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坚
鲁虹先生于2008年5月17日在深圳主持“2008中国当代艺术市场发展高峰论坛”时,做了一番发言,核心观点是“现在……情况是拍卖行与画廊主导着艺术市场,而学术却显得苍白无力……但我觉得这也不能全怪罪于学术,事实上,由于经费缺乏,在我们美术机制的运作里面,国家的收藏机构基本是缺位的。具体地说吧,从中央到地方各级美术馆对艺术品的收藏,一直并没有把学术的主导转化为对市场的具体指导,反过来还被拍卖行和画廊所操作……如果……学术的力量又能通过各级美术馆在专家的指导下进行有效的收藏……学术……就完全可以转化为对市场的指导……现在最大的问题其实是收藏资金不到位,这使得各级艺术机构不可能有大的作为,进而承载起历史的使命……所以我呼吁国家要采取强有力的措施,以便让各级艺术机构用实际行动来指导市场……现在各级美术馆严重缺乏收藏资金……希望能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或因论坛性质制约,我认为他的发言言简意赅了一些,有意犹未尽处,希望他继续通过其它方式补充,一可让更多人了解其具体思路,嘉益学界,二可直接有助解决他提出的问题。
我很认同他的发言所针对的一个现实判断:现在学术显得苍白无力。这个判断相信也是多数界内人的“热点共识”。所以,既然问题是明摆着的,剩下的就是“怎么办”了——这正是最有争议最缺共识的地方。对“学术如何上位”问题的发言,价值如何,我认为不是看发言人如何发牢骚表不满,而是看他提出了什么建设性解决方案。作为对此问题发了言的人且又恰是“问题中人”,不知道鲁虹先生是否已专著长文或有长篇发言但未整理公布,本人在此仅就其已公开的发言杂言异见,作为本人期待他继续补充的诚意抛引。
研究对一个有一定公共性质的问题的对策,一般讲也应从相对客观、全体的立足点出发,才能较于相对个人化的立足点出发更具说服力,否则会有为私利代言的嫌疑。从鲁虹发言的字面效果及其任职于深圳美术馆的事实看,他明显属于后者。但由于此点无法考证(否则我没必要在此杂言),故我只能假设他发言亦出于“中国当代艺术前途”的公心。即使如此,我仍认为他给出的“药方”不太对症。
他的主药用通俗话讲就是“公家给钱”,用行政话语就是“财政拨款”,用经济话语就是“国家投资”,他并将此项的“资金不到位”视为“现在最大的问题”。这样的观点显然似曾相识,且很容易让听者得到确所以然的认同感,因为全国人民基本上会有“国家对文化事业投入不足”的先入之见——数字统计基本上也能事实支持。但多年来的事实也同样证明相反的意见:国家钱不多,要办的事却很多,没钱也没办法。所以说前说后都是废话,废话再多说只能变为气话,僵着的结局而已。那好,我又只能假设鲁虹的喊穷成立,跟教育、农业等领域喊穷一样。那么,“给钱”真的是天然合理的解决之道吗?
他所“呼吁”的“给钱”,名义上的对象当然是“学术”、“学术指导”,而且我相信他意指“真正的”、“纯粹的”、“严肃的”之类,但他实际上的对象是“美术馆”等(学术?)机构,且不是多元广义的而仅仅指“国家机构”。当然,这里头有两个疑义我暂且也不明他的实意:近期争议的“热门机构”——画院、美协——其实与美术馆同是“国有身份”,它们包不包括在内?所谓的“行政拨款”(只能?)给国家美术馆等,是否是“公款公用”的意思?希望他继续发言时能够厘清一下这些疑义,避免读者疑虑他的“身份意识”。
说到“国有机构”,我恰好也留意过,有点体会,举例说明。我曾举过一个例子,在此复列:2005年11月,曾有一场名为《大河上下——新时期中国油画回顾展:1976——2005年中国油画三十年经典荟萃》的展览。展品以各美术馆(主要是中国美术馆)馆藏作品为主。该展在广东巡展时我有幸亲睹,观后大为失望,现场写下过“小河上下,废布成流”的观后记。我不是夸大其词,大家冷静推想,这样一个收集了“形象代言”作品的“荟萃”已然如此,如果把包括1976年之前的全国、省市国有馆藏系统所有的藏品都集中陈列出来,该有多少垃圾?这样的结果,当然也可以像鲁虹先生一样运用“历史意识”,以“文革”、“政治”等历史情境来为之辩解。但中国油画还未曾以其纯粹、成型的面貌奔突成河(反是市场化以来显出点迹象),令人信服地汇入世界油画艺术的汪洋,何言“大河” ?大家明白,如果上述事实成立,必意味着,那是历史以来花了多少纳税人的钱堆出来、保护起来的。花这些钱能证明“历史必然”故而问心无愧?
