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爱斯米·科德尔
我的德里(1)
你问我为什么要写那些信?没处可寄的信?因为我写信的时候会觉得舒服一些,也会觉得自己很蠢,我知道没人会看这些信,所以我把它们藏在我的课桌里。我写了什么?亲爱的爸爸,
你好么?我好想你,特别想你,我一直爱你,永远爱你,你知道么?
有时我写“你什么时候才回家呢?”有时我写“你到底还会不会回家来看我了呢?”有时又写“回来吧,爸爸!”有时也写“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不过我的课桌很乱,我真不该让课桌那么乱。
有一天这些信突然从课桌里掉了出来,掉在我的腿上,脚边,还有老师的眼皮底下。我捡回了一些,但大部分都跑到史丁校长那里去了。最糟的是,我一进史丁校长的办公室,就看见妈妈在读那些信,妈妈的脸色难看极了,就好像信上写的都是坏透了的消息。
难道她认为我爱爸爸就不爱她了么?突然我觉得晕晕的,脚底下也轻飘飘的,像要倒下似的。
但是我没有倒下而是撅着嘴一个劲地生气,他们怎么可以乱看别人的信?难道没有法律来管他们吗?
史丁先生拿出了一大堆的文件,全是关于我在学校表现的记录,但我其实并不在记录里。因为上面没有写我和妈妈常常去书店,也没写我可以挑选各种各样的书,不管多贵,妈妈都会大方地掏钱。虽然我和妈妈没有很多的钞票,但是妈妈在买书的时候永远不会犹豫,即使是掏出一张很“大”的钱,她的眼睛也不会多眨一下,就好像这些书和面包牛奶一样,是生活中不能缺少的,我喜欢妈妈这种勇敢的神情。有时,我也在图书馆里挑书,那里会便宜一些。如果妈妈晚上下班后不是很累,她会给我读书上面的故事,我就静静地躺在妈妈的怀里,这个时候,我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而我是世界上最棒的学生。可是这些,史丁先生的记录里都没有。
妈妈看着那些纸片儿,脸色越来越差。我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或者穿上一件隐身衣让人看不到。你看那都是些什么啊?做得乱七八糟的作业,还有一些是根本没完成的习题,还有日记,爸爸走后我根本没有心情写什么日记,所以我的日记看起来又潦草又简短。
我和德里(2)
为什么上三年级时我不能把作业写得工整点?为什么我不能完成四年级的作业?我眼看着史丁先生又把我的信塞回到那个大柜子里面。柜门关上的时候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它一定很高兴,因为它的肚子里装满了证据!只要史丁先生想要,它就随时吐出这些证据,证明我是个大笨蛋!
当我们走出史丁先生的办公室的时候,妈妈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道:“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啊?对不起,我没有能留住爸爸!真的对不起,可是我已经尽力了。难道离婚的女人就应该受到惩罚?难道离婚女人的孩子就必须接受特别教育?”
我想跟她说:“妈妈,我不怪你,我不是也没留住爸爸吗?”可是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最好闭嘴。
“别再想你爸爸了,行吗?”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大,但立刻又软下来。“哦,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这么大声地说话,我的意思是,你会做好你的作业,证明给他们看,他们错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对吗,宝贝?”
我盯着妈妈,却一个字也没说。我知道这样很坏,而且妈妈会更生气,但是说谎更坏,不是么?我为什么要做作业?做给谁看?不管我是做还是不做,做得好还是不好,他们只是拿我的作业去喂那个大柜子!大柜子的肚子一旦装满了我的作业,他们又会叫妈妈来看我的成绩有多糟,妈妈又会伤心了,不是么?所以,我再也不会给那个大柜子喂任何的东西了,决不!
