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建群
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是英国18世纪末到19世纪上半期著名的风景画家,是英国19世纪上半期英国学院派画家的代表。他的艺术在英国美术史上占有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他与康斯泰伯尔堪称使英国风景画得以摆脱荷兰、法国或意大利绘画的影响而走上独立道路的两位大师。由于他在艺术创作上的卓越贡献使得在英国美术中风景画赢得了与历史画和肖像画同样重要的地位。
伦敦高汾花园一个理发师之子。他的家庭颇为坎坷,他的母亲在他19岁那年神经错乱死于疯人院,透纳父子因此相依为命。这或许是影响透纳终身未婚的一个因素。
透纳出身寒微,但在很早就显示出惊人的才华。他的父亲非常鼓励儿子的艺术天资,常把孩子的画挂在理发馆的墙上。当时的理发馆也像咖啡馆一样,是时髦聚会的场所,人们不论雅俗都要来整理头发的。这样前来理发的顾客可以时常观看这些以几个先令出售的画。透纳第一幅有签名和时间的绘画作于1786年,当时他才11岁。13岁时,他就进入了皇家美术学院,他于1790年第一次在皇家美术学院展出他的水彩画,以后每年都展出。由于《海中渔夫》和《巴特米尔湖》的成功,透纳的声誉迅速地提高。1799年,他被选为皇家美术学院候补院士。1802年被选为皇家美术学院院士,这时他才27岁。
作为一个获得极大成功的学院派画家,透纳的一生都是在现代黎明的光与影中创作,他那大胆而奔放的手法、对大自然中动力表现的追求、对现代生活中运动与速度的表现以及对戏剧性气氛的渲染给他的画面带来了惊心动魄的效果,也使他终身生活在毁誉参半的争论之中。在当时他的作品常常遭致批评家的讽刺,而小他44岁的批评家罗斯金(1819-1900)却给了他极大的支持,罗斯金为透纳写了一本专著题为《现代画家》,在书中对他的作品《奴隶船》给予了热烈的赞扬,在罗斯金的眼中,透纳就是一个“现代画家”的典型代表。为什么透纳能在当时就赢得“现代画家”的称誉呢?这是因为透纳的艺术在19世纪的上半期具有鲜明的革命性意义。
为什么这么说呢?让我们回顾一下透纳之前的英国风景画发展的历史。
透纳之前的英国风景画
风景画艺术特别与英国有缘:从17世纪晚期英国就开始出现了水彩风景画和油画风景,并在18世纪中期得到发展。风景画在英国的发展,导致以后一系列杰出的风景大师产生,这主要是因为当时人们对英国自然风景的认识和热爱而产生的结果。在18世纪,随着法国古典主义风景画的大量输入,法国风景画被许多人收藏。许多英国贵族和文人前往欧洲大陆旅行,他们对美丽的欧洲风光的欣赏记录在诗歌和文学作品中,逐渐将风景形象注入文字中,并常常明显地借助于艺术家的绘画作为比喻。而同时,英国美丽的田园景色日益为人们所注意,许多欧洲大陆的人们前来不列颠周游,寻找值得描绘和歌颂的美景。在威尔士和苏格兰的山中和河谷中,人们发现了足以与阿尔卑斯山或意大利景色相媲美的壮丽和“如画”的风景。由此,英国成为欧洲人旅游欣赏风景的一个重要目标。英国静谧如梦的田园风景也触发了浪漫主义诗人的丰富想像,唤起艺术家的创作激情,导致英国画家把目光从意大利、法国的古典风景画转向新鲜的本土自然风光。风景画不再是一所房屋或一个地方景色的陪衬,不再只是肖像画的背景,也不再是古典风景画的模仿,而是具有英国特色的自然景色,并成为表现各种浪漫情调的一种手法。
风景画在18世纪上半期逐渐形成了两个主要的风景画类型,即古典主义风景和地形图风景。古典主义风景以17世纪法国画家克劳德·罗兰和普桑的风格为基础,以“历史”主题为主,常常是大型制作;而地形图风格则是以确切地描绘某地风景为基础,以自然为对象,以荷兰17世纪风景画为楷模,其中主要是雷斯达尔和雅各布的作品。
在很大的程度上,地形图可以说是英国风景画发展的主要基础。地形图是一种实用的绘画,英国由于近代社会发展的需要,越来越多的地形图和地图需要画家来绘制。地形图要求如实地画出地形地貌,以作为一种实用的图画。最初画家用钢笔画轮廓,然后再敷加水彩色。后来技法逐渐熟练,画家们就直接用水彩色来制图。英国属于海洋性气候,天气多变,空气潮湿,有利与水彩画的从容衔接。而水彩画作为一种透明度较高的材料,也特别适合表现英国那种雾气迷朦、云层浮动、烟雨笼罩的气氛。所以,英国的地形图促进了英国风景画的发展,而水彩画则是英国风景画的一种主要表现手法。
