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范比  翻译：吴万伟

　　如果有哪个国家把历史当作政治工具，那肯定是中国。对过去的处理一直是权力的功能之一，从几千年前的皇权统治开始，新王朝都要让史官写前朝历史，描述前朝统治者如何违背天命用以证明新上台者理应登上皇帝宝座。这种做法在共产党统治下仍然继续。最近一个教授因为建议重新评价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而遇到了麻烦。官方认定义和团是无产者的革命运动，实际上是失业农村青年仇恨外国人的结果，并非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驱使下的行动。

　　所以，今年众多历史纪念日不寻常的巧合是个非常有趣的时刻，让我们回顾中国现代史的演变过程，看看共产党如何处理一些让它尴尬的重要历史时刻。跨越一个半世纪的周年纪念碰巧都是以9为结尾的日期，都涉及中国现代史上的主题，从170年前英国军舰入侵珠江三角洲到1970年代末期邓小平的以市场为导向的经济改革以及1989年北京异议者被镇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为全球主要大国的时期。

　　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纪念将是一个重要的场合，由曾经负责去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和闭幕式的导演张艺谋导演。但它也提供了一个场合让非官方人士质疑共产党现在的立场，既然毛泽东的革命理论已经被束之高阁，他领导的运动现在已经用经济条件改善而不是意识形态作为统治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的合法性基础。这种场合将提醒人们注意到，没有迹象显示自1949年以来一直和中国大陆分裂的台湾在追求民主化的时候注意北京和平统一的呼吁。

　　今年的另一个历史日期是1959年开始的的自然灾害，据说灾难造成三千万人的死亡，这可怕的例子说明不受约束的专制统治以及它对治下的人民的漠不关心。今年也是西藏反抗中国统治的起义50周年纪念，这个事件导致达赖喇嘛流亡印度，其后果至今还让人感受到。

　　邓开始的经济改革后中国戏剧性地登上国际舞台，人们很容易忘记从前发生的事情。但是今年庆祝的20周年、50周年、60周年纪念的种种历史事件构成了历史挂毯的一部分，它们是影响当今中国的基本元素。如果历史能够被政权精心控制，过去不在另外一个国家，而是体现在当今大陆让人目不暇接的高楼大厦和庞大的基础设施工程的现在。正如《今日历史》（History Today）的格言“发生在过去的事情对现在很重要”。

　　虽然人们基本上忽略了毛的教导，但他的巨幅画像仍然挂在天安门广场前，他的面孔实际上出现在所有中国货币上。自1949年以来，共产党领导核心一直生活和工作在位于首都核心的紫禁城旁边的大院里。儒家在经历复兴，道教寺庙在创始人公元前5世纪的老子的诞辰总是挤满了信徒。重要场合精心控制下的议程安排如每年三月份的全国人大会议类似于帝国仪式，各省代表蜂拥来到首都，和决定这个国家命运的官员们相互拍几天肩膀。但今年纪念日标志的过去并不总是如当局希望的那样直截了当或者在政治上容易理解，有些会变得非常敏感，因为当局发现仍然很难面对让人尴尬的历史事实。

　　从第一个周年纪念1839年鸦片战争开始到140年后市场领导下的经济起飞存在着一条线，中国和外部世界的关系的标志是时而冷漠时而积极交往。封建王朝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和外部世界没有任何来往。和中国西部的国家以及东南亚国家的来往在2200年的皇权时代一直都存在，偶尔还有海上贸易交流。

　　尽管如此，中国历代统治者把自己看作占据特殊位置的地方---中央王国，他们的皇帝享有几乎神一样的地位。正如乾隆皇帝18世纪末告诉英王乔治三世的信使说，他们不需要别人。他们的国家可以自给自足，据说占有当时全球财富的三分之一。

　　“在帝国时代后期，官员试图把西方技术介绍到中央王国。”