闷结难解,我当时立即上中国美术馆官方网站查找其收藏制度的情况,但难得信服答案。即使到我写这篇文章的现在,亦是如此。按理说那不是见不得人的机密,不但应该向公众公开信息,而且应该主动向纳税人交代的。比如,仅能在“机构设置”一栏的“一览表”中,在“典藏部”和“学术部”项列有“承担美术作品的收藏、捐赠工作,负责编制收藏计划及收藏经费预算”等简单、笼统的责任细则。查深圳美术馆网更是任何制度细则都没有。为何出现这种情况,或许我不明就内,望鲁虹先生能介绍一下。这正是我所要关注的“现在最大的”核心问题:有公信力的制度建设。负担“收藏”作品权力的“典藏部”、“学术部”都是哪些人员?他们是流动的还是静态的?他们是本馆的还是从社会上聘请的?是公选的还是任命的?他们是否通过公平、公正程序保证其学术说服力?其中的制度契约是什么?如何前期后期纠错、补正?收藏一件艺术品的具体流程、经费等如何保证透明以让纳税人监督?……这些疑问,大的方面涉及学术人才选拔、任命,学术民主、公正、公信的保证;小的方面涉及每一分钱是否花得物有所值让人放心——给钱、花钱事小,乱给、枉花事大。一个公司要让股东愿意投钱,得先把先进制度组织好,优质人员配备好,美术馆同理。是如鲁虹先生那样喊着先给钱,还是先努力拿出美术馆先进的、现代的理念和制度,甚至先进的制度本身就是生产力,可创造财富、可自我完善催生杰出学术?这里头的先后因果值得思忖。而且,要提醒大家的事实是,国家已经是一直在给了钱的,有些美术馆甚至已养着一大堆让纳税人有意见的闲人,时间长长下来多少十年了,全世界还排着长长的“世界优秀美术馆”样板队伍可供学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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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中国美术馆、深圳美术馆、广东美术馆、上海美术馆等为数不多的几家,因为占据地缘优势,又部分因为恰好天降下、上任命学术能人上岗,已经是目前算学术有声有色挺上位了。如范迪安上任后的中国美术馆,已经可以上“新的”媒体、“乱搞的”蔡国强这样的展览项目;再如上海美术馆的双年展、广东美术馆的中国人本摄影展、深圳美术馆的论坛等,都让人印象深刻。但大家回味一下东西南北中还有多少省市公立美术馆,无声无息的它们除了习惯性坐等画家送租上门外,有过多少上位学术活动?这些美术馆的学术队伍(基本也是行政队伍)多少是上头任命以至是靠人际关系上岗的?多少是靠学术能耐、通过学术公选上岗的?它们的学术甚至被一家家私立美术馆比下位了,仅仅是因为钱吗?拨钱给它们就可以自然“指导学术”了吗?
故之,我宁愿认可美术馆自身理念、制度、人才、操守先行于“国家给钱”(钱在其中的正比逻辑关系是另一个问题)。做不好的假设,如果“国家机构”的制度、人才有问题,鲁虹先生所埋怨的“市场邪气”同样难避,公权私用乃至别的腐败并不比市场歪招少伤害学术。比如权力工作人员收藏一张次品,但故意报高价与艺术家合谋拿回扣怎么办?比如有些所谓名家向美术馆捐画,要是里头有一些不痛不痒的次品,是否也要花纳税人的钱去保护?比如鲁虹虽怀“历史意识”(美术馆确实应该用“历史意识”购藏作品),但被批评者质疑其实质是“历史现象”,那么,假如拨款给深圳美术馆购藏作品,在此中起“指导”作用的鲁虹把一批批“艺术现象”收集进馆怎么办?假如批评者就是深圳市民,有没有什么机制使其意见起作用?
