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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歌、痛言与激辩

2008-06-30 03:01:19来源:    作者:

   

作者:黄集伟  

  压倒一切的喧哗无法拒绝,可那种来自预制板下的“原声”更为珍贵

  (一)

  2008开年不利,灾难频仍。与之应对,语文呈现中哀恸之文多于往年。整体看,那哀、那恸大都以急就章式文本快速推出,率性而言,有感而发。

  民谚云:“流泪眼逢流泪眼,断肠人遇断肠人”……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后,守在电视机前的断肠、泪眼与电视画面中的断肠、泪眼一再相逢。

  那些哀恸之文被泪水浸泡,被愤怒濡染,被天灾的预制板偷袭,同时,它也备受失语困扰。与那些内心深处繁复而痛彻的感受比,说出来的终究慌乱而苍白。

  (二)

  大灾过后,说吃就端地去赶写所谓史诗般的巨著是荒唐的。史诗、长篇、巨著的缺席,可以从技术、体量之类常识上予以原谅,可以从认知的近距离失焦上予以辩解。

  不过,原谅、辩解之余,它同时再次确认了那些自诩天才的作家们对于天灾人祸的习惯性迟钝、失语与无力。

  2003年春,非典“瘟疫”就曾天下流传。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们大部分的都市文学依旧风花雪月,笙歌夜夜。

  当一个作家只写颂歌不屑挽歌,只顾经营声名不再体察人生、乃至丰饶斑斓错杂的人性时,不仅文学本身继续贫瘠、匮乏,而且那些作家的语文也已不值一哂。

  (三)

  文学之外,几乎所有无韵文本都卷入汶川大地震灾后记录、报告、抒发的行列。

  在这股海量记录、快速报告、尽情抒发的语文洪流中,纸质媒体在报告、传播、抒发的速度、强度、自由度上稍逊网络媒体。

  那成千上万的个人博客在突发灾难面前,似乎更像一个迅捷的晚报头条,更像一则犀利的本报评论员文章,其有效、开放、透明乃至议论风生尤为引人注目。

  (四)

  震后第一时间,一首类词亦类诗、名为《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的文字经由互联网、手机短信等新媒体广为传诵。文本本身并不文学,却快速成为震后最为人知的抒情文本。

  “快抓紧妈妈的手/去天堂的路/太黑了/妈妈怕你碰了头/快抓紧妈妈的手/让妈妈陪你走//妈妈/怕天堂的路/太黑/我看不见你的手/自从倒塌的墙/把阳光夺走/我再也看不见/你柔情的眸”……

  这个非文学的文学急就章采取用双主语隐性对话方式,朴白亲切,私密缠绵。在遍野哀恸、举世震惊的语境中,其凄苦、孤绝的情绪极具感染力。

  “妈妈/别担忧/天堂的路有些挤/有很多同学朋友/我们说/不哭/哪一个人的妈妈都是我们的妈妈/哪一个孩子都是妈妈的孩子/没有我的日子/你把爱给活的孩子吧”……

  上为该诗末段。其叙述主体“死去的孩子”与妈妈的对话令人悲伤欲绝,那个貌似寻常的“挤”字传递出粘稠的悲剧信息。而那句“哪一个人的妈妈都是我们的妈妈,哪一个孩子都是妈妈的孩子”则以最俭省的方式将一个庞大受难群体的绝望勾勒而出。[NextPage]

  (五)

  震后,“次生灾害”一词广为流传。我理解,灾害信息无法确切、及时传递,亦属“次生灾害”。

  《唐山大地震》一书作者、学者钱钢在震后发表了的一系列文本。在2008年5月15日发表于《财经网》的一篇“灾情评述”文字中,钱钢强调:

  “一句话,心要热,头须冷。一切大话空言,华而不实的积习,对上负责的表面文章,为电视镜头准备的表演,此时,请统统走开!科学,专业,这是苦难中同胞的生之希望。”

  这些在第一时间出现、极具参考价值的文本超越情感抒发或悲情宣泄,展示出其基于经验、学识、视野的诸多重要理念。它们成为震后鲜见的热切理性之语文样本。

  (六)

  伴随大灾,广义的灾民概念其实可以涵盖所有国人。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因汶川而生发不同程度价值之震、道德之震乃至心灵之震。

  评家阿丁在读到网友胡缠震后文字中“心灵在爬蹭中趋向自由”一句后,大为震惊:

  “如此美好而充满痛感的汉语出自一位八零后、被男友称为‘太偏右’的女生写给胡缠老师的信——心灵在爬蹭中趋向自由,我被SHOT了,我的眼泪穿过蜿蜒的泪腺‘爬蹭’而出,这两个字,调动了一孔黑暗的矿坑在我的脑袋里清晰成像,许多许多人,正在黑魆魆的、不可测甚至不无凶险的矿坑中爬蹭而行,很苦很疼痛,但我们终将趋近自由的那孔微光,如蠢蠢飞蛾,不计利钝地奔向温暖。”

  阿丁感慨中提到的“痛感语文”高度概括出2008年5月诸多文本的特质之一。他所说到的“痛感语文”在此前的语文现实中确不多见。

  生活中当然时时处处有痛有悲。不过,在一个所谓歌舞升平的娱乐年代,那种被精准、确切、完整表达的“痛感”一直稀缺。这当然不仅仅是语文的事,而是贫血的生活、苍白的日子在语文中的映照。

