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淳
准确的说,自20世纪90年代以后,“当代艺术”这个词在国中的各种展览和批评领域被频频使用——甚至,它在艺术家或批评家的嘴里到了一种脱口而出的程度。21世纪以来,以“当代”命名的展览、杂志、拍卖会和学术活动多如牛毛。“当代艺术”作为一种时髦的标本正在以最大的数量和限度出现并泛滥,同时也以最快的速度贬值。因此,“当代艺术”中的视觉混杂和理论混乱到了必须清理的程度。首先是概念上的清理。也就是说,我们为什么在艺术中使用“当代”这一词汇?它与传统艺术究竟有什么样的区别?“当代艺术”在今天究竟有什么样的价值和意义……等等。我们必须对什么是“当代艺术”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和基本的判断。否则,我们谈论的“当代艺术”便成为一句空话。
在以往许多关于“当代艺术”的论述中,大多数理论家将其定义为一个时间的概念,也就是说,时间的概念是判断什么是“当代艺术”的唯一标准。使“当代艺术”的基本概念仅仅受限于时间的概念而失去了对内涵和意义的深层挖掘。在我看来,“当代艺术”不是时间概念,也没有一个时间限度。也就是说,时间的概念不是衡量当代艺术的标准,如果时间的概念与限度能够成立的话,它仅仅是指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启,但是,这并不是时间的概念,从严格的意义上说,是一个新时代开启之后艺术所面临的问题和艺术家心理发生的变化。后者尤其重要。也许,我们在诠释什么是“当代艺术”的时候,会偏离词汇本身限定的含义,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代艺术”发生了什么——尤其是艺术家的思想、立场、观念和态度在现实社会中的转变非常重要。“当代艺术”最大的特点是用艺术的方式对现实社会的政治、文化和经济的全面介入。这是判断“当代艺术”的一个重要标准和前提。仅从时间的限度上论述会使我们进入一个误区并远离当代艺术。近几年来,理论界对“当代艺术”有多种多样的解释,在很大程度上有所偏离——特别是理论上的阐述,使原本一个并不复杂的问题被解释得乱七八糟甚至被神化,“当代艺术”的本来面目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在理论上,“当代艺术”仅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和诸多不着边际的注解。
考察艺术史,“当代”这个词最早出现在20世纪20年代,1928年春天,司徒乔的“乔小画室春季展览会”在上海举行,引起沪上文化界的广泛关注。徐悲鸿观看展览后颇为感慨,并在《良友画报》第26期为之撰文,他在文章中这样写道:“司徒乔先生对色调之感觉,为当代最敏感之人,又有灵动之笔,供其纵横驰骋,益以坚卓。”徐悲鸿在这篇文章中使用了“当代”这个词汇,从背景上看,与那个时代的民主与科学运动紧密相连——关注社会并充满人道主义的同情心。我想徐悲鸿所说的“当代”,并不是时间的概念,而是直面现实社会,让艺术承担社会责任的良知和信念,与他提倡的写实主义一脉相传。这就是徐悲鸿笔下“当代”的意义。这其中,还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时代气息,也就是说,徐悲鸿所说的“当代”与一个新时代密切相关。这个新时代并不是时间的指向,而是在一个时代被开启之后人的觉醒。
自1970年代末期开始,“当代艺术”这个词被艺术界逐渐使用,以我个人的理解,这个词与社会的发展变化和政治环境有关。在概念上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还有很大的游动性,也许,不断变化是当代艺术的本质。与以前的艺术语言相比更为深刻,远远超出了它的外部表现。在每一个社会发生重大的转折时,艺术家的内心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1980年代末,中国发生了重大的政治事件,使中国人的内心遭受重创,尤其是知识分子,理想破灭丧失精神家园,满目苍凉走进90年代。与此同时,一批新的艺术家登上历史的舞台,他们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特殊感受和独特视角关注中国现实社会发生的一切,在作品中毫不保留地表现自己内心的变化和中国破碎的现实。