威尔逊(Richard Wilson,1713-1782)被人们称为“英国风景画之父”,他是第一个有创造性的英国风景画家。他出生于威尔士,15岁时在伦敦就到伦敦学习绘画,1740年以肖像画成名。1750年赴意大利,此后大部分时间都在罗马度过,部分时间在威尼斯。在意大利,他首先学习采用洛兰的古典风格画意大利风景。1757年回到伦敦。1759年发起成立“艺术家联盟”,他也是1768年英国皇家美术学院创办人之一。他的画风是新古典主义的,但他又以古典主义的方法来表现英国风景。在同时代人中,他最突出之处是接近自然,最终创造了古典的自然主义风景。
威尔逊在意大利时期的风景作品具有古典风景的所有因素,但同时又显示出黄昏时光线的微妙变化、氛围和一天特定时间的情调。回到本土后,他开始画英国风景,在其中他或多或少地画上了明显的古典建筑,但增加了更多的自然主义因素。在表现威尔士风光的作品中,这种自然主义因素更为明显,其中最成功的是大幅油画《梅利昂内兹的皮斯代尔》以其真实的色彩和绿调子的光、发白的闪光而具有一种庄严的效果,而且没有依靠任何古典的程式。
他的画大多描绘了平坦而宁静的英国乡村风光:绿色的原野,平静的小河,远方有村庄和教堂的钟楼,农夫在田野中耕种,河边有渔夫归来。一切都是那么平凡,一切又都是那么充满田园诗意,这是真正的英国乡村,平淡之中又蕴含着自然庄严的韵律。
庚斯勃罗是一个优秀的肖像画家,同时又是一个优秀的风景画家。如果说他画肖像是为了谋生,那么他画风景则完全是出于个人的兴趣。他的肖像画大多是把人物画在风景当中,这些风景不仅仅是作为陪衬,而且是真正具有纵深感的环境。在巴斯期间,他在给朋友的信中流露出强烈的个人偏爱:“我讨厌画肖像画了,我渴望带上我的中提琴离开这里,到可爱的乡村去,去画风景,在静谧和闲适中度过余生。 ”[NextPage]
在工作之余,庚斯勃罗以画风景作为自娱。他早期的风景工整精细,属于17世纪荷兰画派的风格。但是,在成熟期,他发现了一种完全源于想像的风景,并且是以英国的原始风景为基础。在晚年,他带着对浮华社会的厌倦心理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所以,他越来越多地画风景,而且技巧日益自在流畅,构图日益简练,到晚年更为雄伟。据说,他把石头、煤块、蔬菜带进工作室,根据这些东西构成风景细密画,常常在夜晚凭借烛光画成。他的独特性在于,虽然他并不强调外形的酷似,但确确实实表现了情感的真实。他的风景画在观众心中唤起了与他同样的感受和满足,他在大自然中实实在在看到了风景之美,而又把这种感受传达给观众。康斯泰勃尔曾说庚斯勃罗的风景画“效果柔和,给人以慰籍,并令人感动,”“他描绘的对象会传送出一种优美的情感,他已经完全做到了这一点……午间的静寂、暮色的苍茫、清晨的露珠,所有这一切都能在这位心地善良,最为乐善好施的人的画中看到。看到这些画,我们不觉下泪,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催人泪下。” 《科内尔森林》的纯粹风景画中,康斯博罗一举将荷兰传统转移成盎格鲁东部极为明了的某些风格。那是些本国内的景色:有特殊风格的闪闪发光的橡树,映衬着充满乌云的黑暗的暴风雨天空,农民赶着马车或牲畜沿着蜿蜒的小路前进。
他的大部分风景是虚构的,充满了想象力——可被辨认的——夫妇俩漫游于树下,与18世纪晚期的伦敦相比,更加普遍带有一种华托的宫廷式的幻想。
雷诺兹谈到,“非常奇妙,尽管康斯博罗没有以一种诗人的眼光去观察自然”。但他却增添了“画面表现出他以一个画家的眼光去观察。”康斯博罗寻求根据画面空间的逻辑去重新创造自然世界,同时他也好像是他的实验时期的一个孩童。雷诺兹告诉我们“他甚至在他的画面上构造出一种山水模式;”“断裂的石头的结构,干枯的药草和看似玻璃的画面,他反映和发展了自然中的岩石、树木和溪流。”自然是一种纯粹的指示标记;重要的真理是自然要素的方式被他创造成绘画般的和谐。
庚斯勃罗创造了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平的风景画,他使风景画不再是作为装饰或陪衬,而是作为一种感情和观念的诗意化的绘画表现。