　　当时的英国军舰驶进珠江，强迫进行以印度进口的鸦片为形式的自由贸易，强迫中国签定“不平等条约”给欧洲人通商口岸的租界和不受中国法律管辖的豁免权。负责把外国人赶跑的钦差大臣狼狈丢官而且被发配到西部边疆，当时的道光皇帝并不太关心帝国垃圾舰队的彻底失败。他告诉朝廷官员说外国人“不值得在意”，而一个官员把英国人比作“狗和马之类的东西”。清朝主要关心的是从满洲本土经过蒙古到新疆和西藏的庞大的陆地疆域。他们不看重海上霸权的重要性，因此认为英国和后来的其他欧洲列强并不是帝国的威胁，虽然钦差大臣林则徐给伦敦的朝廷写信质问英国如果成为鸦片出口的目的地会如何反应：假如他国人携带鸦片到英国销售，诱惑您的臣民购买和吸食，您会如何处置？为了保障贵国的和平，进一步显示您的礼貌和诚意，国王您要在派臣民到中国前，先淘汰那些邪恶之人。让两国一起享受和平的保佑那将是多么幸运，多么幸运啊。望您在收到此信后立刻答复，迅速提供贵国切断鸦片贸易的细节。

　　闯入中国境内毫无疑问是19世纪帝国主义的侵略行为，没有任何道德合法性（虽然有论证指出身怀强烈的基督教使命感的传教士梦想把千百万中国人变成基督徒）。但是外国人也带去了现代文明，通商口岸成为中国最发达的地方。在帝国后期，官员试图把西方技术介绍到中国，修建铁路、开办工厂。甚至坚定的民族主义者，在1912年成为帝制推翻后共和国第一任总统的孙中山也选择生活在上海的法租界。1920年代末期上台的国民党政府聘请了西方专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得到华盛顿通过租借法案形式的援助。在中国1950年参加朝鲜战争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再次封闭，除了在早期的五年计划中寻求苏联的援助外。当然它还向当时被称为第三世界的地方输出革命。后来在1972年，尼克松总统做出惊人举动访问北京并会见毛，八年后中美建立外交关系，邓到华盛顿访问。

　　在1976年伟大舵手去世后，邓小平认识到这个事实，如果要取得他认为最重要的物质进步，国家就需要外部世界。毛1950年代末期的工业化和大跃进的失败、以及后来的自然灾害证明中国不能再走旧式集体主义、自力更生道路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是改革的又一刺激。作为今年纪念的又一个事件，1969年的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大会宣布毛三年前发动的运动的成功，提名高度神经质的军队领袖林彪作为主席接班人。但真实的情况是中国正陷入无政府状态。经济处于崩溃边缘，执政党受到响应毛更多革命的号召的红卫兵的冲击而陷于瘫痪。

　　与更富裕的国家维持关系的重要性建立在一个简单的经济现实基础上。中国原打算通过扩大其制造业和工业让中国富裕起来，但国内需求太弱小，无法支持能够给大国产生影响所需要的生产规模。所以就需要出口来弥补这种缺口。中国需要世界，同时世界很快也需要中国来提供廉价的商品、让通货膨胀保持在低水平，对美国来说，还需要吸收中国的储蓄和外汇储备来购买美国政府债券，弥补联邦财政赤字，帮助提供现在已经破灭的靠债务堆起来的经济繁荣所需的廉价货币。

　　自从30年前开始经济改革以来，在中国的外国人大幅度增加，或者开办工厂的直接投资，或旅游等。大城市出现了西方快餐食品连锁店（以及中国仿冒者）。伴随中国的出口商品，每年中国大陆海外旅游的人数超过三千万。与此同时，可以追溯到1839年的相互怀疑依然存在于中国和世界。尤其是在全球经济危机的背景下，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是今年的周年纪念所标志的过去的另一个遗产。