以平等的视角关注中国现实社会发生的变化,特别在一个充斥谎言的时代,以艺术的方式表达出内心的愤怒,深刻揭示了我们这个时代同时也预示着一个时代的未来。我以为,当代艺术作品普遍具有强烈的语言震撼和视觉冲击,它是艺术家内心的真实反映。它常常以一个批判者姿态,将所思和所感,以及睿智全部倾注到作品中。他们的内心世界始终沉着内省,创作果断表达准确,为我们揭示了中国社会转型时期人的生存状态与处境,特别是在全球化的艺术进程中创造了自己独特的语言。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当代艺术”改变了传统的观看方式,也就是说,其作品不再是赏心悦目,不再为观众提供所谓“美”的视觉图像。而是对现实社会的政治与文化提出问题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艺术开始介入到现实社会的种种问题中。我以为,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当代艺术”。艺术的“意义”在那个特殊的时期发生了变化——或者说,艺术家的视野在他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和政治背景中发生转变。所以,“当代艺术”是与现实社会和人的生存状况相关。它要求艺术家不能在一个充满问题的时代,创作毫无感觉的作品。艺术家必须具有社会良知和社会责任感,任何一个艺术家,在面对巨大的社会变革无动于衷,他不配做一个艺术家——充其量是一个手艺人——一个无知的手工艺者。这就是当代艺术的根本所在,那些与“现实”无关的作品,自然与“当代”无关。这是我判断什么是“当代艺术”的一个基本前提和标准。
什么是“当代艺术”?除对作品有一个基本判断外,还要关注艺术家表达的态度和强调的观念、以及处理作品的能力。其中,还包括艺术家在追求上的坚持,以及一如既往的精神和毅力。因为,“当代艺术”不关心艺术的内部问题,而是关注社会现实,关注当前正在发生和正在进行着的。通过作品引发观众对当代社会的深度思考。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性”是“当代艺术”的价值核心。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标准,这取决于观念和语言,没有这个前提,所有的批评、定义以及梳理统统是空话。
综合以上论述,我以为在“当代艺术”中,政治和文化显得更为重要,或者说是判断与衡量什么是“当代艺术”的一个基本前提。挑战性、反叛性、革命性和批判性是它的基本特征;消解艺术与生活之间的鸿沟,主张艺术返回到社会现实中去,关注人的生存状况,界入现实、反思现实、批判现实是艺术家的首要任务。其中,最明显的是对当下现实社会的批判和反思。对观众而言,判断什么是当代艺术的起码标准是在作品中寻找艺术家思想与立场的痕迹。换句话说,当代艺术逼迫艺术家追问自己:我的作品究竟包含有多少自己的观点?有多少自己的思想和立场?能否引起观众的想象和思考。从这个角度上说,当代艺术并非来源于生活,而是来源于当下的文化、意识形态和社会现实。
[NextPage]从艺术史的逻辑上说,原来所称的“当代”应该是“现代”的合理延伸——但是,当今所谓的“合理延伸”随着社会的变化和新的问题出现而受到质疑。也就是说,“当代”和“现代”的传统划分之不合理性迫使我们不得不思考什么是“当代”和“当代艺术”,它们的区别和界限到底在哪里?也许,从艺术史的逻辑中寻找“当代艺术”的“合理延伸”本身就是一种荒谬的解释。以我的理解,“当代”在今天的解释应该具有“当前正在进行和发生的”之意。这样的理解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并接近“当代”本身。其实,“当代”这个词所蕴含的语义并没有深刻到我们难以理解难以把握甚至难以接受的程度。