罗伯特·科任斯(1752-1797)是一个杰出的水彩风景大师。他曾经在意大利住了三年,意大利古典传统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以后又师从瑞士水彩画家德克劳斯学画。他曾多次游历瑞士和意大利,领略到了意大利古典美的优雅。他的创作中也力图表现这种优雅。他的水彩画多以蓝绿和青灰色为主,风光明媚而清淡秀丽。他的作品大都是两次去意大利和瑞士旅行的产物,是在写生基础上的创作。他的画面既清淡朴素,又充满诗意的忧郁情调。这种朴素的风格对透纳和格尔丁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托马斯·格尔丁(Thomas Girtin,1775-1802)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 可惜27岁就夭折了,过早地结束了艺术生涯。他是透纳的朋友,透纳也由衷地钦佩格尔丁的才赋,曾说:如果格尔丁不是过早地去世,他自己恐怕就要饿死了。格尔丁的绘画受科仁斯的艺术风格影响明显,也是属于清淡秀丽的一类。格尔丁最大的贡献就是把水彩画技法作了彻底的改革。他画水彩画,不再用单色铺底然后润罩彩色,而是将各种色彩画成调子。因此他的水彩画明净清丽,色彩清淡明快,充满诗意。他的水彩画是18世纪的素描着色风景画与19世纪水彩画的桥梁。
在威尔逊之后稍晚出现的风景画家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是波宁顿(Richard Parkes Bonington1802-1828),他的一生就如同天空闪烁的流星一样短暂。他在英国人心目中的影响却很大。
波宁顿生于诺丁汉附近的阿诺德,他的父亲是一个风景和肖像画家。15岁那年,他们家定居法国加莱市,波宁顿在这里开始学习艺术,梢后到巴黎,师从浪漫主义画家格罗,而且经常去卢浮宫临摹古代大师的作品。1822年开始,他就在沙龙展出作品。1824年,康斯泰勃看到他的画受到极大的启发。1826年,他去了意大利。在威尼斯作画两个月。1825和27年波宁顿两度返回英国。但他大部分作品都作于法国,其中主要是描绘诺曼底山地和海岸风景的。这些作品得到德拉克罗瓦的高度赞扬,他的水彩画中所具有的浪漫精神也使德拉克罗瓦感到震惊。德拉克罗瓦成为了他的朋友,并对他有很高的评价。
尽管如此,波宁顿在骨子里仍然是一个英国人,他的画也具有很强的英国特色。
波宁顿的作品经常是一个很低的地平线,被一堆乳白色的云下面的柔软的树,或是波浪起伏的大海上浮起间隔清晰的鱼船所清楚的表明:构造上的清晰来自于前几十年的新古典主义风景画家。它达到一种轻快的效果,等同于出色的水彩画,提供给它自己一种单一化,一种对象上的大胆的裁减,使繁杂的对象成为一个整体,以一种单纯的笔触表达画面内容。
波宁顿具有一个优秀的画家所有的敏锐洞察力、细腻而微妙的艺术灵感和灵巧的双手。他在短短的一生中完成了不少速写、素描、石版、水彩、水粉和油画。他首先是以水彩而出名。科罗还在呢绒店当学徒时,就被波宁顿的水彩画深深吸引了。波宁顿的水彩画色彩浓郁,但又显得透明,给人以明朗朴实、自然奔放、色泽鲜润的印象。他对暗部的处理从不画得很黑,而是画出一种透明感。他的创作不仅对英国风景画的发展作出了贡献,也对后来的法国印象派画家产生了影响。
到此为止,我们看到的所有风景画家都是受到意大利或者法国等欧洲大陆艺术家的影响,他们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明显的意大利古典传统影响或者荷兰风景画的影响。
透纳的风景画
透纳最初是从学习地形画开始的,所以他最初是一个地形风景画家。在他进入到皇家美术学院学习时,他也成为建筑和地形图画家托马斯·马尔通(Thomas Malton )的学生。透纳最初是一个地形图水彩画家。少年的透纳是门罗医生家的常客,门罗医生是一位富有的艺术爱好者,周围聚集了一批年轻的画家,他们常来临摹他收藏的水彩画。当时,这些描绘英国小镇和乡村风光的水彩画很受欢迎。水彩画适于捕捉变化多端的英国天气和光线,透纳的一生都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青年时代,他把水彩画与钢笔画或铅笔画相结合,细致入微地描绘了当时为人喜爱的风光,如画古迹遗址等。他的一本本笔记上画满了速写,然后他根据这些速写创作水彩画或油画。透纳艺术的贡献首先在于:他运用水彩这一材料表现英国雾气朦朦的风景中的那种湿润和透明感,达到了传神的效果。而且在晚期的风景中,他把水彩的透明效果运用到油画中,创作出风格独特的英国油画。他是以他特有的英国方式使英国风景超越了法国古典主义风景画和荷兰地形风景画,而成为独树一帜的风格。[NextPage]