妈妈看着我,我知道她快气疯了!我甚至认为她会给我长这么大以来的第一记耳光,但是她没有。她只是脚步很重地走开了。当两个人都很气愤的时候,往往会有一个惊叹号似的结尾,比如一记耳光,这是电视里常演的。但是妈妈没有。我只听见妈妈的鞋跟重重地落在大厅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难听的“嗒,嗒,嗒……”像一连串的省略号,像是告诉我,我的痛苦将会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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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德里(3)
由于我那些奇怪的信,校长认为有必要由专人来负责我的特别教育。不知道特别教育?让我来告诉你吧!就是你和一位特别辅导员坐在学校的大厅里,在大家的眼皮底下装模作样地做一些练习啊、游戏啊之类的无聊事情。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是街上的流浪者。人们从你的身边走过,装得好像根本没看到你。但是只要他们走过去几步,就会疯狂地联想:“她为什么坐在这个鬼地方,而不是在舒服的教室里和大家在一起?因为笨,还是倒霉?要么就是因为大家都讨厌她!”而我最怕的是同班的同学在去厕所的路上看见我,他们冲我吹口哨,还大声喊“特别的萨哈拉!”他们说特别这两个字时可不是像说“特别的明星”、“特别的公主”那个羡慕的意思,完全是相反的。我假装听不见,其实我听见了,我全听见了。不只我的耳朵听见了,我的脸蛋儿也听见了,所以我脸红了;我的眼睛也听见了,所以我呆呆地盯着墙壁,盯着膝盖,盯着鞋子;我的指甲听见了,所以我拼命地啃它们;我的皮肤,我的骨头,我的血液都听见了!
“特别的萨哈拉!”
我的特别辅导员告诉过我她的名字,第一次我们见面时就告诉过,可是我很快就忘了!一天天过去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敢问她。无所谓,我心里管她叫碧丝,而实际上我从来没叫过她。碧丝在大厅里有时跟我玩识字游戏,声音温柔得就像在和一个布娃娃玩过家家!我大部分时间是不跟她讲话的,也不理她。因为我不喜欢她,非常不喜欢。她有的时候问我做完作业了吗?我就装听不见。她又说,要珍惜时间,把事情做好。“你不觉得那样的话,我们的日子都会好过一些吗?”
我点头表示同意,她说得对。如果我真的是街边的流浪儿,我会非常高兴的,高兴到要用中午学校发的牛奶来举杯庆祝!当然那些牛奶只是装在褐色的纸袋里。我的祝“奶”词就是“让让让我们们们珍惜时时时间,好好好做事事事吧!”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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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德里(4)
“什么这么好笑?”
我耸耸肩,一副无辜的样子。她当然不会觉得好笑,她根本没笑过。碧丝肯定会把刚才的事情记录下来,比如“无缘无故地发笑,觉得好好做事是个很可笑的说法!”
碧丝一看就是“好好做事”的人,我打赌她一辈子都没掉过东西,尤其是从课桌里。
然后她问我有什么要跟她说的,我说没有,她就淡淡一笑,又恢复了那张永远都一个表情的脸。
有时德里赛克斯会和我们一起上课。我想,他可能从恐龙时代就开始接受特别教育了。好吧,没那么夸张,可至少也是从建国那天就开始了。他一年级的时候就踢断了一个老师的脚骨。三年级的时候长高了,终于可以打老师的鼻子了,于是一位老师又倒霉了。虽然这都是听别人说的,但是上帝知道是不是真的!妈妈说看书不能只看它的封面,如果德里也是一本书的话,书名一定是《犯罪故事集》。德里从来不跟我说话,也从来不看我,我觉得挺好,至少挺绅士,再说我也是
这样对待他的。
德里对碧丝的态度跟我大不一样,只要他认为碧丝打扰到他睡觉了,就会特别激动地吼叫。如果我们玩识字游戏轮到德里问问题了,他就问碧丝:“你结婚了吗?”还一脸认真的表情!有的时候他会突然把桌上所有的东西撇在地上,然后大声地骂人!
“恐怕我得给你妈妈打个电话!”碧丝每次都很平静地这么说。
“打吧!你以为我怕你!你去打呀!”德里声音大得不得了,“你以为我妈在乎啊!她要是在乎我,我会在这个鬼地方和你这个弱智玩这种白痴游戏?”
