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振华
一、《新山海经》的启示:走出“人类中心主义”
2006年,在上海城市建筑双年展上,一件名为《新山海经》的水墨动画作品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作者的名字叫邱黯雄。
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观看这件作品,我们更有兴趣把它看作一个寓言,一部图像的人和自然的关系史。它似乎在告诉我们:人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摆脱自然;人又是如何从无到有来建造自己的城市;人对自然的征服和改造又給城市生活和人的自身生存带来了怎样的变化。
在邱黯雄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城市的生态的问题日益严重,人和自然的关系变得日益对立和尖锐,这种趋势愈演愈烈。
问题在哪里?——问题的症结是有着几千年渊源的“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人是万物的尺度”;“人为自然界立法”;“人是自然的主宰”;
这种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与城市艺术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这里所说的城市艺术指的是以城市空间和城市的公众生活为背景而展开的艺术,它包括建筑艺术、公共艺术、环境艺术、大地艺术、园林艺术、表演艺术、设计艺术等等。
人类中心主义在城市艺术中的表现,就是片面地强调艺术对自然、环境和空间的征服;通过艺术的方式,满足人的各种需要,肯定人的意志和力量,不惜以生态环境的牺牲为代价。
就是我们今天津津乐道,引以为自豪的古代建筑遗迹而言,它们的建设也是以对生态资源的大量消耗为前提的,例如故宫的建造对房山汉白玉的影响;甘肃天水麦积山石窟建造过程所记载的,对山体树木的大量砍伐等等,就是明显的例子。
当然,在古代社会,无论中外,在城市艺术中,也都有过朴素的“生态学”的思想和处理方式,然而,但是随着人类理性的发展,科学技术的进步,城市艺术越来越背离自然,远离生态。
以雕塑艺术为例,人们习惯用:“以体积征服空间”来描述,也就是将雕塑看作是一种通过创造物质体积,征服空间,战胜时间,肯定人的意志和力量的方式。
《史记·秦始皇本记》记载:“二十六年……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官廷中。”这些雕塑应该是高大雄伟的纪念性雕塑。秦始皇以收缴的兵器铸造钟鐻金人的目的是为了炫耀武功,夸示威权。
无独有偶,根据历史记载, 被称为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古希腊罗德岛100英尺的太阳神赫列俄斯的青铜像也是为纪念该岛于公元前 350年成功地抗击了马其顿王的围困而创作的。根据传统,这个巨大的青铜像是利用撤退的军队所遗弃的青铜武器和甲胄铸成的。
为什么古代的统治者热衷于大的空间构筑呢?显然,除了功能的需要,更重要的,要借助体积和空间显现威仪和权力。
《史记·高帝纪》记载,西汉丞相萧何主持建造未央宫时,汉高祖东征在外,当他回来看见宫阙的规模,责备萧何治宫室过度,萧何回复:“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刘邦这才转怒为喜。
正是基于诸如此类的动机,人类在城市艺术的历史上,得确留下了让他们夸耀后世的作品,这些作品们足以成为人的力量的纪念碑。而且这种努力一直延续至今。
国外的例子有:埃及金字塔、巴黎埃菲尔铁塔、美国自由女神、美国“总统山”雕塑、摩天大楼群……等等。
中国的例子则有:万里长城、郑州黄河边新建的炎黄二帝像,河南被令下马的“祖龙工程”,还有充斥中国大地的“天下第一xx”……[NextPage]
今天,在城市艺术方面,人类所掌握的技术和所具备的能力空前强大,各种手段越来越完备,突破过去的纪录根本不是问题,只要愿意,他们完全可以不断挑战极限,跨越巅峰。
今天,这种在“人类中心主义”笼罩之下的城市艺术仍然很强势,它们反过来会不断刺激、助长和强化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变成权力和意志的炫耀和扩张。
