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养与教育是两个不同概念,前者关注人品的修养和人格的完善,后者注重知识的传授和技能的陪训。对这区别,并非人人都有自觉意识。
英文里有几个很有意思的词,culture, cultivation, education,中文分别译作文化、教养、教育。文化来自教养和教育,缺一不可。英文里的文化与教养关系更近,二者的词源学本义都是耕种。教育虽然殊途同归,但受过很好教育的人,不一定有很好的教养,也就谈不上真有文化。例如一些政府官员,受过大学教育,有体面的职业,可是却在办公时间上网游玩,甚至在网上造谣生事、恶语伤人。这种看似衣冠楚楚的官员,暗地里却是网络流氓,展示了人格的分裂,也即教养和教育的分裂。
说到衣冠,另有一些人很注意彰显自己的教养,我且举个例子。20年前我还在求学,有机会到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作field study。与我同行的是个非洲留学生,黑人,他的家庭在西非海岸拥有一个大种植园。我信奉入乡随俗,穿得像美国人一样causal(穿便装),而这位非洲同学却西装革履,头发也抹得油亮发光,俨然是华尔街白领。当我们一同出街闲逛时,一身便装与一身西装在一起比较别扭。我有次忍不住了,问他:你可以不穿西装吗?不料这位同学的回答竟让我吃了一惊:I want to be a gentleman(我要穿得像绅士)。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他有意要与美国黑人区别开来,用一身西装来表示自己不是纽约街头的hip hop,他非常在意给人的印象,在意自己的身份,不愿被人小瞧。
用学者的话来说,衣冠是人的sign(符号),而关于衣冠的意识,其实也是关于自我修养的意识,是用sign来表示自己的 gentleman身份。再举一个类似的例子。70年代末,我在中国上大学,那时流行新版简体字,例如用“街”字的右侧来代替“街”,写成半个“行”。有次一个同学拿着一封信,指着信封上的地址说:看这正体“街”字写得多漂亮,我就不写半个“行”,我宁愿多写几笔,写个正规的“街”,也不胡乱写字。这是一种自觉的人生态度,一种关于行为规范之严谨而认真的自觉意识,是为人修养的一部分。一个字的写法,也许是件小事,很多人并不在乎,可是也有不少人在乎这类细微末节,而人的修养也正是从细微处显示出来。这就像穿什么衣服,与学校教育无关,是个人和家庭教养的潜移默化,属于“昔孟母,择邻处”的问题,属英文cultivation的一部分。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内有个中国馆,馆长是洋人,我同他通过电话,他的英文带着很重的欧洲口音。这位馆长是中国画专家,他用英文写过一部关于中国古代山水画的书,名为Cultivated Landscape。书名中这cultivated是耕耘,转义“笔耕”,指中国古代画家以笔为犁,将自然山水耕作成人文山水,将荒野之景,耕作为艺术之境,并在这境中注入文人画家的人文之意,于是这山水画便有了“意境”。西方人通常将中文的“意境”一词翻译成inscape,但我觉得纽约大都会的cultivated landscape也很好,有landscape into art的意思,将西方的风景画理念同中国的山水画理念贯通了起来,使风景得以展示人文修养,并以此而将文人画与工匠画区分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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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区分也是修养和教育的不同。通常所说的教育,是在学校学习知识和技能,以便今后能在人世社会谋求生存。说白了,就是靠一技之长而求职谋生,这与个人修养和教养不是一回事,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我当年勤工俭学,周末到唐人街的一所中文学校教华裔孩子画画。其中有个初中小女生画得很好,我总是鼓励她,希望她画得更好,而这孩子对学画也有很大兴趣。可是,到期末时她告诉我,下学期不来学画了,因为她妈妈说了:画画不能赚钱,明年不让她学了,她以后要学商科。看来,她妈妈将修养与教育当成一回事了。事实上,个人修养当然是不赚钱的,人品好并不能保证赚钱多。我疑心,古人说“无商不奸”,会不会是个暗示:商人缺乏教养。
然而,古代商人却很有教养。自南宋以后,尤其是在明清时期,中国江南是商业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也是艺术文化最发达的地区,而最有修养的文人也多出自那个地区。只不过,今人急功近利,蝇营狗苟,在浮躁的商业社会里,已顾不得人格和教养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儒雅的gentleman。
(编辑:李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