1792年,透纳作了第一次速写旅行,到南威尔士考察。以后旅行考察写生成为他定期的活动,他的行程远达罗马、威尼斯。1794年,他的作品首次引起注意。1796年,他在学院展出他的第一幅有时间记录的油画《海上渔夫》,显示出对自然界特殊的感受,尤其是对光的感受。光作为感情的表达,作为一个独立的绘画因素在绘画中成为一个主要的表现对象。这在透纳以后的创作中一直如此。《海上渔夫》预言着透纳在自然主义的表现中的惊人才华,画中所表现出来的月光与天空中的薄云、光在波动的水面上的反射,使他获得得极大的成功。
透纳的另一个伟大发现是对于自然世界中动态的观察:它的内在活力和能量,特别是它的暴风雨和其它具有破坏力的动态形式。《海上渔夫》中,乌云布满天空,水面隆起波澜,暴风雨即将来临。渔夫们的船在海浪的低谷中翻滚,时而被推到浪峰,在月光下闪动。画面中央的焦点是一个椭圆形的构成,由天空中月光的圆拱形与海的曲线组成。背景中是延伸的英国海岸。在这里渔夫被表现成暴风雨潜在的受害者,在这幅画中,透纳第一次表现了他主要的哲理性艺术主题:在自然的永恒壮丽面前人类的脆弱和生命的短暂。
《海上渔夫》即是写实的,又是具有戏剧性的,透纳把他对光影的戏剧性效果的探索融入了画面。比如,在远景中,透纳用一条堤岸把海洋分为两个部分,而奇怪的是,远海相对平静,而近海反而是波涛汹涌。画面的前景描绘得很昏暗,而月光集中洒落在波涛汹涌的中景,具有舞台布景的效果。这显然不是自然风景的真实描绘,而是透纳式的戏剧性冲突的表现。在光的表现中,透纳设置了两个光源,一个是天空中的月光,一个是船上的光。多重光源的设置强化了黑暗自然中的神秘感。从《海上渔夫》开始,透纳开始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不再是一个忠实描绘风景的地形画家里。具体的景物描绘不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的兴趣转向了对光的描写。
在透纳的画中,光成为英国重要的因素,在每一幅画中,它又有不同的意义。如在《海上渔夫》中主要表现的是自然的力量,而在1798年的《巴特米尔湖》中,光成为表现自然界宁静、抒情梦幻的手段。在这幅画中,他采用了黄色作为主色调,因为他认为黄色是光的颜色。这幅画使用的几乎是单色,即黄色和棕土色,烘托出暴风雨般的氛围和空中飞越的一道彩虹。在对光与气候条件变化的研究中,他准确地捕捉了暴风雨之后转瞬即逝的时刻:太阳穿过乌云,产生了彩虹,而最后的雨珠还留在空中。透纳也表现出地形图画家对细节的兴趣:远方,在彩虹映照的湖边的城市和建筑都依稀可见。在美术学院的画展目录介绍上,透纳也表达了他对光与天气变化的兴趣,在其中他引用了詹姆斯·汤姆森的诗《大海》:
在西边天空中落下的太阳
闪烁着光芒──这光芒飞快地穿透
被照亮的群山──在黄色的薄雾中
横跨大地──壮丽而飘渺的云
放射出巨大的五彩光芒
从这以后,透纳就养成了在画中引用文学语言的习惯,但经常是引用他自己的诗。
由于《海中渔夫》和《巴特米尔湖》的成功,透纳的声誉迅速地提高。1799年,他被选为皇家美术学院候补院士。这时,透纳开始以一系列令人眼花潦乱的、庄严的大型油画来巩固他的地位。这些油画在以后的10年中不断在学院中展出,有狂暴的海景,也有乡村牧歌式的风景,也有历史画。他给他的大型风景画点缀上小小的人物,并安上历史画的标题,使它们成为高级艺术。这些绘画使他于1802年被选为皇家美术学院院士,这时他才27岁,是入选者中少有的年轻人。
透纳的另一个创举是把风景画作为历史画来表现,使风景画的地位被提高到历史画的高度。他在具有戏剧性光线和气势的风景画中点缀上人物、加上历史画的标题,使之成为具有历史画内容的风景画。他的历史风景画与法国古典风景不同,他不是仅仅靠点缀上神话人物和古代废墟而成为历史画,而是以画面中那种戏剧性的光线、风景中自然力量所体现出来的宏大气魄和悲剧性使得他的风景画具有了历史画的庄严和壮丽的崇高感。
