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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措手不及的非主角

2011-07-18 11:41:41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秦思源

   

  对于何岸的三个展览——“好奇之黄 好奇之蓝”、“风轻似小偷”、“乳房两侧各有一颗痣、还有一颗在掌心”——笔者先在此阐述一个尚不完整、有点破碎的背景。

  2011年7月,何岸迎来了他极其忙碌的一个月。三周时间内,三个不同的展览将分别在北京多个不同的空间一个紧接着一个地亮相。第一件作品《风轻似小偷》,以此命名的展览在北京古老的国子监孔庙附近,一条狭窄的胡同里的箭厂空间(Arrow Factory)开幕。何岸把一盏真正的街灯折得像一只鞋盒子里的巨人一样,塞进了这个只有3米x5米x2.5米的狭小空间,他只让这盏街灯的灯头折回,伸向原本属于它的地方——街道。这盏巨大的街灯有一个任何路过者都能够得了的开关,过路人可以随时想开就开、想关就关。这个开关连接的不仅仅是这盏街灯,还有附近一户人家中的另一盏灯。也就是说,当有人开闭这盏街灯的时候,附近这个人家中的那盏灯也同时明灭。不过,对这盏灯的控制是双向的,意味着当这个人家里有人开阖他们家中这盏灯的开关的时候,街灯也随之明灭——他们也同时控制着空间中的这盏街灯。让状况更加复杂的是,艺术家还在一个居民区的街头安装了控制这个灯的第三个开关,这个开关旁边没有任何指示说明它的用途。过路人可以按下这个开关,但他们看不到任何状况发生,反而是箭厂空间的这盏街灯和那个人家里的灯会随着路人的动作而亮或者灭,就像它们自己在随意明灭一般。于是一场陌生人之间的三方对话就此展开,没有动机、没有意义、用一种并不存在的语言。

  同时,在798艺术区的魔金石空间,何岸将要砌一堵封闭整个展览空间的墙。他只给两个画廊助理留下了足够她们从办公室去厕所的一点空间,但她们必须从这个狭窄的过道挤过去才行。何岸在墙上做了两道槽,刚好是两个助理的胸部的高度和大小,因此只有她们才能够从这里通过。槽里是用盲文书写的这件作品的标题——《每个乳房上一颗痣还有一颗在我掌心》;当画廊助理从过道通过时,她们的乳头刚好蹭过这些盲文。

  何岸的另一件题为《好奇之黄 好奇之蓝》的作品已经在当代唐人艺术中心上演。他从一个建筑物的楼顶扔下一个写着他最喜欢的日本AV女优偶像吉冈美穗的名字的LED灯箱,将其摔成碎片。然后,他收集这些碎片,拿到画廊里来,极其精确地重现案发现场,并重新接亮灯箱里的灯,使他摔碎的AV偶像的名字依旧美丽地在地上闪闪发光。隔壁展厅是一件由300个灯箱组成的更巨大的作品,与其标题内容相呼应,这些剥离了五颜六色的包装设计与商业信息的裸灯箱里安装着黄色或蓝色的霓虹灯管,共同构成一个10米乘10米的矩阵。

  何岸2000年曾在一件题为《我想你,请联系我》的作品中说:“我想你,请联系我”。从此他便闯入了当代文化界。这件作品属于在深圳举办的第三届青年艺术家雕塑展的一部分,他在一个六米宽一米四高的照明标志上写了这句话,后面还有他的手机号码,他将这个灯箱放在了一条马路上。对情感如此开放而直接的表达触动了广泛的、对当代文化完全一无所知的公众的神经。因为这句话他接到了无数个电话,以至于一个月后手机话费高达6000多元,让他无法承受,不得不换号了事。何岸不仅成功地进入了当代话语,也成功地走进了公众的(同时也是通俗的)领域。何岸的这件作品将公共空间与私人欲望结合在了一起,也把当代话语与无媒介的人类交流结合在了一起。它破开了一条供人们撇开自己的工作、人际关系以及商业都市的压力去窥见一些陌生却又美丽简单的东西的裂缝;它无条件地煽情,于是全国各地都有人联系他。作品看似简单的假象、浪漫的戏剧性、以及它连接公众与私人欲望的特点从那时起便定位了何岸的艺术实践。