我再举一个例子。2003年底,广州市政府决定连续3年每年出资100万购藏广州画院画家“精品”(不知道这个行政行为现在是否还在继续),该精品纳为广州艺术博物院收藏。据说此举是“保护画家利益、防止精品外流”。按鲁虹先生例举的众人熟知的“美国中情局支持文化艺术”的例子(鲁虹举这个例子时忽略不同制度和具体操作程序下同一行动的不可比性待议),这样的行为应该符合他的呼吁——要是把深圳市政府和深圳美术馆的名字代进去就更好。泛泛而谈“政府支持文化艺术”我也说不上反对。但若具体到这样的“给钱”,无不让我迷惑:为什么购藏的只是广州画院而不是广州美院或别的“国家文艺单位”?画院的是“精品”其它单位的是不是?评选“专家”是怎么来的?这样的行为是经过人大审议还是经过什么程序保证一定是“学术的”?……正是这类问题,使我不认同鲁虹先生呼吁的解决之道——如果钱有可能用来行使可能下位的、错误的“历史使命”。就目前而言,政府管艺术、学术,最好的“行政”还不是“给钱”这样的微观行为。
由于鲁虹先生的观点牵扯到市场、民间,有必要顺着也议议这层意思。艺术市场火爆,近期批评的声音多起来,很多观点把与艺术相关的各种罪责赖到市场、民间身上,鲁虹的发言亦略有此意:任由市场发声就必放任学术堕落。所以难怪他呼吁的“给钱”对象是“国家机构”。可是,这样认识的话,悖论就来了:你以为国家“给钱”就能提升学术,是否市场“投资”就不可以或不那么可以呢?而事实上,我倒更愿意这样描述:新时期以来,假如艺术真更学术了,功劳有赖改革开放三十年市场、民间力量的累积贡献;(公有)体制内学术力量步伐缓慢,即使有的那么些提升、发展,也很大部分原因上是因为最后还算撕下脸皮从市场、民间那里偷取了能量。这有点像做了贼还装正经骂人,自己不争气不操好本份职责,竟还够胆说是别人带坏了云云。对,市场是疯狂了几年,不可避免夹杂过程中的疑难杂症,但“国有”也半世纪有多了,怎么反过来还担心学术被市场搞了呢?到底谁更无能谁病得更严重?世界上有很多一流的“国家养的”美术馆,但很难想象它们的职员会骂古根海姆美术馆弄砸了艺术、学术,感谢榜样的力量还来不及。你申请你的拨款,我募我的基金,各赶各路本也毫不相干。
更关键是,虽然从身份上讲,各美术馆、学术机构、媒体等有公私之分和集体私人之别,但在为国家艺术事业献力的高度上则是身份平等的。那么,国家给钱只能给国家机构吗?这就是我上面疑虑鲁虹先生的呼吁是“公款公用”和刻意护己。因为,在市场、民间恰恰起步壮大的力量中,同样会有相当一部分力量的用力点是“提升学术”——必然也是“国家学术”,比如某些私立美术馆的严肃展览、非营利民间艺术机构、严肃艺术网站和杂志等,它们应该像弱势待扶的民办教育、民营企业一样,期待(也应该呼吁)从国家财政拨款中分得名分。你要马儿跑或者马儿自己要跑,都得给马吃草。事实考察也正证明这样才合理,也才更能公平调动各方力量提升学术。与企业的产业升级一样,“学术升级”中“高端学术”和“本土学术”的迎来,“低素质学术”和“来料加工学术”的送走,市场、民间的力量更应该得到政府的呵护。
如果学术上位还不能奢望从更高层面那里得到解放的动力,起码下层自身的平等竞力是可期的,学术发展的事实已经对此作出了有力的肯定。发展学术所真正缺的,是保证学术力量健康、自由、合理成长的基础制度土壤,以及在其上尽情挥汗的有胆识、有创造力的人才;至于钱,仅乃低层次的工具而已,它同样须通过创造性劳动来获取。
(编辑:范文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