透纳最早的古典风景《埃及第五次灾难》和《埃及第十次灾难》都以普桑的作品为基础,这说明他是把“历史”主题当作他最大的兴趣。因为这些绘画以惊人的形式表现了颠覆人类的灾难,即巨大的自然破坏力。在这两幅画中,整个城市的建筑和人们在暴风夹着大火的巨大灾难面前显得那么渺小而微不足道,熊熊大火成为画面的主要角色。画面尺寸不大,但场面却颇为惊心动魄:狂风卷起的沙暴遮天蔽日,一缕光线钻出,射在几乎位于画面中央的金字塔上,金字塔旁边的火光是毁灭的象征。为了表现烟雾和风沙的效果,透纳采用了各种色度的泥土色、赭色和黄色,并在这些颜色之上罩上一层淡淡的蓝色覆盖在这些颜色上,构成透明色层。宽阔的地平线将画面从中一分为二,上半部是天空,浓重、旋转的笔触加上不同色度的褐、赭和浓黄色,形成一团巨大的云涡;下半部是灾难洗劫后的大地,一片焦土色在中景轮廓清晰的金字塔和前景僵卧在地的白马及人的尸体之间延伸,整个画面效果令人颤栗。
海景是透纳的主要表现题材之一,他认为,大自然对人的命运施加着无法逃避的影响。他深深地迷上了海洋,因为他希望参与周围的世界,他把大海看作是那些可怕的、永恒的自然力量之一,它那狂暴难驯的破坏力能够摧毁人的生命,但同时它也是生命的源泉与包容死亡的归宿。1905年的《海难》表现了大团海水泡沫包围着救生船。他采用了一个旋涡状的结构表现了他的暴风雨梦幻以及它的破坏力。在阴霾四起而潜藏着无限危机的天空和漆黑而诡谲多变的大海衬托下,中、前景是白绿色调的汹涌翻滚的巨浪。大海的巨大涡流正在逐渐把无助的小船吞噬。人与自然之间的强弱对比十分悬殊,但人类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努力,他们在倾力对抗,在尽最后的一分力气,存最后的希望,等待最后一点奇迹。在这紧张的气氛、涌动的巨浪和充满动感的表现中,透纳以极大的自由取得了生动的效果。从这里开始,他对大的效果的关心超过对细节的关注。这一特点使得批评家评价他的作品时有“未完成”之说,因为他的画面有缺乏细节描绘的现象。透纳整个一生都在忍受着批评家的攻击,但也有人由衷地赞美他。[NextPage]
1802年以前,透纳的风景画大多都有模仿法国、意大利和荷兰大师的痕迹。但1802年是一个转折点,因为这一年,他第一次游历了欧洲大陆,他参观了卢浮宫,并穿越了法国到阿尔卑斯山,经过了瑞士,欧洲大陆的崇山峻岭与18世纪末期所崇尚的崇高美学非常吻合,因此而激发透纳的无限灵感。可以说,旅行的经历对透纳的刺激远远大于参观卢浮宫收藏的大师作品。游历欧洲和写生的经历使他决心把创作的重心放到现代风景画中,探索气候和时间之中变化无常的各种现象。他的欧洲旅行留下来许多水彩速写和作品,生动描绘了欧洲风景中的雄伟壮丽和戏剧性。在阿尔卑斯山,他直接面对自然最真实的面貌来写生,他在写生中,把山景也抽象化。在这样的写生中,他的绘画想象力迅速增长。在这次旅行中,他总共完成了400张素描、速写和水彩画,然而将这些写生装订成册展示给顾客,根据顾客的要求再画成完整的作品。在这批作品中,透纳逐渐从前辈大师的影响中走出来,直接从大自然的风景中汲取灵感,开始形成他的“崇高风格”。
暴风雨主题的绘画在《暴风雪:汉尼拔和他的军队越过阿尔卑斯山》中达到顶点。这一作品展出于1812年,它是从透纳的一幅暴风雪的速写发展而来的。1810年,他在约克郡他的赞助人沃尔特·福克斯的住宅中目睹了窗外暴风雪的情景,他顺手在一封信的背面画起来:这是一个暴风雪的旋涡,它席卷着约克郡的山峰。主人要给他拿一些好的纸张,他说,这就很好。暴风雪过去了,他也完成了。他对主人的儿子说:“赫克,两年之内你会再次见到它,题目就叫‘汉尼拔越过阿尔卑斯山’。”这幅速写后来就成了一幅巨作的素材。根据它的题目我们知道透纳表现的是古代迦太基人与罗马人的战争故事:公元前218年迦太基统帅汉尼拔率五万步兵和九千骑兵穿过高卢(今法国一带)南境,翻越阿尔卑斯山,付出巨大的代价,从北方进入罗马境内,给罗马军队以猝不及防的打击,是为历史上第二次“布匿战争”之始。这是一次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奇迹:在春天翻越冰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汉尼拔和他的军队需要有非凡的勇气和毅力,无疑他们也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他们令罗马人愕然,强大的罗马军队在这样一支不畏死的队伍面前遭受到重大的打击。