  阿丁所谓“痛感”、阿丁所激赏的心灵的“爬蹭”,当然不是“强说愁”之类的伤湿止疼膏,不是硬涂在汉语拼音上的红药水、龙胆紫,而是椎心之痛后“房部”瘀血,“子部”断裂,“人部”尿潴留、肾衰竭、贯穿伤……它是骨折的“提手”,粉碎的“立刀”,也是半月来国人心头染血的“三点水”……此情此境用网友Feeling在阿丁文后的留言说,就是那个熬啊:“大家一起,把夜熬亮。”

  如许痛感语文的呈现与迅速传播与广泛相应也从旁证明,人性中的良心指数与悲悯指数虽绝少记录或表达,但尚未泯灭。这个成长、蜕变中的民族并非十足没心没肺。

  (七)

  与挽歌文本、痛感文本的蜂拥而至对应,震后媒体文本中,出于理性,出于记录真相、传递真相的理性之思亦相当活跃。

  “从心理上说,几乎每个人都是灾民。而受伤就需要疗治,就需要宣泄,就需要抚慰。如果长时间没有宣泄的通道,得不到起码的疗治和抚慰,那么就会积久成疾,就会导致社会心理潜在的病态。设想那场募捐晚会不是仅仅为了让大家掏钱,没有拿腔拿调的舞台味,而是完全开放的,每个人可以平等参与的一场烛光音乐会,每个人都可以借此遥祭那些远去的冤魂,同时舒缓自己过于阴郁的心,我还会那么反感那台晚会吗?显然不会,我只会对它心存感激,只会对它依依不舍。”

  上段文字出自记者笑蜀2008年5月16日博客日记。这段文字饱含热切之心,同时,也对于震后基于社会心理学层面的思量和关照。它正视普遍的震惊与哀恸,并在这一基础上将思索引入更广泛的层面。[NextPage]

  (八)

  “一切往生者皆曾经是某人的子女,某人的夫妻,某人的亲戚,某人的伴侣,某人的至交,某人的学生……在这很短的一生当中,他们笑过,哭过,欢喜过,忧愁过,他们来了,他们又走了。在这时候,我们应该记住,他们带给我们的欢乐,但是,又不要过分执着;我们忘记他们偶尔犯下的过失,但是又从里面学到一点启示;如此,他们的人生,他们这趟旅程,就不算枉行。他们的人生没有白过。然后,我们要知道,过不了多久,我们也将如此行过。愿一切众生皆得解脱。”

  上段文字出自2008年5月15日凤凰卫视“文道非常道”。节目收尾处,主持人梁文道用独白缓慢道出。

  这段语文为梁之原创还是引语不详。但无论如何,这种类圣经文本的得体和真切,给我印象深刻。

  在汉语表述中,挽歌体语文向来匮乏,得体的表述亦日渐稀缺。假使将语文呈现比作一个舞台,一个剧组,在此次大灾之前,“挽歌”从未成为我们语文的主调。在哀悼语文上,我们需要补课。

  (九)

  最早的激辩导火索出自CCTV著名主持人白岩松。2008年5月14日他在主持央视众“志成城抗震救灾”直播节目时,脱口而出说:“这幕抗震救灾的大戏”……

  此言一出,即遭网友痛扁。此后,繁多看似由言辞、言论之类语文问题引起发的激辩纷至沓来。

  从莎朗·斯通,到“辽宁女”,从范跑跑,到郭跳跳,从张建新,到余秋雨,各色人等都裹进一场空前复杂、激烈的言论激辩浪潮中。

  白岩松的“大戏说”或余秋雨的“含泪劝说”皮相上看,均为文辞之争。可隐蔽在文辞之后,有更为复杂的情绪,更为南辕北辙的理念与价值观,它们已不再是简单的语文问题。它是观念交锋,道德交锋,它是价值交锋,也是人格交锋。

  尽管这番近年来少见的言辞之争泥沙俱下,但仍极具价值。用作家连岳2008年5月13日写给《南方都市报》的一段话说,即它们“有利于释放焦虑,有利于安慰受害者,有利于提供援助,有利于将我们变成温暖的人,有利于提高我们国家的形象,这一切‘有利于’都得依赖我们及时得到信息,从而知道他们在受罪,他们在坚持,他们在向我们呼救,他们在信任我们。所以,谢谢所有提供信息的人。”

  (十)

  “劝善与逼善是有分别的,因为道德命题并不对称。我们可以说让梨是高尚的,而不可以就此反推不让梨就不高尚,不道德,无耻,该打屁股。提倡美德,是鼓励性的,推行规范,是禁止性的。规范禁止杀人,但我们很少会在日记里写下‘今天又没杀人’,以为做了好事,沾沾自喜。反过来,人没有达到某种美德,不意味其在道德上有缺陷。经常发生的是,那些鼓励性、建议性的伦理信条,被不正确地逆推后,产生了一种压迫性的道德环境。”

  上段文字出自评家刀尔登写给《财经》杂志的一篇短文。这篇文章可谓内瓤里字字有刃,放在震后普遍道德焦虑、道德敏感的语境中,刀条分缕析阐明了道德命题的非对称性,也顺手为所谓“道德压迫”挑明一条历史线索。

  (十一)

  在社会语言学研究中,远离所谓母体语(高势语)的那种语言被社会语言学家称之为“低势语”。

  借用这种分类,我发现,大灾至今,广为传播的,基本是预制板上面的声音,而那种来自亲历者、幸存者的文本则少之又少。

  在各路媒体以汶川大地震为主题、海量传播的各类语文中,我们几乎听不见来自被挤压、淹没在预制板下的那些渺小而卑微的所谓“低势语”。

  压倒一切的喧哗无法拒绝,可那种来自预制板下的“原声”更为珍贵。


   (编辑: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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