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端廷
1、什么是抽象绘画?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对抽象一词的解释是：“从许多事物中，舍弃个别的、非本质的属性，抽出共同的、本质的属性，叫抽象，是形成概念的必要手段。”
在绘画艺术中，抽象(abstraction)是相对于具象(representation)而言的，这两个词往往以形容词形式出现，并且分别与绘画一词结合，组成两个概念即抽象绘画(abstract painting)和具象绘画(representational painting)。具象绘画指的是再现了人物、风景和静物等自然物象的绘画，抽象绘画所描绘的形象则与我们的肉眼看到的世界中的形象没有联系，也就是说抽象绘画描绘的对象是人的肉眼看不见的东西，这些东西就是宇宙的微观和宏观世界，是自然的内在属性和事物的内在本质，是超越现象的绝对理念。
具象绘画的代表样式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形成并绵延四百多年的写实绘画(realistic painting)，抽象绘画也正是作为写实绘画的对立面，在不断反叛、步步脱离写实绘画的历程中逐渐形成的。
2、西方传统写实绘画的形式特点：
形式：焦点透视，明暗光影对比，固有色，人体解剖，基于人眼视网膜成像原理，能在平面上模拟出自然的三维空间中的立体形象，造成一种逼肖客观自然的“幻象”。
内容：看得见的世界，物体外在的形色。(1)、宗教主题，人类精神生活，人与上帝(灵与肉)的关系。(2)、社会主题，人类社会生活，人与人的关系。(3)、自然主题，人类物质生活，人与自然的关系。
一、走向抽象绘画的四步
1、印象主义
印象主义绘画打破了西方传统写实绘画的焦点透视法和固有色观念，将现代光学和色彩学成果应用于绘画。现代色彩学告诉我们，色是光的产物，没有光就没有色，色是物质受到光的作用而产生的，是物质反射光的一种能力和特性。在不同的时间、环境和气候条件下，随着光的变化，物体会呈现不同的色彩。对于印象派来说，绘画的题材是无关紧要的，表现光是印象主义绘画的主要目的。
2、后印象主义，新印象主义
塞尚，凡·高和高更被称为后印象派。修拉和西涅克是新印象派。他们都出自印象派，但却有着与印象派完全相反的艺术主张。他们反对印象派那种忠实地描绘物体“外在的”形色的做法，而力求通过绘画揭示自然对象“内在的”本质，或者表现画家自我的情感与主观感受。
塞尚是“现代艺术之父”，他将西方艺术引上了一条以科学探索为主旨的现代形式主义艺术之路。虽然塞尚的绘画还是具象的，他还没有抛弃人物、静物和风景等传统绘画题材，但他无意描摹对象的外在形貌，也不表现人物的精神和思想感情，他的目的在于揭示出对象内在的带有普遍性的形体结构——即他所说的圆柱体、锥体和球体。
凡·高把画布和色彩作为宣泄感情的渠道，通过迅即的笔触和强烈的色彩，他的绘画表达了他内心的如火山岩浆般炽热的激情。
高更用平面化的造型和装饰性的色彩来描绘象征性的主题，表达他对“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这个人类终极命题的困惑。
修拉继承了印象派用光谱色作画的成果，但不满意印象派画家仅凭自己的视觉观察和生理本能捕捉临摹外光和一霎那间气氛的做法，认为印象主义仍然缺乏科学性，光色表现不够严格和完善。他将当时最先进的科学成果，如谢弗勒的色彩对比法则，麦克斯威尔和罗德的光学和色彩学理论，应用于绘画实践。他用细小的各原色色点来塑造形象，绘制画面。虽然这些用色点排列而成的画面不能精确地刻画物象的细节，但各种颜色的并置会因对比关系而显得更加明亮，产生出光的灿烂辉煌的效果。
后印象派和新印象派之后，西方艺术彻底摆脱了宗教、政治的束缚，走上了“为艺术的艺术”的现代主义艺术之路。“为艺术的艺术”是相对于“为宗教的艺术”和“为政治的艺术”而言的。塞尚的艺术的真正意义不在形式上的变化，而在艺术的功能和目的上的转变。在塞尚时代，宗教已被抛弃——与塞尚同时代的德国哲学家尼采已经做出了“上帝死了”的宣判;民主政治得到了实现——阶级斗争意识已经淡化;人与自然的关系，亦即提高生产力，发展经济成为西方人生命中主要课题。塞尚的艺术不表现宗教主题，也不表现社会和政治内容，而将探索自然的奥秘作为艺术的中心主题正是这种时代精神的体现。
3、野兽主义，表现主义
法国的野兽主义和德国的表现主义是一种风格的两种变体。在这两个流派的绘画中，再现性因素进一步退倒次要地位，他们注重通过简化的形象，平面的造型和鲜艳的色彩表现画家强烈的内在激情。两者的区别时，野兽派表现的多半是精神的快乐，而表现表现的往往是灵魂的痛苦。
4、立体主义，未来主义
立体主义将塞尚所探索的物理学课题大大推进了一步，在立体主义人像、静物和风景作品中不仅出现了塞尚所说的圆柱体、球体和锥体等几何形体，而且其画出的形象与我们从现实中看到的东西相去甚远，让人难以辨认。立体主义将物象分解，把一个物体的前后上下左右不同侧面同时展现于一个画面，使对象成为一种支离破碎的状态。立体主义揭示的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传统绘画的视觉观念和空间概念。这类绘画所描绘的不再是从一个固定视点所看到的物体的情形，而是不同视点所看到的物体的不同侧面的综合面目。事实上，这是将运动和时间因素引入到了空间。