然而,在透纳的画面中,真正强大的不是汉尼拔的军队,而是大自然暴虐的力量:巨大的暴风雪的乌云旋涡在天空形成一个拱形落下山谷,袭击着汉尼拔无助的军队。在这里暴风雪成为主要的描写对象,狂风卷着雪与乌云遮蔽了太阳,整个画面就像是一个发光的巨洞,一个令人目眩的、旋转的空间,从中传出风的吼叫、人的呼喊,交织成自然本身的声音。虽然他表现的是一个自然事件,一个历史事件,但他的兴趣所在是表达他对自然的崇拜,唤起人们心中的崇高感情。历史的主题只是一个标题或一种点缀,更重要的是自然界中那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在他的一生中,许多作品的素材都直接取自自然,这些素材几乎像是速写,他的水彩画和油画都是在这些速写的基础上画成。这些生动的画面来自他惊人的视觉记忆,特别是来自他的想像力,同时也融合了他在瑞士的写生记忆。他强化了自然界中最令他感动的因素,重构了恢宏的画面。
透纳的风景画在表现雾气和氛围方面具有非常细腻的特质,比如《冰冷的早晨》中,他以复杂而又层次的色调表现出严冬寒冷的雾气在黎明的微光中开始消散。他用轻抹的颜色表现了前景地面上的草霜,荒凉而冰冷的感觉被营造得非常生动。这幅作品深深打动了莫奈,他认为这是一幅惊世骇俗的自然主义作品。
1819年,正值44岁巅峰时期的透纳第一次游历了意大利。意大利从文艺复兴以来就是艺术家必须朝拜的圣地,因为拿破仑战争使透纳迟迟没有能够实现这个愿望。但,实际上他对这片神圣的土地充满了崇敬之情。在意大利,他没有参与艺术圈的活动,而是狂热地埋头画了大量的古代建筑、废墟和艺术的速写。他被意大利的光线和气氛所吸引,南欧明亮的光线和鲜明的色彩深深吸引了他。他的水彩画完全没有古典传统的那种沉郁和厚重感,他笔下的意大利风景反而是清新而纯净的色彩,他用白纸来画水彩以达到透明的效果。
从意大利回来后,透纳将意大利一行的印象融合在一起于1820年创作了大幅油画《从梵蒂冈眺望罗马》。在这幅作品中,透纳将他对意大利的风景印象与意大利的历史和艺术融合在一起,塑造了拉菲尔的形象,表现他在为回廊准备装饰绘画。在这里,透纳的目标是要画下他对意大利所有的印象,所以他刻画了穿越艺术与历史的回廊,同时也刻画了穿越文化与自然的独特景色。在这幅画里吸引观众的似乎更多的是风景中碧蓝的天空。
1827年,透纳被朋友邀请到怀特岛上的别墅小住。这里当时正好在举行帆船比赛,他的朋友委托他制作两幅表现帆船竞赛的油画。这是透纳表现休闲题材和现代生活的开始,他以生动的色彩和跳跃的笔触表现了这种运动场面。他的表现手法和趣味预示着印象主义绘画的到来。
1829年,透纳在再次赴意大利归来之后完成了一幅重要的历史画《尤里西斯嘲笑独眼巨人》,这一作品被批评家罗斯金称之为“透纳生涯中的中心作品”,它标志着透纳式的光、色、想像力进入古典传统绘画的顶峰。这一绘画有相当惊人的视觉效果,特别是它不同寻常的强烈色彩。当时的《文学公报》的评论文章说它的“色彩露出疯狂,鲜明的朱红、靛青以及最为耀眼的淡绿、淡黄和紫色构成了一幅大师之作。”尽管如此,形象仍没有被这些因素所淹没,神话中载着裸体海妖的船围绕在尤里西斯的大船周围划动,神话中的巨人半隐在群山的雾蔼之中,产生出一种有力的、纯梦幻的效果。它达到了想像的内容与视觉效果的平衡,使《尤里西斯》具有特殊的力量。
这一作品标志着透纳艺术进入完全成熟的时期。从那时起到去世的前几年,他产生了一大批杰作。创造力在他的晚年喷涌而出,构成了他一生中最出色的作品,包括1833年开始创作的威尼斯绘画。其中,他出色地表现了光在水中的反映和建筑物在彩色光线中的反射。在这些作品中,光作为一个独立的角色在绘画中达到了最完美的强度。如《小帆船接近海岸》和《诺汉姆城堡,日出》都是他最纯粹的光与色之梦。在《小帆船接近海岸》中,厚厚的油彩层使光和色都有了似乎可感觉到的形体,因而加强了光的“球”状感。通过旋涡形的光与海,透纳力图在光的变幻不定的色彩中表现时间的流逝感。光在他的画面中已经与色彩融为一体,所有的形体与人物都融化在光与色的变幻之中。在棕绿色的海洋上,怪诞的小船的白帆若有若无,刺目的光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它再一次强调了光的重要性。
光对透纳的重要性如同自然万物对光的需求。它除了代表光明之外,也是万物生长的促发原因之一。如果把光从透纳的画面上抹去,那它会剩下什么呢?