　　以把中国作为特殊国家的自我认识争取现代化和自由一直是另一个主题，现代化和自由的追求体现在今年周年纪念的两个重要事件，一是1919年的五四运动，一是1989年代六四事件。在19世纪末期光绪皇帝在1898年开始了百日维新的尝试，当时他签发了大批改革法令让官僚震惊、惹恼了作为帝国基础的满清贵族和上层士绅。结果他的婶婶慈禧太后把他囚禁在颐和园直到他1908年去世，这标志着作为中国历史主导力量的保守派势力的胜利。这反过来引起试图改变帝制的人的激烈反应，他们认为只有使用武力才是取得胜利的唯一方式。20世纪的两次靠军事力量引起的政权更迭是1920年代后期国民党打败军阀以及60年前的十月共产党打败国民党。共产党的胜利显示人民解放军的威力和日本占领下的八年时间的社会极端混乱。

　　1919年的五四运动发源于北京的抗议运动，声讨凡尔赛和约中协约国把德国在中国的殖民地归还给日本。运动激发了政治、文学和艺术著作的思想质疑潮流，承认个人的重要性。早期共产主义者受到它的影响，毛本人写到：五四运动后，一切都变了。中国诞生了全新的文化力量，也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共产主义文化和意识形态。

　　上个世纪中国的一些著名作家是这个运动的一部分。在这个时期自由派和改革者仍然提到五四，至少有些中国人仍认为需要现代化、民主、科学和个人权力来代替七年前清王朝覆灭没有打破的儒家传统和过时的社会结构。

　　除了留下的这个思想遗产，五四运动的实际影响非常有限。在1920年代让中国陷入割据混乱状态的大军阀并没有受到这些思想的影响，后来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在1920年代末期在南京建立自己的政府后照样压制思想和政治自由。1989年北京和其他许多城市的学生抗议者跟随五四传统质疑四十年前共产党统治后建立的社会和政治结构。他们的要求是多方面的，有时候相互之间并不连贯。有些要求是因为当时经济条件而引起的，如因为通货膨胀让靠固定工资和收入的人生活艰难。总体上，他们希望中国开始走上一条新的道路，要求共产党放松让人窒息的控制，让人们可以自由地生活和交流。领导层中有些人认识到与学生对话的必要性。有改革思想的共产党领袖赵紫阳对学生抗议者说：你们争取民主、法治，反对腐败和进一步改革的热情是非常宝贵的。党的目标和你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请你们不要继续绝食了。你们还年轻，前面的路还很长。[NextPage]

　　但是当权者中的保守力量看到了最高权威受到的威胁，动用坦克车到广场，目标不仅针对学生，而且包括众多支持学生抗议活动的首都普通市民。动用武力的决定是邓小平和聚集在他北京家中的共产党元老做出的，三年后在1992年南巡中他再次发动市场经济改革。这两个事件为后来发生的事情确定了模版。一方面，维持政治独裁和一党统治，另一方面，保持惊人的经济增长，至少在2008年西方市场需求下滑导致中国的出口下降之前。当前的中央领导层是否能维持后1989的等式，中国人是否满足于没有政治权利的物质进步仍然是未来几十年这个国家和世界面临的重大问题之一。

　　在达赖喇嘛逃亡印度半个世纪后，中国决心维持它对西藏的控制也是具有持续性的，虽然佛教僧侣和当地人存在敌意，他们认为中国投入到这个地区的金钱的利益主要进入汉族移民的手里了。达赖喇嘛的全球地位确保西藏问题不被人以遗忘，仍然是个国际议题。最近，法国总统萨尔科齐会见达赖的决定让中国和巴黎的关系急转直下。问题是现在73岁的达赖在去世后会发生什么事。中国宣称有权监督寻找继任者的程序，中共领袖胡锦涛对这个情形有个人兴趣，他曾经在1989年指导镇压西藏的再次动乱，这个工作引起邓小平的注意，帮助他在2002年最终登上领导岗位。