从“当前正在进行和发生的”这个角度去理解什么是“当代艺术”具有很大程度的合理性。假如近20年来可以称之为“当代”的话,是因为在这一时期我们面对共同的社会问题而不是时间上的吻合。如果追溯到半个世纪前的某一个时间段里,在人生的感觉和对现实的感受上,还属于“当代”吗?当一个人到了风烛残年回首往事时,他还会称他的青年时期是属于他的“当代”吗?虽然,青年时期发生的事情与他相关,但显然在生命的感觉中那些事情已经渐渐远去,与“当前正在进行和发生的”事情没有丝毫关系。人类生命的种种感觉告诉我们,所谓的“当代”,不能落实为一个精确如数学的时间跨度和一个时间度量单位——它本身绝不是一个无限伸延的时间概念。换句话说,“当代”一词虽然在字典的解释上无法确定一个标准的时间跨度,但在语用上毕竟受制于人对“当前正在进行和发生的”那种生存感觉。我们应当遵循对“当前正在进行和发生的”那种感觉去使用“当代”一词,而不应当把实际上离当下生活及社会现实遥远的时段继续称之为“当代”。从这个意义上说,从时间的概念解释“当代艺术”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时间的概念很容易歪曲当代艺术的本质。
当新的一代人成长起来的时候,从表面上看,大家在一个平台上共同了解当前社会所发生的一切。其实这意味着他们分享了与上一代人有别的社会经验,于是差别就此出现,当那种差别(或者称代际)的感觉强烈到一定程度时,也就提示了曾经“当前正在进行和发生的”渐渐离我们远去,它已经不再是“当前正在进行和发生的”,它已经被真正的“当前正在进行和发生的”取代。所以,当我们理解什么是“当代”时,万万不能执着于“当代”这个词汇本身——因为,“当代”是一个变化着的概念,它的内涵应当以吻合于“当前正在进行和发生的”又“充满各种可能性”的感觉为依据。数十年前的“当代”放在现在肯定不再“当代”,更不具有“当代”意义。“当代”,只有是“当前正在进行和发生的”才具有意义,否则,就是过去的历史而与“当代”无关。
所以,以我提出的“当前正在进行和发生的”那种感觉来决定“当代”的意义,不仅仅涉及到目前学科之内存在的语词及其内涵的矛盾,而且关涉到我们对“当代”究竟是什么的实质性理解。因此我以为,与“当代”对应的无疑是历史。但是,“当代”绝不是历史系列中的一部分。因为,历史已经成为过去,而“当代”却正在发生、正在眼前、正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在这里,我所说的“已经成为过去”不是“昨天”或“前天”、不是“去年”或者更早的时间概念——而是说,一代人的社会活动已经结束,一代人在某一个时期所结成的社会关系已经消失。关键是,他们已经进入历史的范畴。当我们要探究历史所指称的人类活动的时候,应当不是孤立地考虑其历史意义的时间推移,而是应该将一代人的社会活动及其结成的社会关系一并考虑在内。众所周知,人在当前正在经历的生活中所进行的活动与他人结成的社会关系并不随着历史意义的“昨天”或“过去”的到来而消逝,它们依然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的终结之处就是历史的开始。
如果上述短见能够成立的话,我们就可以沿着这个思路去讨论“当代艺术”的真正内涵。准确地说,“当代艺术”就是正在进行中而未曾被历史化的艺术,这种正在进行中的是对眼前现实社会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独立思考并表达自己的态度。包括艺术家的创作以及这种创作活动与当代社会的文化、政治保持一种活跃的关系,呈现出丰富的艺术当代性。因此我以为,以这样的眼光衡量至今被划入“当代艺术”学科范围内的艺术,1949年至改革开放初期这一时段的艺术毫无疑问进入历史,甚至,它们所谓的当代性、当代意义早已消散。如果将它们当作现代的一部分,也许能呈现出这个时期艺术的学术意义。活跃于1949年到改革开放初期的艺术家到目前为止基本被历史淡忘,或者说他们已经或正在退出历史舞台。他们和那时的社会文化、政治结成的相互关系在今天早已烟消云散——30年来中国社会政治与文化的转变,我们更应该将这一时期的艺术作一个符合历史距离的理性观察。也就是说,时间的冲刷和不同时期艺术的针对性已经将这一时期的艺术远离海水而推到历史的沙滩之上。它们早已不再是什么“当代”。因此,今天将85美术新潮称之为“当代艺术”,我以为缺少历史的判断,缺少问题的针对性,同样缺少对“当代艺术”的深刻理解,至少是一种学术的滞后。
有时候,我们无法甚至不可能以历史距离来观察的艺术在今天的眼光看来自然就是90年代以来的艺术。这一方面由于改革开放路线的确立导致了社会政治与文化氛围的重大转变,使我们今天看到了它与80年代的巨大差异。另外,由于这一时期以来活跃的艺术家与批评家参与其中,他们与社会的政治和文化的关系恰恰是在一种“进行时”之中。另外,我们自己同样身置其中,所以我们无法以历史距离观察这种艺术活动的可能性。时间仅仅提供给我们评论这种艺术活动的可能性。换句话说,这种艺术的历史性尚且潜藏在它的“当代性”之下,还需要时间的冲洗。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想挖掘历史的人都需要足够的耐心。急于撰写艺术的“当代史”,很有可能其本色荡然无存,也失去了揭示其观照对象“当代性”的机遇。