1835年是透纳艺术生涯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在这以后,他的作品逐渐地完全摆脱了古典主义和荷兰风景画的影响,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风格,那就是完全以营造大气氛围和迷蒙光影,描绘英国特有的雾气朦胧和潮湿的空气效果,应该说,他晚年的作品已经预告了法国印象主义绘画的诞生。
透纳在他的晚年仍然继续着暴风雨和沉船的主题,他一直都迷恋于转瞬即逝的场面和气氛的表现,任何人站在他的画作面前,都会出乎意料地被它那刺目的光弄得头晕目眩,或有如被卷入那风景的旋涡之中的感觉。这种效果并不完全来自想像,而是来自亲身的体验和观察。为了画《暴风雨──蒸汽船驶离港口》这一作品,他乘上了一艘船,当暴风雨来到时,他让海员把他捆在桅杆上,以便观察海上暴风雨的场面。他在船桅上过了4个小时,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安危,只是全心全意地观察和体验着暴风雨和惊涛骇浪。在这幅画中,所有的画面因素都处在动态的旋转之中,围绕着船在旋转,这种透纳最有影响的人在自然威力面前的形象。然而,批评家却对这幅画表示了失望和怀疑,因为在这幅画中,形体和戏剧性的场面都消失了。透纳解释说,他画这幅画是为了告诉自己和别人,海上暴风雨是什么样子,这是天地之间一种突然而剧烈的变动,为了画它,他曾经冒过什么危险。但批评家仍然把这幅画形容为“肥皂沫和石灰水的结合”。有一位肖像画家甚至在《月份牌》杂志上发表了一幅漫画,画着透纳头戴高筒帽,身穿燕尾服,手握一把长长的拖把,正从标着“黄色”字样的颜料桶里蘸着水淋淋的颜色向画板上刷去。这种评价令透纳很生气。据他的朋友、批评家罗斯金记载:“吃过午饭后,坐在火边,我听到他不时自言自语道:‘肥皂沫和石灰水!他们想要什么?我真希望他们在里面待过!’”透纳艺术的现场感是同时代艺术家中绝无仅有的,由于捕捉了这种生动的现场记忆,所以,他的艺术也经常给人以一种“未完成感”。[NextPage]
对于传达身临其境的感觉和视觉印象透纳给予了特别的重视。《议会大厦的大火》(图54)就是这样真实又惊心动魄的画面。议会大厦的大火起于1834年10月16日傍晚时分。虽然动用了军队消防对员,它仍然几乎毁了整个建筑物。透纳当时也赶到了现场,在泰晤士河的对岸做了大量笔记和速写。仿佛是要抓住这一难得的机会,从现实生活中研究那些以往出现在他想像之中的破坏和毁灭景象。他的大量铅笔和水彩写生为这幅巨作奠定了基础。基于构图的考虑,画面中央的火柱伸向泰晤士河方向,而实际上火是向威斯敏斯特教堂方向蔓延的,只是后来风向转变,才使威斯敏斯特教堂幸免于难。在画面上冲天的大火成为主要对象,火光夹着浓烟扑天盖地而来,水中映出大火的倒影。地平线把画面一分为二,左面突出的是拱形桥洞,右边是威斯敏斯特教堂高耸的幽灵般的轮廓。在画面的右下方,黑黝黝的几条小船正慢慢向前驶去。烈焰是画面最生动的一部分,为了生动而又真实地表现这场毁灭性的大火,透纳在速写的基础上重新安排了图象和黄橙红色的色调,通过对颜色强度的调整和厚涂与薄抹的结合,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气氛和处于这种虚幻气氛中的虚幻的形体,生动地再现了这一事件的动人心魄的高潮。
透纳一生中最伟大的富有想像力的杰作是《奴隶船》(图55)。这一作品展出于1840年,它的不寻常的主题来自透纳自己的诗作《倒坍的希望》。这一标题体现出透纳思想中深刻的悲观主义:
举起所有的手,锤击着桅杆顶部和绳端,
你狂怒地遮蔽了太阳,乌云压下
宣告了台风将到,
在它扫过你的甲板,穿过船舷之前,
死者与濒死者──拴上了他们的链条
希望,希望,倒坍的希望
你在哪里?