　　更加激进的西藏喇嘛可能反抗任何北京确定的新赖喇嘛遴选过程，而胡和同事们非常坚定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不可能让它分裂出去。在2008年3月暴乱后，这个地区仍然处于警戒状态，在中国临近省份藏民居住区偶尔爆发动乱。

　　尽管北京仍然控制着西藏和新疆，今年60周年的另一个历史事件，国民党从大陆逃往台湾仍然是个没有终结的历史。在蒋介石领导下，这个岛变成了国民党独裁统治下的冷战堡垒，但他的儿子蒋经国放松了政治控制，台湾岛逐渐变成民主社会。2000年，反对派民进党候选人陈水扁当选总统，四年后连任。国民党在2008年靠选举再次上台没有表明选民捍卫不同于大陆的独特“台湾身份认同”的任何削弱。

　　台湾处于让人不安的地缘政治位置，因为北京坚持它仍然是中国的一个省，在此问题上，很少有哪个国家冒险得罪中国，即使该岛是亚洲民主进步的典范。历史意味着北京不会放弃重新统一的主张，但是1949年蒋离开大陆和后来台湾海峡的种种事件的发展让这个决心变得越来越弱小，双方都表现出愿意接受现状，让经济纽带优先于政治。

　　因此，中国今年展开的一系列周年纪念是很好的例子，说明历史不仅仅是有关过去的事。有些是不去回忆的，至少官方不会，其中就有自然灾害，显示出官员对政权宣称的关心人民利益是多么空虚。文革被官方承认是个错误，但毛仍然被认为功过三七开，功占70%，过占30%。1989年的六四事件被当作一个信息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官方认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把中国从为外国利益服务的“黑手”颠覆中解救出来。只要喇嘛和大部分当地民众拒绝接受中国统治，西藏就仍然是敏感问题。台湾仍然维持自治。五四运动遗产仍然留在梦想法治下的民主中国的知识分子和异议者中间，共产党不再宣称垄断天命。有关中国向何处去，应该向何处去的辩论双方都承认历史可以发挥自己的作用，周年纪念是这种作用的基本内容。

　　中国现代史上的重要日期

　　1839 中国和英国在珠江爆发鸦片战争，香港被占领。这场战争导致签订南京条约，向外国人开放通商口岸和给予外国人不受中国法律约束的豁免权。在此不平等条约下，英国、法国、德国、日本、俄罗斯、意大利都获得了租界，这些条约在二战后被取消。

　　1919 学生和知识分子争取现代化、民主和反传统的五四运动，开始于在北京发起的抗议凡尔赛和约里中国遭受的不公正对待，后来成为毛也参加的轰轰烈烈的自由思想和实践运动。

　　1949 共产党打败国民党取得政权，毛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中华民国元首国民党领袖蒋介石逃往台湾。

　　1959 毛的大跃进失败后，旱灾开始出现饿死三千万人。1950年中国入侵后，西藏起义导致中国加紧对西藏的控制，达赖喇嘛逃亡印度。

　　1969 中共第九届全国代表大会庆祝文革胜利，并指定林彪为毛的接班人，但是他在1971年逃亡苏联时飞机失事遇难。

　　1979 邓小平领导的市场经济改革，不仅大幅度改变了中国而且改变了整个世界经济。

　　1989 共产党领袖命令坦克车进入北京天安门广场镇压学生抗议活动，杀死很多试图阻止镇压的普通市民。

　作者简介：乔纳森·范比（Jonathan Fenby），英国市场研究机构“可靠来源”（Trusted Sources）的中国研究中心主任，著有《企鹅版中国现代史》、《总司令：蒋介石和他丢掉的中国》（Free Press， 2005）。

　　乔纳森·范比说今年碰巧是中国现代史上非常著名的周年纪念最集中的一年。有些周年会被当局隆重纪念，有些会被随意性忽略，但是所有这些周年纪念都表明这个国家的重要历史方面。

   （编辑：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