和几个原始的小市场，是不可能的。富人的慈善和公共行为不仅有助于缓解经济的结构性不均衡，更是各种社会组织的来源，有了社会组织才会有民主和制衡。国家进行一定程度的再分配，并为市场提供制度，不仅是经济活动所必须的，更是政治现代化的重要条件。

      富人为什么要搞慈善，国家凭什么不把这钱贪了而是分到穷人的手上，洛克告诉我们，宗教和传统是对他们重要的制约。很难想象，在一个没有传统、没有上帝、没有慈善观念，房子被炒到天价，每个人被赤裸裸地抛向市场，一开始就要面临极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的社会，会顺利培育出健康的现代市场和现代政府？

      换句话来说，现代性与传统究竟是什么样一种关系？上帝和道德观念对于启蒙会不会有一定的帮助？洛克的背后，隐藏着社会转型的复杂逻辑，任何一种理论上的简单化处理都潜藏着实践的极大风险和挫折。

  
　　（陈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