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美雅
第二届“雅典双年展”(Athens Biennial)主展场设于雅典市为2004年奥运所兴建的复合建筑群之一—艾斯普列纳德(Esplanade),展览由该建筑物延伸到法里罗湾(Faliro)的滨海区域,蜿蜒漫布在爱琴海沿岸。双年展在此设置主展场并非偶然,风光一时的2004年雅典奥运饱受国际及本土抨击,希腊投入了30多亿欧元兴建的奥运主场馆及周边20多个复合体育场馆,自落幕以来便一路闲置至今。这场被抨击为人类史上最浪费的运动赛事,并没有为雅典完成城市再造的梦想,或预期中的额外观光收入,反倒是带给雅典市政府每年超过1亿欧元维运体育馆群的昂贵帐单。如同双年展发起人之一的泽纳科斯(Augustine Zenakos)所述:“这块建筑聚落及眼前所见的荒芜土地,像是个巨童曾经试图用积木打造一个自己的天堂,盖到一半别的趣事发生,他开始感到无聊,接着就终止了这场游戏。”
在这样的文化地理脉络下,第二届雅典双年展主展馆周边其实是人烟罕至的区域,对观光客或当地居民而言,这个地方是个死寂的城市角落。甚且在主展馆外,还可见到路旁的涂鸦写着:“这个天堂需要观众”。但除去这些因素,展场全日开放长达12小时,导览工具则是包含动、静态影像及文字资料的iphone,临时展场的空间规画也极度专业,种种细节显示出了主办单位的用心。
意图建立社会连结
雅典城以古希腊文明遗迹及蔚蓝爱琴海美景闻名于世,然而近400万人口的雅典市至今仍没有一个公立的当代或现代美术馆空间,只有一处美术馆临时组织,游牧式地在不同地点举办展览。然而雅典当代艺术工作者的热情从未因此消减,第二届雅典双年展以“天堂”(Heaven)为主题,邀请了六位策展人策画了六个展览,共100多位艺术家参与,如此庞大的展览规模竟是由XYZ(卡尔葩科索格勒Xenia Kalpaktsoglou))、波卡–伊欧(Poka-Yio)及泽纳科斯)三位独立策展人自立创办的组织所发起筹办,双年展所有的策画、联系、募款、组织及教育工作皆由一个十人团队所完成,展现了艺术专业工作者的惊人效率。不采取委任“明星策展人”的模式,而是聘任六位年轻但颇具知名度的欧洲新进策展人,分别策画主题展,这或可视为一种新型态的灵活思考,除了在组织架构上弹性有效,每位策展人也能够运用自己原有的资源(包括艺术家与赞助管道),除能分散庞大展览随之而来的经费压力,与艺术家的沟通及作品执行上也较超级大展更为细腻精致。
雅典双年展的六个展览中,由希腊艺术家札哥拉里斯(Zafos Xagoraris)与跨领域创作者帕派欧努(Dimitris Papaioannou,画家、漫画家、编舞家及舞台设计,2004年雅典奥运闭幕式艺术指导)所策画的“天堂现场”(Heaven Live),借用了波兰前卫剧场导演╱行动艺术家坎陀(Tadeusz Kantor)的艺术表演《全景海边行动演出》(Panoramic Sea Happenings)做为策展概念参考。“天堂现场”的展场分布在法里罗(Palaio Faliro)长达三公里左右的沿岸,策展团队原先的展场设计是固定式的岸上舞台,然而在思考了观众与表演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后,改为漂浮在岸边的临时剧场。海边的泳者可以攀上这个浮动剧场,成为座谈或活动的参与者(或演出者),岸边观众、海中戏水者、往来车辆、台上表演者形成了交错重叠的凝视关系,海洋本身也成为场景的一部分。在《全景海边行动》的演出中,坎陀站在海中,指挥汹涌的海浪“演奏”交响曲,岸边的观众坐在潮浪中,演出者(海浪)及指挥与观众几乎成为一体。这也呼应了策展人所说的,“天堂现场”的参与者有着共同目标,希望透过展览计画建立一种社会连结,这个连结将体现与建立在当地人、团体、组织、过客及展览参观者之间的关系上。
社会介入的反抗行动
“天堂现场”的参展艺术家包括曾经来台的芬兰艺术团队YKON、丹麦艺术团体Superflex、2008“台北双年展”的NSK State、代表波兰馆参加今年“威尼斯双年展”(La Biennale di Venezia)的艺术家沃迪克(Krzysztof Wodiczko),以及“一个建筑”(An Architektur)等20多个艺术家╱团体。展览作品全数于公共空间展出,其中多为社会介入的计画,包括现场演出、工作坊、论坛、大型投影以及户外装置等。如希腊艺术团体“吠犬联合”(Barking Dogs United)运用海边常见的遮阳伞排成一个巨大的“出售”(FOR SALE)字样,点出法里罗沿岸休闲用地历经私有化,再度重回公共空间的议题。2002年创立的柏林实验团体“一个建筑”,以反资本主义空间做为理念的集结,号召由劳动者、运动者及使用者参与空间改造的过程,提出激进民主(由使用者而非规画者决定空间规画)及反抗建筑(oppositional architecture)的概念,并以杂志、工作坊、展览等实践,反抗社会性空间的剥夺、不均及破坏。在“天堂现场”中,他们举办了“后资本空间:共通性的意义”(Towards Post- Capitalist Spaces: On the Meaning of Commons)座谈与工作坊,讨论一些限制资本主义积累逻辑的微型实验,并分析在后现代社会中歧异价值成为主流的此刻,共通性在不同的历史情境中的意义,以及其共通性这个概念如何在后资本空间中发挥其潜力。而其他参展艺术家还包括1970年代成立,引领苏联概念艺术浪潮最重要的艺术团体“集体行动”(Collective Actions)等。