我把这些告诉了妈妈,还跟她讲德里有多有趣。第二天妈妈又来到了学校。“我不想让萨哈拉再接受什么特别教育了!”她坚定地说,“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在大厅里和一个疯子一起上课!”
“他不是疯子,”史丁先生更正,“他是个有特别需要的正常人!”
“特别需要?”妈妈激动起来,“他惟一的特别需要就是发疯,随时。我女儿不能和他在一起。他连老师都打,你们怎么保证我女儿的安全?”
“妈妈,我只是听别人说的,”我拉了拉妈妈的袖子,“你不是说,别光看书的封……”但是妈妈甩开了我的手。
“你女儿现在的确需要特别照顾。”史丁先生像是在提醒妈妈,碧丝小姐也跟着点头,不过,她说:“我们也许该问问萨哈拉的意见!”
“这时候想起来问萨哈拉的意见了?”妈妈扭动着身体想坐得舒服点,她在咳嗽,边咳边笑,“好了,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她能应付五年级的功课。她在家读很多书,也写很多东西,对吧?!”她不像是在问,而更像是在责备,所以我把头低到不能再低。妈妈突然回过头,冲我大声说:“萨哈拉,告诉他们你喜欢写东西!”
妈妈说的全都是实话。在家的时候,我既读东西也写东西,但是不管我写什么我都会只让自己看到。我如果写在本子上,就把这页撕下来。我把所有写的东西,每一页都放在了公共图书馆的940区。这是属于我的地方,没有别的书摆在这个区,只有我的“书”。总有一天,会有人在940区发现一本落满尘土的“书”,作者萨哈拉琼斯,秘密作家。书名就叫《我的痛苦生活和精彩历险》。总有一天,他们会喜欢我写的东西,会认为我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因为我在书里记下了上学以来的每一点每一滴。虽然开心的事并不多,但是我要坚持,我相信我最终会碰到一场“精彩历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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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德里(5)
“是的,我喜欢。”我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妈妈自豪地一拍大腿,好像在说:“你看!”
史丁先生盯着门看了好一会儿,冒出一句:“对,喜欢写信!”
不,才不只是信!我想告诉他们,才不是那些笨到家的信,那些自己长脚会从课桌里钻出来的讨厌的信!
“我能拿回那些信吗?”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像个乖孩子。
“萨哈拉,你说你喜欢写东西,我们总得保留点什么来证明这一点啊!”史丁先生虽然是微笑着说,但是我觉得他根本不是真的想笑。
“反正,从你学校的作业中是看不出来的。那好,你喜欢写,你写过什么?写的东西在哪儿?你在学校里可从来没写过什么!”
“你说她在学校不做作业?好,行使你的权力吧!让她留级,像一个正常孩子那样,留级!这比在大厅里当怪物给人家参观要好!”
“这可是一个相当严肃的决定,而且……”
“得了,得了!”妈妈这时显得很粗鲁。
最后他们同意我留级。“记住,女士,是你主动要求的!”于是他们让妈妈在一张又一张的纸上开始签字。
门关上了,我和妈妈站在办公室门口。我知道史丁先生和碧丝女士一定在门的那一边议论我的妈妈。他们会说这个妈妈怎么宁愿孩子留级也不让她接受特别帮助?但是我看见妈妈在微笑,我真为她骄傲,她是个勇敢的妈妈,因为她敢于面对失败。也许别人认为我很笨,但是我知道我不笨,这就够了。我知道妈妈也认为我不笨,所以,我真的很高兴。
我回到教室的路上看见了还坐在厅里的德里,他在等着碧丝小姐给他“特别教育”。当然,实际上他是在给鞋子画一个黑乎乎的标志,而不是真的在等谁。他没看我,我也没看他,但是我心里却在说:“谢谢你,德里,谢谢你的粗鲁,谢谢你的乱七八糟。你让我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了,你让我又成了一个正常的孩子,虽然,是个正常的笨孩子,但我至少不是特别的萨哈拉了,我欠你一次!德里!”