  中国的当代话语往往以中西方文化之间的异同为重点。尽管在中国,后现代主义风格本身就是一个主要的研究对象,但对于中西方差异颇具讽刺意味的自我意识能力才是当代艺术中最引人注目的。在前不久的一篇文章中,英国艺术家利亚姆·吉利克(Liam Gillick)对我们当下的时代表达了他的不耐烦,并讽刺当代艺术为“表演的是自我认识,却拔高到社会意识的高度,有点容忍,又有点讽刺,一切都带有对现代主义的失败的承认…”[1]何岸的作品却不是自我意识,而是自我觉醒。他并不为自己情感诉求的直接而感到尴尬。换句话说,他热情洋溢的态度恰好避开了当代美学中心的那种后现代主义冷酷而具有讽刺意味的超然。但何岸又是谙熟超然的姿态并且深知应该如何运用它的。他并不是站在一个社会活动家的立场上与广泛公众发生关联的,更准确地说,他是从理想化了的参照系出发而为之。超然是与城市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与大城市生活中人们无名的、孤独的状态难以撇清关系。在毛泽东的时代,农村生活中紧密的家庭关系和传统的儒家伦理是与革命的理想主义纽带相结合,甚至为后者所代替的。知性的超然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几乎没有存在的可能。中国从此以后迅速的城市化进程也改变了这个国家的伦理景观, 于是唯物主义的急于求成为之掘下了一个精神上的缺口。当下我们在中国感到的这种超然来自一种愤世嫉俗或者务实主义的态度,而非知性的、经过分析的超然。何岸为人类之间关系的抗辩并非出自个人的需求,而是出自更广泛的社会在现实缺少仁慈的生存状况里找到喘息机会的需求。我们可以把这种喘息看做何岸所说的“灰色空间”[2], 或是介于我们在日常生活于其间的那些道德的、心理的和身体的空间之间的地带。 何岸对都市情感真谛的追求是他所有作品的中心,而其意味深长的超然感则是这一切追求的基础。

  此时,道出何岸艺术实践更大的语境是很重要的。作为一名艺术家的同时,何岸还热爱拳击、连环画、写作以及道家占卜术。何岸对艺术家是特殊的独立群体的观念不以为然,他相信,当代的生活和文化应该是顺应自然的。何岸从不拘泥于某一种特定的思想状态,他选择经常游走于各种不同的精神、文化和物质状态之间。流浪游走是需要财力支持的。从当代都市生活的角度来说,这意味着要工作——不管是农民要进城当民工还是办公室职员从一个公司跳槽到一个公司。然而,从当代性这一点来说,何岸意识到更广泛地参与生活和文化的必要性。这也可以理解为何岸的“灰色空间”的另一个指涉——他模糊了学科之间界限的一个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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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岸各种广泛的兴趣的确在他的一些作品中被模糊而融合了。2007年在“NONO”展览中展出的《热爱灵魂的廉价方式》里,他请了一位道家占卜师为一些他认识或完全不认识的女孩儿们预测一些非常个人的详细情况。占卜师用于预测的材料只有从网上下载的女孩儿照片。然后,这些照片与占卜出来的文字内容一起在展览上展出。作品的重点不在于占卜结果是否准确,何岸想要实现的是与这些世俗之外的女孩儿建立关系,并与他人分享这些关系。何岸用占卜在艺术与非艺术、私人的与公众的以及世俗的与神秘的两种不同的世界之间建立起了一条通道。在他对更抽象的情感联系的探寻中,判定对错的不是事实,而是追求本身。从这个角度来说,何岸也可以被看做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多情的状态与创意的输出之间的关系即是他浪漫主义态度的一个实证。何岸的一些作品是他对一些移情别恋离开了他的女孩儿的回应[3]。因此,这些作品很大程度上是以歌唱的精神创作的。特别是其中一件创作于2006年的题为《我讨厌拥有和被拥有/值得你用一生的谎言换取的我纯洁的瞬间》的作品,这个题目分别引自《英国病人》和《天生杀人狂》两部电影;他将电影引入揭示了他心碎与苍凉心境的歌词,让人想起他最早的灯箱作品《我想你,请联系我》。组成这段文字的汉字被撕掉了,只剩下每个汉字的下半部分边缘。于是文字的内容已经无从辨认,远望过去,它们不像汉字,倒更像是阿拉伯文字。然而它仍旧保留了书写语言的美。尽管意义已经逝去,书写语言的形式美却依然留驻,书写的汉字变成了律动的乐行。这件作品最后制作成灯箱,装饰在了上海一个公共建筑物的外面——成为供这个城市汲取的对抽象情感的公开展示。