美国艺术家李.拜亚(James Lee Byars)1969年的表演艺术《世界问题中心》(The World Question Center),要求知识分子、艺术家、科学家及医生,各自以浅白的英文提出一个对自己知识发展积累最关键的问题。西班牙巴塞隆纳当代艺术馆(Museu d´Art Contemporani de Barcelona)主策展人马丁内兹(Chus Martinez),在本次双年展所策画的同名展览“世界问题中心”援引了李.拜亚的概念,要求每位参展艺术家以自己的语汇提出一个作品、假设及问题,马丁内兹认为,好的问题往往比已知的答案更重要,即便不能回答的问题往往令人不快——但它能为连续不破的现状制造一个断裂,并标示着探索未知旅程的起点。他同样希望,这个展览的作品创作与呈现不是策展人独断诠释的“后制作”,或是对当代艺术的综观回顾,而是呈现众多当代艺术议题中的一小部分,是艺术体制与美学论述的一段过程,提供观众与艺术家未来发展新的、不同的作品诠释的可能性。
对历史事件的重新诠释
活跃的年轻格拉斯哥艺术家法勒(Luke Fowler)于此展出了《所见即所在》(What You See is Where You´re At),他重新剪接1965至1969年在东伦敦的金斯立厅(Kingsley Hall),所进行的精神治疗实验遗留下来的声影纪录,以新的叙事方式“还原”当时住在其中的病患及主导该实验的精神学家、作家连恩医生(R. D. Laing)的日常生活及对话。1965年连恩医生与他所谓的“终生病患”共同搬入金斯立厅长达五年,唯二的共同生活守则是“抓到就是你的”以及“没被禁止的都可以做,可以做的就是没被禁止”。这场非正统精神治疗实验,打破了传统医病关系中医生的权威角色,医生与病人在紧密相处的日常生活中,一同探索“疯狂”的意义,以及它与社会传统、家庭的关系。
西班牙艺术家加希亚(Dora García)的录影作品《就算情况不同,也不代表任何事改变了》(Just Because Everything is Different, It Does Not Mean That Anything Has Changed),以美国脱口秀喜剧演员布鲁斯(Lenny Bruce)因1962年在雪梨的一场演出脱口对观众说出脏话,自此再也不能入境雪梨表演的故事为文本,加希亚在片中重建当时的现场,找来喜剧演员完成了布鲁斯当年未竟的这场脱口秀。这件作品对艺术与机构、观众之间的关系进行提问,延续了加希亚作品对公共空间、大众的持续探讨。该作在2008年曾展出于“雪梨双年展”(Sydney Biennale),艺术家巧妙地让作品文本与发生场域重建了一层新的脉络关系。除了加希亚与法勒的作品外,哈勤勤(Natascha Sadr Haghighian)的互动作品《无感帝国II》(Empire of Senseless Part II),则探讨了社会的再现与排拒机制,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条件下获准成为文明社群中的成员,而其声音、影像及关注如何被承认与接受?艺术家设置了一前一后两个萤幕,观众必须以自己的身体阻挡后设萤幕的光源,才能清晰的看见面前萤幕闪过的字句,而字句的素材则是取自女性主义小说家艾可(Kathy Acker)的小说《无感帝国》(Empire of the Sensel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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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破不立的强烈企图
其他四个主题展览还包括了“直路消失”(For the Straight Way is Lost)、“灿烂的孤离,雅典”(Splendid Isolation, Athens)、“饭店乐园”(Hotel Paradise)、“多少天使能在针尖上跳舞?”(How many Angels can Dance On the Head of a Pin?)等。此外,雅典双年展的连结对象相当广泛,包括雅典市的十多家画廊、最重要的私人当代美术馆DESTE Foundation,以及近20个当地与国际的策展人、艺术家、NGO团体都在双年展期间同步举办周边活动。其中最主要的周边计画为展前就起跑的“重绘地图2”(Re-map2),其地点选在雅典市中心热闹的KM区域(Kerameikos and Metaxourgeio),展区高达22个,包含了近20个独立项目,由国际与雅典当地的艺术家、策展人共同执行,以及“仲夏夜之梦”——包括戴勒(Jeremy Deller)在内的20多件录影作品露天放映,另还有雅典建筑与设计团队Ø16工作坊(Ø16 Workshop)所策画的“游击玩乐场”——搭建的临时游乐场,提供当地居民与学童互动嬉戏。
从第一届的“毁灭雅典”(Destroy Athens)到第二届的“天堂”建造,雅典双年展展现了一种不破不立的强烈企图,向国际宣示,他们要将雅典的城市形象由古典带往当代。它同时也展现出一种独特的活力与精神,从组织型态而言,它是一个全然由民间独立发起、政府及企业赞助(也包括参与的艺术家与策展人投入的资源)的自主组织单位所制作,专业而有效;就展出场地而言,在一个当/现代美术馆付之阙如的城市中,展场并未因此形成游击式的凌乱或简陋;相反地,藉由每次不同场地的历史脉络,双年展凸显了城市自身的发展规画议题,让展览能够从一个批判性的角度探讨雅典市本身,而非单纯的美化或奇观化这个城市。再思考民众参与的面相,它并未沦入民粹式的喧闹,而是试图反省人与公共空间的关系,及个体与团体之间的实质连结。这或许是一个有趣的范例,当我们思考双年展做为一种城市“行销”的手法;或许它更是一种新的方法论,让我们重新思考城市做为一个议题,及人与城市之间的关系。
(编辑:范文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