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来怎么才能报答德里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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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理想(1)
每次放学回到家,妈妈总是问我有没有交到新的朋友,要不要带他们去她的餐厅吃饭?天天如此。虽然她知道我的好朋友永远都只有一个:我的表妹,瑞秋维尔斯。
瑞秋比我小一岁,她的声音就像树叶飘落般轻而温柔,而且总是慢慢的。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盯着自己的脚趾头,即使是她告诉你昨晚吃了什么,脸也会红得像水果摊上的苹果,仿佛在说她今天没穿内衣。
瑞秋本来和她的爸爸、妈妈、小弟弟弗雷迪一起搬走了,但是,现在又回来了,不过跟她一起回来的只有她的妈妈和弟弟。于是,一下子我妈妈和她妈妈就好像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瑞秋和爸爸是同时离开我的,但是还好,瑞秋回来了。
这是她成为我最好的朋友的第一大理由!
学校里有些女孩认为瑞秋是装“清高”,但是我知道瑞秋不是。害羞的女孩怎么会装清高呢?她们总是更在意人们的想法,就好像他们是在冰上小心翼翼地走,而人们的眼光就是冰面。当然,害羞的朋友也有不好的地方,他们总是什么事都让你先开口,你开口说了问了,他们的回答又只不过一两个字。这就是为什么她用了那么长时间才和我们玩到一起。比如,我们跳绳,每次我都不得不特意地叫她:
“瑞秋,快啊,到你了,跳啊!”
可是她不跳,你叫多长时间也没用。直到现在也是,她让别人跳,她摇绳。所以,理由之二就是,和她在一起,我要照顾她!
理由之三嘛,就是她是惟一一个知道我真正理想的人。
但是,目前还没有人看到过我的“真正理想”!当然也没人相信我,我见过,就一秒钟,但我相信我的理想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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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理想 (2)
我是从水晶球里看到的。好吧,我承认不是水晶球,只是一个翻个儿的金鱼缸。但是正是大夏天,我和瑞秋在厨房的桌旁玩腻了算命游戏,就开始盯着一个不用的金鱼缸发呆。
“你看见什么了?”我问瑞秋。
“什么也没看见!”她耸了耸肩。
我等着她再问我同样的问题,这是基本的礼貌,但很显然瑞秋并不这么想。她什么也不说,我等烦了,只好说:
“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
“什么?”
“什么也没看见!”我一脸坏笑。其实我看到了,至少鱼缸上反射着我自己的影子。我突然认真起来:“不,等等,我看到了!”我向瑞秋宣布,“我将成为一名作家。”
“你?”她拢了拢额头前的刘海儿,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像那种真正的作家?写书的?图书馆放着的那些书?”
“对,对,就是那样!”我听到她提到图书馆,又兴奋又紧张。
“那你写什么呢?”
“呃,写事情呗!”
“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每天做的事情,有意思的事情啊!”
她像看家庭作业那样看着我:“每天做的事情不是有意思的事情!”她指出,她把纸牌洗了又洗,“写作太难了!”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试过?!”
“我没试过,是因为太难了。除非有人逼我写书,否则我一辈子都写不出来。我—没—兴—趣!”
“我逼我自己写!”我说,“我有兴趣,我将成为有史以来,这个城市最年轻的作家,你等着瞧吧!”
瑞秋认真地看着我,就好像我的眼睛里有外星人。我冲她微笑,希望她看到的是友好的外星人。她眨了眨眼睛,开始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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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女孩(1)
妈妈总是希望能在星期天上午跟别人换班,上午餐厅的人多小费也会多点。我也喜欢,因为这样她就可以开车把我送到图书馆,然后我就在图书馆度过一整天!