这是透纳最大胆的作品之一,它描绘了黄昏的海上,残阳如血,海浪在不安地涌动,远方的乌云从天边卷起,海鸟惊飞,似乎在预告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一艘蒸气船在海上航行,它的桅杆在浪峰上摇摇晃晃地摆动,无助地听凭着大海的摆布,辉煌的落日和血红色的云层给它笼罩上一层悲剧性的色彩。在这里透纳用近乎“写意”的手法奔放不羁地描绘了这一场面,他以富于戏剧性的色彩和足以震撼人心的动态效果表现了暴风雨到来之前的不安预感。透纳似乎更重视的是一种气氛、一种印象和一种能感染观众的主观感情,所以,在他的画面中,主题轮廓的完整和清晰性都牺牲了。我们能从荷兰画家的画中复制出当时的帆船,但却无法根据透纳的画重造出一艘19世纪的汽船,因为在他的画中仅仅表现了船身的黑影和摇动的桅杆,一个与进行海浪搏斗印象。但我们却能感觉到风浪的冲击,却又无暇去顾及画中的细节,因为一切都已经被刺目的光线与狂滔所吞没了。血红色的夕阳并不给人以温暖的印象,它在悄悄升起的夜的薄雾的衬托下显得那么绮丽而悲凉。这一画面让我们联想起一首浪漫派诗歌或一段浪漫派的乐曲的感觉。
透纳的革命性也表现在他的艺术表现出强烈的时代感,他以生动而鲜活的手法表现了现代生活的元素如蒸汽机火车和轮船的出现,给人们带来的全新的视觉体验。
对动态与转瞬即逝的气氛的迷恋使他对新兴的、象征速度与充满动态的火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了体验速度感,他登上了一列特快列车旅行。在火车飞速前进时,外面是倾盆大雨。他打开车窗把头伸出去,观察飞快掠过的景色。这种景色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以后,他画了《雨、蒸气和速度》记录了他对铁路和火车的体验,也表现出他对现代世界的赞同。在这幅作品中,透纳表现了大自然与现代技术发明(铁路和高架桥)之间的强烈对比。铁路和高架桥这两个人造的力量使自然景色大大改观,透纳看到并描绘了它们所有的震撼人心的效果。可以看出,这幅画的场景是1837-1839年在梅登黑德附近泰晤士河上建造的铁路桥。他描绘了高架桥上的火车在雨雾朦朦中疾驶而来,巨大的蒸气机头喷出的白汽与雨雾融为一体,造成迷朦一片的效果。在火车头前方有一只小野兔在奔跑,既象征着速度,又对机器和动物的速度的对比做出了幽默的评价。画面的左边有几个年轻妇女在跳舞;右面远处的田中有一张犁,这些都唤起人们对往昔生活方式的回忆。1844年,这幅画在皇家美术学院展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弗雷泽》杂志的评论说:“透纳的这幅画是用真实的雨画成的,在它后面是真实的太阳,我们有一种好像彩虹随时会出现的感觉。同时,一列火车真像是在以每小时五十英哩的速度,向我们冲来,眼看它就要把我们压在轮子下面。大家最好是在它跃出画面之前赶快去观看。”由此可见,透纳是怎样真实地传达了他在雨中对列车的真实感受。
在世人的眼里,透纳是一个不擅交际的怪人,但他一生中对光与影的酷爱以及他把光作为一种单纯和绝对的因素,把空间表现为无限制和眩目的空间的探索,使他的艺术具有一种全新的观念和意义:在他的绘画中,风景本身不再作为主题存在,只不过借以表现透明与反射的光的纯粹韵律而已,它只是白热的光辉和灰色的尘粒。自然的崇高在他的绘画中达到了顶点。单从绘画语言来说,他比印象派发现大自然的光色规律要早半个世纪,在运用上也达到了相当成熟的境界。透纳可以说是欧洲的第一位“现代的”画家。
(编辑: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