  何岸对电影的援引始自2002年起他受好莱坞电影的启发开始创作的一系列作品,在这系列作品中,他将电影的对白转变成了实体的雕塑。尽管何岸在这些作品中放弃了形式语言,但对电影题目和对白的暗示仍是他的创作中的重要部分。这次在唐人当代艺术中心举办的展览的标题为“好奇之黄 好奇之蓝”,结合了一个由维尔戈特·斯耶曼(Vilgot Sjöman)导演的瑞典系列电影中的两部——《我好奇(黄)》与《我好奇(蓝)》的名字。《我好奇(黄)》1971年因战胜了美国对这个影片的涉黄诉讼而被载入了美国电影史。它倍受追捧的地位与其说是得益于它的内容,毋宁说是流行文化对它的广泛引用。从《辛普森一家》中题为《暴怒之黄》的一集到影响深远的后庞克乐队“坠落”的《狂暴之橘》——相对于此电影长久被援引为标题的传统来说,何岸这个展览标题只是其中一个。“高档”艺术与大众文化之间的桥梁对何岸的艺术思考与他对生活的观点来说同样重要。对何岸来说,城市中的和谐存在于或烈或平的一杯令人迷醉的鸡尾酒中,带着更多的确定性与性和暴力混合在一起。尽管对城市的这种态度早已是自黑白电影《五零后垮掉的一代》以来直至庞克时代再到今天的西方文化经验的一部分,但中国年轻几代人中用于对抗商业文化的副作用的亚文化的缺失则导致了一种从当代生活中吸取想象力的商业文化态度。人们把这种商业文化产业吹成气球堵住了因亚文化的缺失而出现的缺口。但何岸却将自己的各种爱带入了几乎所有的作品中,让色情与诗歌在其中挽臂同行。

  在过去的四年中,何岸最喜欢的AV女优吉冈美惠一直是他作品的忠实伴侣。她的首次出现是在2007年的作品《热爱灵魂的廉价方式》中;当时她是何岸从网上找来照片让占卜师为其算卦的女孩儿之一。2008年,在何岸创意独特的作品《你认为你能帮助她吗?》中表现得更加突出。在这个作品里,何岸使用了他找的一帮子专业小偷从各种商店和酒店招牌上偷来的灯箱和霓虹灯汉字。所有的汉字都是从他的家乡武汉偷来的,在那儿,他有一些黑道上的朋友。霓虹灯字与灯箱组成了中国城市风景的一个重要部分,一到晚上,它们廉价的戏剧性就分外明朗。除了高级商场的那些霓虹之外,它们多数在一整套造型、字体、材料和颜色上都显得陈腐而平庸。何岸的汉字组成一幅当代中国城市美学的快照,让人想起美国艺术家杰克·皮尔森(Jack Pierson)用他的字的雕塑唤起人们的文化历史感。然而,杰克·皮尔森的作品来自雕塑感,其字母的形式美互相映衬,构图、造型、色彩与含义皆是严谨的。何岸的汉字构图则更直接地反映了它们所处的美学环境——对拙劣的低级趣味与实际感受的一种混乱而无端的混合。然而,皮尔森的正统的作品把他的字雕塑与作为其来源的公众根基拉得很远,而何岸的作品则将整个公众系统拉进了展厅。他是有一年在尝试摸索的创作过程中第一次采用这种方法的。他用这种方法组构了三句话:第一句是,“叶长贵说吉冈美惠的生日只比我的生日晚一天”。叶长贵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砖窑老板,他虐待童工,致多人死亡或精神失常,还贿赂当地警方使其对他的恶行视而不见。叶长贵是中国市场改革之下黑暗势力的代表。何岸用偷来的霓虹灯汉字组合成一系列句子,将中国残酷的现实与性幻想以及详细的自传结合在一起,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的城市创意品牌。吉冈美惠再次出现在何岸作品中是在其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个展上,他用偷来的汉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两个名字——吉冈美惠,还有他已经在2006年去世的父亲的名字——何桃源。 偷窃汉字来拼成他亡父的名字,并与一个尚在世的色情演员放在一起,这不仅是体现出何岸敏锐感知能力的另一个例子,也是他以武汉为场景的、自传式的、画面感强烈而又多情的书写的拓展。在这个展览中,吉冈美惠摔得支离破碎的名字四散在展厅地板上,但闪烁的LED灯却让这些碎片继续存活。

  何岸对介入、交流和创造紧张情绪的想法总能体现在他的作品中。唐人当代艺术中心以灯为媒介的何岸作品中的戏剧性张力因其在箭厂空间所表现的的陌生人之间模棱两可的交流和现在只能通过魔金石空间助理的神秘微笑而想象的经验而更加强烈。如果中国的拍卖明星们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主角,那么何岸就是一个非主角的人,而他为别人设置的陷阱总是让人感到措手不及。这便是当代话语之美,是结合各种文化元素创造的无法预知的东西,并为自己设下的陷阱。何岸也常引用作家余华的话,他说手工匠人永远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但艺术家却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何岸就是那种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如何,接下来要做什么的人,我们希望他能够永远保持如此。

  注:

  [1]利亚姆·吉利克,“当代艺术不为正在发生的事做解释”,电子杂志,第21期。

  [2]空间制造——何岸与董冰峰的对话,时间:2010年3月25日回。

  [3] FAT ART 2010讲座. FAT TALKS. 漫谈空间 2010年5月9日 13:30—15:00

    (实习编辑:符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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