下午妈妈再来接我去她的餐厅,我又可以吃到好吃的煎饼。图书馆的空调开得好大,每次去我都带一件外套,即使是这样,一进去的时候还是会被冻得一身鸡皮疙瘩!我喜欢坐在图书管理员旁边,就像我在公共汽车上,喜欢坐在司机旁边,我会感到安全。
图书管理员见到我会用微笑跟我打招呼,但是并不和我说话,好像他们认为一个笑容已经足够了!好在我并不生气。图书馆里摆放的都是光滑的棕色的木头桌子和棕色的靠背椅子,我喜欢他们,我喜欢坐在这里写我的书。我也看书,最喜欢的是贝弗利克利尔的《罗玛娜》。我看书的时候,仿佛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只生活在罗玛娜的世界里。罗玛娜有爸爸,她的爸爸和妈妈有时也吵架,但是他们没有分手,这本书我读了两遍,但是结局还是一样的,他们没有离婚。故事就是这样,快乐的结局人人都喜欢,所以没有必要去改变它!
有时候,书上会有作者的照片。看看写书的人长得什么样特别有意思,尤其是你读完了这本书之后看着他们冲你微笑。有的时候,作者比我想像的要老,有的时候她或他的肤色跟我想的也不一样。有的时候书上没有作者的照片,只说他和他的狗住在曼哈顿之类的无聊事情,其实也许作者想说些别的什么。一本本书摆在书架上就像一个个作家站在我面前,和我聊天。总有一天,我的书也会摆在这上面,我的书也会说话。
总会有一些人固定地在星期天出现在图书馆里,大部分都是一些带着孩子或婴儿的妈妈。但是我发现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也常常出现在那里。她总是扎着马尾辫,但是她的头发卷得太厉害了,所以辫子显得又蓬又好笑。在她左眼眉稍微往上一点的地方有一块疤,所以她看起来总是很严肃,即使是笑的时候也很严肃。她很瘦,她的两个哥哥虽然看起来比她大很多但是也很瘦,他们总是守在她身边,但是在她挑书的时候却从来不去打扰她。她总是去“艺术雕刻”区挑书,有时候也来我这边看书,我盯着她看,既兴奋又紧张,不知道如果她发现了我的“书”的话,我该怎么办,但是她没发现。她把书拿下来,然后盘腿坐在地上读。每拿出一本书她就用铅笔在书架上做一个记号,这样就可以把书安全地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我想,她应该很会收拾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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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女孩(2)
有一次我正盯着她看,她突然抬起头来,和我对视。我紧张得都快要死了,但是她的眼神很平静。
“嗨!”她说。
我冲她挥了挥手,尽管她就在我面前很近的地方。
“你看起来很面熟!”然后她用手点着嘴唇好像在回想是在哪里见过我。在学校的大厅吧,我想。一想到她可能曾经看见我傻傻地坐在大厅里学习,我的脸变得通红,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好在最后她耸了耸肩,放弃了回想。“你也常来吧?”她说。
“嗯!”我回答得尽可能简单。
“我也是!”她笑道,“我妈妈让我哥哥们带我来的。她希望他们能多读点书,可是他俩谁都不爱看书,什么都不看,就等着我看完然后把我送回家,时不时地还捣乱,弄得管理员生气极了,呵呵。”她说着说着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
“我叫巴黎!”她说。
“是那个城市名?”
“不,是人名!”她回头看了看她的两个哥哥,他们好像给她做了一个什么秘密手势,她突然说:“好吧,我们下次见!”说着就跑到他们那里去了。
回家后,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巴黎,然后想像着下次和她说话的内容。
“我叫萨哈拉……是人名,不是沙漠名!”
“哦,你也喜欢看书吗?”
……
“我也喜欢!你喜欢看什么书?”
……
“我也喜欢!我喜欢你的发型!你怎么弄的?”