生活的感觉在提示着我们,1949年以后的艺术和“文革”艺术已经进入历史。甚至,80年代的艺术也已经归入历史。在这里,所谓的进入历史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载入史册”之概念,而是随着时间的渐渐远去与我们的当下生活产生了“历史距离”。也就是说,它们已经脱离了“当代”范畴而进入“现代”范畴。它们更多的是中国现代艺术史的一部分,或者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是,它决不是我们当前正在进行的生活和当前正在发生的一部分。这样的改变不仅意味着语词称谓的改变,还意味着怎样理解现代艺术史的大改变。
写到此,我想起在一个有关当代艺术的学术讨论会上,一位批评家说:中国当代艺术是一种文化策略,是满足西方人心目中对中国意识形态批判的期待。然后西方人在这样的标准下进行选择的结果。于是,在这样的标准下一批艺术家进入他们的视野并走进国际艺术舞台。他们的行为极大影响了后来的艺术家。我以为,这样的结论或指向极为荒谬,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胡言乱语。首先,当代艺术是一个时代的必然产物。尤其对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人的精神推进起到极其重要的作用,这一点非常重要。“当代艺术”永远没有风格和样式。“当代艺术”所强调的是艺术表达个人对现实社会和政治态度,而态度的表达形式既形成了当代艺术的语言。“当代艺术”是一个与社会紧密相关但又具有高度独立性的思想活动和知识活动,当然,还是一种追求自由的智力活动和解放活动,任何一个艺术家都可以通过智慧获得自由和解放。[NextPage]
“当代艺术”就是我们面对我们所处的时代和社会问题所采取的态度,是“态度转换成一种形式”。艺术不解决问题,但艺术可以发现问题,艺术可以表现问题。需要补充的是,“当代艺术”在任何一个社会转型或发生巨大变革时期,是艺术家觉醒之后的创造。艺术家能够敏感地发现问题并将一个纯粹的问题保持下去,直到把问题搞清楚为止。有时候,一旦历史与现实相撞,新的艺术语言就此产生,并给观众以深刻启示。“当代艺术”要求艺术家必须对曾经发生过的历史做文化上的清理,从而揭示人在现实处境中的真实状态。所不同的是,“当代艺术”改变了传统意义上的观赏,话语尖刻指向明晰,催人思索,催人觉醒。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因此我想,只有在一个动荡不安的时刻,在一种巨大的压力之下,才会出现有真知灼见的艺术家。他们是我们这个时代极少数具有反叛意识的人物,凭着敏感和先见准确把握了时代的特征而走在时代前列,同时,影响并改变着同代人、以及后人的日常生活和思考方式。
如今,当代艺术已经越来越成为一种核心并影响着其发展走向。当代艺术在今天展示出如此活泼的能量,从未具有今日强烈的扩张力,擦从未具有今日丰富的表现力。艺术家通过个体的主观认识与表现,不断突破传统艺术自身的局限,将传统艺术的临界状态推至极限——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动摇并危及艺术本身。与此同时,艺术家对艺术的不倦追问与探索,牵动了许多有关当代世界与艺术的各种敏感问题,成为人们了解自身与外部世界的一个重要手段。相反,这种活泼、灵动和积极自由的探索,也为人们深入了解艺术的巨大潜能,提供了开阔的空间。事实证明,当代艺术正在以健康的姿态昂首向前。
最后,我用英国艺术史大家贡布里希在《艺术发展史》中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束,他说:“过去也好,现在也好,艺术家还做其它许多工作。只是我们要牢牢记住,用于不同时期、不同地方,艺术这个名称所指的事物会大不相同。”
“当代艺术”是艺术家获得的自由和解放,也是人的觉醒。
(实习编辑:崔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