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英
现在画画都是画照片,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以前用照片来搞创作是犯规的事情,可以用照片来收集素材,但最终不能画出照片的效果。老师告诉我们为什么不能用照片代替创作,是因为写生的过程是一个体验的过程,画一个老农民的形象就有对农民的体验,就会把感情和认识表现在对象上,甚至在作画的过程中与对象还有直接的情感交流。照相之所以犯规就在于它是对表象的复制,而照相的瞬间是不可能有情感交流的。实际上,在照片的后面还有潜在的话语,照片取代了我们对真实事物或形象的观察,当我们把一个真实的场景搬上画面的时候,是把一个三度空间转换为两维的平面,而又在这个平面上塑造出三度空间的幻觉。照片的复制是从平面到平面,写生则是从立体到平面,一整套写实绘画的技巧也正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照相和绘画是如影相随,自从摄影发明出来以后,那种用科学手段复制的真实空间,是对手工复制的最大诱惑。当我们画素描的时候,老师会告诉我们素描的步骤有显影法和聚焦法;画风景的时候老师会说要像照片那样拉开距离;搞创作的时候老师会说要像相机镜头那样“视觉中心实,视觉两边虚”。照片为绘画提供了真实空间的参照,从表面上是加强了绘画的真实感,实际上是对绘画的消解。
自文艺复兴以来,绘画就一直在寻找科学的眼睛,在15世纪初,意大利的布鲁内莱斯基就将透视运用于绘画,为描绘真实空间提供了一双科学的眼睛,到16世纪,透视法则已相当完善,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就是证明。但是,不论透视多么完善,总还是需要眼睛的观察和判断,需要手工的制作,即贡布里希说的“知与行”的配合,透视只是制造真实的手段,即使掌握了这个手段,人们还是希望有比眼睛更真实的复制,因为任何判断都是主观的,都是主体为客体立法,都是客体的表象,而不是客体本身。在17世纪的时候,荷兰画家发明了一种“暗箱”法,这是一个根据透视法则复制真实的设备,其原理有点像今天的幻灯机,先把景物依样画葫芦地描绘在玻璃片上,再把玻璃片置入暗箱,玻璃片的前面是一个凸凹镜,后面是烛光,通过烛光与镜片,玻璃片上的图像被放大到对面的画布上,不过画布上的景象是颠倒的。如果把画布上影像依轮廓描绘下来,那无疑就是准确的透视。荷兰的画家在多大程度上运用了“暗箱”似乎不得而知,但荷兰小画派的准确透视却是确定无疑的,对于他们来说,了解透视的原理就可以了,透视的再现则完全可以依赖于技术手段。同样的情况也体现在解剖上。在奥赛美术馆有一个展室很使人开眼界,这儿展出的都是人体各部位的石膏模型,这些石膏模型并不是医学上用的,而是有各种动态与造型的手势、腿势和运动的躯干,有一张19世纪的照片说明这些模型是怎样从真人翻制的。这些模型显然不是作为雕塑作品,而是为绘画准备的,画家为了准确地表现人体的结构,根据题材的要求预先做好模型,这些模型不是想象的,是直接从人体翻制下来的。一个画家的工作室就像一个雕塑车间,各种各样的人体部位为他提供了准确的造型。有意思的是,这项工作后来被照片所取代了,当画家要一个准确的手时,不用再翻制一个手的模型,用照相机拍出手的各种姿势与部位,再根据照片来画这只手就行了。
所有的技术手段都是为了更真实的再现,要真实得和对象一样。这种真实一旦能够用机器的手段制造出来,绘画的真实就没有必要了,因为再真实的绘画都比不过真实本身。照相机出现后,绘画的很多传统功能就消失了,如肖像画和风景画。19世纪末期,虽然还只有黑白摄影,但摄影对绘画的冲击就明显地体现出来,或者偷偷地抄袭照片,如安格尔和马奈;或者像塞尚那样,用几何形解构了肖像与风景。像萨金特那样的画家,早个50年完全是一位学院派大师,但生不逢时,他的学院派技法充满着“上流社会的脂粉气”。这好像是“既生瑜何生亮”,照片应该是为真实的再现提供了更便利和更有力的手段,就像历史上的暗箱和石膏模型一样,但照片在绘画上似乎没有这样的运气。摄影的诞生几乎与印象派同时,印象派画家也和摄影一样利用了光学的知识,但印象派恰恰是把他们的光学引向了另一面,不是更真实地客体,而是真实的主体。
(编辑:范文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