……
“当然,愿意去你家玩!先让我问问我妈妈。”
……
“跟谁说话呢,亲爱的?”妈妈在厨房里冲我喊,我这才注意到我自言自语的声音太大了。
“没谁!”我回答,又冲着空气问了几个问题,空气冲着我又回答了几个问题。当然,这次只在心里面悄悄地问,没出声。我想把巴黎带到妈妈上班的餐厅去吃东西。我想像我们俩就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酷极了。我们面前摆着一大摞的煎饼,天,我甚至都想像得出来妈妈看见巴黎时的快乐表情,她一定会说:“我喜欢你的新朋友,亲爱的!”想着想着我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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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女孩(3)
第二次我们见面,还是周六,和巴黎一起来的只有她的一个哥哥,不过有一个西班牙长相的女孩也跟着她来了。也许她不是西班牙人,但是至少她长得很像,她的头发黑黑的,穿着一件上面有蝴蝶结的裙子。她俩一起在桌旁看着一本讲烹饪的书。我跟自己说,上去跟她们打招呼!快去啊!快!我就坐在她们后面,离她们很近很近。她们起身要走的时候,巴黎突然看见了躲在角落里的我。“嗨,你好!”她高兴地跟我打招呼,“刚才我还一直在找你呢,说你今天怎么没来?原来你在这儿!”
真的吗?我激动地想,但是嘴上却只说了一句简单的“嗨!”
“你没看见我?”她问道。
这个问题让我一下子没有准备,“没有!”于是我撒了谎。她看着我,怀里的那本烹饪书抵着她的下巴,好像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
我把眼光从她身上挪开,假装继续读我手里的书。“谁在乎你是不是在找我?继续读你的破烹饪书吧!”
但是她没有走,站在那里盯着我看了半天。她的朋友就耐心地在走廊里等她,她们等什么呢?
“嗯,那再见吧!”最后她说。
“再见!”我说。
她走了。
我呆在座位上,翻着手中的书,一页一页,翻过来翻过去,奇怪,我一点也不想接着看这本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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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是新的(1)
“开学你紧张吗?”开学前一天的晚上妈妈问我。她正在水池边洗土豆,我在餐桌旁给我的花生三明治包好锡纸。
“不,没什么可紧张的!我挺高兴的。”我回答。
我说的是实话,想着可以和瑞秋在一个班上上课,想着不用在大厅里接受“特别教育”,我的确非常地高兴。
“对,你应该高兴!不留级你才不高兴呢!”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光中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感觉全身都难过起来。也许,能和瑞秋一个班读书或者不再当“特别的萨哈拉”,对妈妈来说并不值得那么高兴。我慢吞吞地用锡纸包好我的三明治,然后把它放进我的书包里。
“萨哈拉,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抬头,她只盯着手里的土豆,一片一片把它们的皮使劲地削掉,就好像那些不是土豆,而是我的屁股。“浪费,简直就是浪费。萨哈拉啊,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浪费,啊?你读了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啊,有什么用?你照样还是要留级,你本来那么聪明,你……唉,竟然留级,我真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然后她突然又转过头看着我,腮帮子因为生气而变得鼓鼓的,像气儿吹起来的一样。然后,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最后又回到水池边,狠狠地拿起土豆又开始削起来,好像土豆皮把那个令她骄傲的女儿盖在底下了。可是土豆皮削掉了,我还是要留级。我紧紧地抓着书包,看着收拾得很干净的餐桌对自己说:“收拾好东西,妈妈就会高兴一点的,别担心,别担心!”
“我想出去走走!”说出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出去?不行!”妈妈说,“你想上哪儿去?”
“天还亮着呢!”我没等她说什么就走出了房间,跑下楼,把门摔在身后。我听见妈妈在叫我,可我没停。
我朝街角的那个商店走去,转过了那个弯,我知道妈妈从家里的窗子里看不见我了,我也知道我把妈妈气坏了。
我一离开妈妈的视线就停住了脚步。我坐在一户人家的院子前面,把头埋在两腿间,哭了起来。
妈妈很快就赶来了,她从身后紧紧地搂住了我。
她叹了口气,说:“我们一起面对,好吗?我们俩一起!”