今天,许多城市艺术实际是在以艺术的名义破坏城市的生态平衡。因为它们是消耗性的,无法再生的,它们是以牺牲自然和环境为代价的。
以雕塑为例,它的生态代价是开矿,冶炼;劈山,取石;噪音,粉尘等等对自然和环境造成无法修复的破坏。
人类的环境、资源毕竟是有限的,这种由“人类中心主义”所导致的城市艺术的价值观无法永久持续;改变的唯一可能,就是走出“人类中心主义”,走向生态文明。
这将是人类城市艺术历史上的一次哥白尼式的转变。
当代城市生态美学极力打破人类中心主义,主张“尊重自然、生态自我、生态平等与生态同情”的口号,强调自然生态的整体性,强调人与自然共存共融,强调人和其它生物共同享有在生物链上的平等地位。
海德格尔在《论人类中心主义的信》中曾经提出“人不是存在者的主宰,人是存在的看护者”。
根据当代环境伦理学家拉弗洛克(J.E.Lovelock)提出的盖娅假说(Gaia Theory),拉弗洛克把整个地球看成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盖娅,地球是由地圈、水圈、气圈以及生态系统组成的一个生命体,这个生命体是一个可以自我控制的系统,对于外在或人为的干扰具有整体稳定性的功能。
城市也是一个生命体,它是一个由经济、社会、环境等复合综合因素的生态系统。城市就像人一样,会呼吸吐纳、也会失调生病,因此我们要整体的看待城市,不能破坏它的生态平衡。
正是由于城市有生命,城市万物也同样享有生命的尊严。因此城市“以人为本”之类的说法也遇到了挑战,城市只能以生态为本,有了合适的生态才会有一个共享、和谐的城市。
二、“半截子气象塔”的启示:当代城市艺术中的生态化趋向
让我们从一个“半截子气象塔”的改造工程说起。
浙江省台州市中心有一座小山,山上原来打算建一座40米高的气象塔,建到19.6米的时候因违反城市规划被叫停了。后来,气象塔另外择地建设,山顶就留下了这一段废弃的混凝土塔身。由于地处市中心,加上小山的衬托,这段废弃的塔身在整个城市中的空间影像非常清晰,如果将它改造成为一座城市雕塑,应该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台州城市雕塑办公室约请国内有影响的五家艺术单位进行设计,一共提供了几十个方案。在这些众多的方案中,基本上都看不到原来的塔身,也看不到雕塑方案与原来的塔身有什么关系。标书上说,雕塑高度不超过40米,结果,这些方案基本上都等于在山上重建一座近40米的巨型雕塑。这些造型与废塔完全没什么联系。
如果是这样,改造、利用塔身的意义何在?那还不如推倒重来,或者干脆取消这个项目。这个项目之所以能够成立,亮点就在于这个塔半途而废,太可惜了。艺术家的工作是帮城市解决问题,变废为宝,用艺术的方式改正人们在城市建设中的过失,而不是要另起炉灶,耗巨资做一个“巨无霸”放在一个中等城市。
台州之前有过一个变废为宝的成功案例:也是在市区内,有一段过去采石头留下的废墟,很难看。后来,景观设计师巧妙地引水上山,对山体略加处理,将它变成了一个人造瀑布,加上绿化和溪流的配合,成为一处不错的城市水景。
为什么参加气象塔改造项目的雕塑家和设计师不能很好地领会台州的意图呢?
这可能和我们长期以来对雕塑和景观的理解有关。这种理解大概包含了两个习惯看法:第一,所谓城市雕塑、景观艺术是花钱为城市增添新的东西,耗费金钱和资源理所当然。第二,所谓艺术和设计,要突出艺术家和设计师的个性,把他们独特的想法和意志注入到这个城市,让城市居民接纳他们的作品。[NextPage]
这两个习惯看法当然不能算错,但是在当代条件下,在一个强调生态和环保的时代,艺术家的观念需要改变,他们应该学会由简单地“添加”,变为寻找更多的可能性。除了“添加”和“耗费”,还要学会“保护”、“转换”、“改造”、“利用”等等。这需要艺术家对生态、对自然,对城市要有更多的敬畏和尊重,要有更多的智慧和解决问题的办法。
一个艺术家力图为城市增添个人色彩是不错;同时,还应该从城市的整体利益出发,学会“放弃”、“收敛”、“少作为”甚至“不作为”。可做可不做的,尽量不做;可大做可小做的,尽量小做;现在可勉强做,将来更适合做的,留到将来做……
台州的半截子气象塔本身并不难看,比例与体量不够均衡,可以用其它材料增加高度,原有塔身可以完全不动,也可以通过色彩处理,让它加以改变。关键是体现出一种态度和观念,而不是另起炉灶,做一个与它无关的造型。
将废塔变成公共艺术,等于为城市留下了一个故事,它将纪录一个城市的观念是如果改变的,多年以后,人们看到这个作品,会有一段回首当年的故事可说。
“半截子气象塔”给我们的启示是,城市艺术在当代条件下,它的努力方向是:
第一,强调城市艺术与城市社会—经济—自然复合生态系统的整体协调性。应该能够将城市艺术融入城市综合、整体的生命体中;城市艺术应该有利于城市社会、经济、自然协调发展和整体生态化。
第二,城市艺术应该致力于提升城市居民自觉的生态意识和环境价值观;致力于提升城市的生活质量、人口素质及健康水平;应该致力于人人平等、自由、教育、人权以及免受暴力的社会环境的形成。
第三, 城市艺术的创作应该最大限度地尊重生命,尊重环境,尊重自然;谨慎地对待数量的增长,更追求质量的提高;强调城市艺术材料资源的可再生和综合利用水平;让城市艺术最大限度地以强调环境的承载能力相协调,让自然环境及其演进过程得到最大限度的保护。
第四, 城市艺术的生态化是一场破旧立新的社会变革,当代城市艺术应该不断推进城市艺术的观念的转变,让人们的欣赏习惯,艺术生活方式和艺术消费方式向生态化方向转变;特别应该促进艺术的生产制度、展示传播制度、市场流通制度以及艺术管理制度等向生态化方向发展。
在当代城市艺术中,各个不同门类的艺术家们已经进行了许多有益的尝试:
在城市建筑方面:绿色建筑、环保节能建筑,“城市再生”的观念已经成为当前建筑学最具前沿性的问题。据媒体介绍,韩国欲造“摩天蜂巢城”,形如巨型蜂巢外层覆盖绿色植物节能环保。
在城市公共艺术和城市雕塑方面:将生态的概念引入雕塑,利用废弃物品创作城市雕塑,用艺术的方式修复被破坏了的自然,也成为当代艺术家努力的方向。例如中国美院已故著名艺术家在一个人在浙江温岭大鹿岛坚持数十年之久的海滩岩石雕刻。
在城市环境艺术、地景艺术、园林艺术方面,强调人和自然的和谐统一,强调重建人和环境密切关系也成为艺术家们的共同的价值观。例如著名艺术家克里斯托的包裹艺术:《连续的围栏》、《包裹国会大厦》等等。
在城市表演艺术方面:在城市的音乐、舞蹈领域,出现了原生态的歌舞;以及发掘和表现地域性、民族性、民间乡土的歌舞艺术资源,成为了大家的共识。
著名舞蹈艺术家杨丽萍的《映像云南》、著名音乐家谭盾的《水乐》等等。
在城市设计艺术方面:平面设计中的再生纸的利用;环保服装的出现等等,都说明在设计界也在出现生态化的转身。[NextPage]
三、城市艺术在走向生态文明的过程中存在的问题
尽管在当代城市艺术中,生态、环保、人于自然的和谐已经成为一种主流的价值观,但是城市艺术真正要告别“人类中心主义”,走向生态文明,客观上还必须面对一些问题。
第一:城市艺术在强调生态的过程中,存在着人与生态关系的“参与悖论”。
以非人类中心的观点看城市艺术,强调的人与自然和生物的平等地位。但是,艺术的创造主体毕竟是人,所以,当人以非人类中心的观念看艺术的时候,仍然是人的选择,仍然是人的主动行为。当人自愿从“中心”位置上自我放逐的时候,其结果会不会导致产生一种新的,打着生态旗帜的“新人类中心主义”的艺术?
第二:深层生态学的代表人阿伦·奈斯将人类的需要划分为“基本需要”和“非基本需要”两类。那么,从生态和环保的角度看艺术,它是人的基本需要,还是非基本需要?因为,无论何种艺术,无论如何生态环保,只要是艺术,势必都要付出必要的资源和环境代价;那么,如果以生态、自然为最高本位,是否将导致“艺术取消主义”?什么都不做才是最自然,最环保。如果要做,这种生态代价的边界在哪里?
第三:如果单纯从经济效益看,生态化的城市艺术实际并不省钱;而批量复制的,大规模机器制造的,工业化生产出来的艺术反而是更有效率、更省钱的。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生态化的城市艺术仅仅只是一种观念和伦理上的满足,在效益上并不占优,是否有利于它的推广?还有,如果高成本的生态城市艺术仅仅只是满足了环境和生态上的需要,而带来人工、能源、保障系统等方面更大的耗费,那是否会走向它的反面,与初衷相悖?
第四:如果出现了人的伦理和生态伦理相互冲突的情况怎么办?例如克里斯托《连续的围栏》,出现大型艺术作品可能影响牧场上奶牛生活的情况,二者孰重孰轻?城市艺术在不同文化传统、不同的信仰和种族、不同社会发展水平的地域,均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走向生态文明的城市艺术在面对不同需要,面对不同利益诉求时,将出现千差万别,非常复杂的情况。
当然,也正是在回应和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中,城市艺术将不断开辟自己新的道路。
(编辑:崔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