但是我想告诉她,我太孤单了,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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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是新的(2)
但是太阳又一次升起了,在我第二个五年级的第一天。它好像在说,这一天你无论如何都要面对。
我走进教室的时候,老师还没来,但是门是开着的。我按照老习惯坐到了最后一排。瑞秋选了我前面一排的座位,就在我的左边一点点。她回过头冲我抱歉地一笑,我也冲她笑。没有必要抱歉,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最后一排。瑞秋指着我前面的座位,意思让我坐那里。但我假装忙着我的作业夹子。我不能跟瑞秋说前面的座位已经有人坐了,我所能做的就是盼望那是个高个子的家伙,这样就能把我挡住了。
我看着教室里的同学,有一些女孩是我跳绳时认识的,比如萨琪亚和坦尼亚,跟凯丽只照过面,她个子高高的,举止粗鲁。我还认识几个男孩,像“大嘴”拉菲尔,那个埃尼有时他也去图书馆,所以我认识他,还有德里,他懒懒地叉开两条腿,皱着眉,和我一样,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那个帅哥好像叫多米尼克!巴黎也在,不过坐得比较远,那个西班牙人模样的女孩竟然也在,和瑞秋两个人正聊得火热。巴黎甚至向我挥手,当然我也向她挥手表示友好。看起来一切都要比我以前的班级好,也许是因为讨厌的克罗地亚和家人去了迪斯尼游乐园还没有赶回来,也许是因为毕竟是开学的第一天,大家至少都穿得很干净,而且装得很乖。甚至德里都比平时要看起来更像个好孩子。班里的学生要比别的班级少一些,好像德里呆过的班级都是这样。也许我可以在这个新班级里交到一些新朋友,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消失了。其实我的心思并没在新同学身上,而是在那个还没露面的新老师身上。
副校长站在班级前面,有人问:“你是我们的新老师吗?”
“不是。”他好像很高兴回答“不是”而不是“是的”!
“五年级的老师暂时离开了!”
“她辞职了!”不知谁在后面叫道。
副校长的眉毛立刻皱成了一团,但是他没法分辨出是谁说的,所以他干脆不管。“是的,她辞职了!不过你们的新老师马上就到了!”
“是别的班调过来的吗?”又有人问。不过这应该是所有人想问的问题。是那个学龄前的小老师吗?她成天带着两个玩偶,好像其他所有学生都是白痴。不然是那个七年级的老处女?我不知道什么是老处女,可是高年级的学生都这么说,她看起来很凶。再不然是那个耳朵上都长头发的男老师?他真够可怕的。
“你们不认识她!”副校长解释,“是从别的学校调过来的!快坐好,老师马上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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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是新的(3)
一个从别的地方来的新老师?太好了。有时,我也希望我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我希望我的“家乡”是那种需要很多形容词才能表达清楚的美丽地方。而芝加哥只是个遍地公共电话亭、遍地汽车站的无聊地方,你根本用不着用美丽的词汇来形容它,如果你用了,简直就是浪费。
“老师来了!”在门口站岗的“小哨兵”突然喊道。“应该就是她!”他快速地溜回到座位上。
“长得难看吗?”另一个男孩问道。
“嘘……傻瓜,她马上就到了,会听见的!”一个女孩自作聪明地说,“我妈妈说了,第一印象太重要了,因为只有一次!”她双手紧握,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这样的第一印象会好到哪儿去。
我闭着眼睛,享受着新老师并不知道我的“历史”的喜悦。甚至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认为我可以重新做作业了!可只是一小会儿,我不知道做了有什么用!所以,即使我的新老师长得像黛安娜王妃,我也不会再给她任何证据来证明我有多笨。他们的记录不真实,这是最可恶的,我的图书馆生涯不在记录里,所以他们的记录里记录的根本就不是我。我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我不准备再想了,新老师马上就来了。我挺直了背,做好一切准备。
我听见外面有人的脚步声从大厅里传来,也许是她,也许是他。我们甚至连眼睛也不眨,努力地在保持只有一次的“第一印象”,像一组雕塑。
她会是什么样子?我想不出,可我忍不住想笑,甚至都没办法保持完美的“第一印象”姿势。
也许是个新的开始,也许是个新的噩梦,只有上帝知道我要等待的是什么!
(实习编辑: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