长期以来，人们在比较野兽主义和立体主义的区别及其对现代艺术的贡献时都说，野兽主义是色彩的解放，立体主义是形体的解放。我认为两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区别，就是，野兽主义把西方传统绘画的三维空间变成了二维(平面)空间，而立体主义则把三维空间变成了四维(运动)空间。它们都是对传统绘画空间观念的背叛，反映的是现代人观察世界的两种新方式。
未来主义与立体主义几乎同时产生，二者都采用以几何形分解物象的方法来表现“运动”效果，以致当初人们难以将这两个流派区分开来。有人指出了两者的差别——立体主义绘画的特征是静，未来主义画面给人的感觉是动。在我看来，两者更本质的区别是，立体主义表现的是运动的结果，未来主义呈现的是运动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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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抽象主义的分支及其演变
从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到野兽主义，再到立体主义，通过一步步将自然物象简化、分解和重构，现代主义绘画的具象因素越来越少，终于在1910年左右，一种完全独立于自然之外的抽象主义艺术瓜熟蒂落，宣告诞生。
抽象主义有两个主要倾向：抒情抽象(热抽象)和几何抽象(冷抽象)。抽象主义艺术四位伟大的奠基者是：康定斯基、库普卡、马列维奇和蒙德里安。
1、康定斯基、库普卡与抒情抽象绘画
康定斯基的早期绘画经历了从印象主义、新印象主义到表现主义等各种风格的演习，直到1910年他的绘画实现了从具象向抽象的突变。他于该年创作的《第一幅抽象的水彩画》被认为是抽象绘画的开山之作。
康定斯基的抽象绘画从表现主义蜕变而来，强调表现画家的内在情感，因而又称“热抽象”。 自1914年开始，康定斯基的抽象绘画从云彩般的自由形状转向以几何形塑造画面的方式，这是受另一位俄罗斯画家马列维奇的至上主义几何抽象的影响的结果。他晚年移居巴黎后由于与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交往，其绘画在抽象之外又具有超现实主义的性质。除了创作之外，康定斯基还长期致力于抽象艺术理论的研究，先后出版了《论艺术精神》、《点线面》、《关于形式问题》和《论具体艺术》等四部理论著作。理论和创作上的高度成就，使康定斯基享有“抽象艺术之父”的美称。
捷克人库普卡本是立体主义的分支流派“俄尔普斯主义”的一员，但醉心于绘画与音乐的关系的研究，并与康定斯基不约而同的同时步入了抽象艺术的新天地。他的第一批抽象绘画也出自1910年。他将音乐的调性、节奏表现为垂直的条纹，以便外显的色彩像键盘乐器那样流转变换。他的《无定形，两种色彩的赋格曲》等许多作品都来自音乐的激发。
2、马列维奇、蒙德里安与几何抽象
马列维奇将立体主义的几何结构，未来主义的动力感和俄罗斯人的宗教观念融为一体，创造了一种自称为“至上主义”的极度简化的几何抽象风格。马列维奇写道：“与这种文化(至上主义)相适应的环境是由技术、特别是由航空技术上的最新成就创造的，因此人们也可以把至上主义称为‘航空学上的至上主义’。”他还告诉我们，一幅至上主义作品的基础首先是“重力、速度和运动方向”。通过这类作品，马列维奇力图“表现飞翔的感觉、金属声音的感觉、无线电报的感觉”。
蒙德里安是荷兰“风格派”的创建者之一，他的绘画带有数学研究性质。他说：“在千变万化的自然形态的背后，存在着亘古不变的纯粹真实。因此，人们必须把自然的形态改变成为它的纯粹和恒定的状态。”他还相信，宇宙万物的结构都是按照数学的原则建立的。经过长期的探索，蒙德里安最终找到了一种非常精确的由水平线、垂直线、三种彩色(红黄蓝)和三种非彩色(黑白灰)共八种基本元素组成的绘画公式，即格状结构。通过结构比例和色彩搭配的变化，他使这一绘画公式产生了无数和谐的变体。通过这些作品，蒙德里安只打算表达一种东西，即宇宙万物永恒的纯粹真实。而在创作中，当蒙德里安仔细推敲他的彩色方块及其布局的时候，他是在演算一道道数学方程式。
3、抽象表现主义、非形式绘画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大量欧洲艺术家特别是超现实主义画家避难美国，为美国艺坛催生了一个名叫“抽象表现主义”的流派。顾名思义，抽象表现主义含有抽象主义和表现主义两种成分，但它的灵魂却是超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者追求的是通过精神自动主义的手段表现潜意识的自我情感。他们作画更注重创作过程中精神体验和身体动作的价值，而轻视创作活动的物化结果。他们不打算制造出永恒的艺术品，创作本身就是对生命的礼赞。抽象表现主义除了反对的目标一致外，很少有共同点。从作品看，既包括倾向于抒情抽象风格的波洛克、德·孔宁和克兰等人，又包括纽曼、来因哈特等倾向与几何抽象的画家。
非形式绘画是抽象表现主义的欧洲变体，代表人物有苏拉热、哈同等人。旅法华人画家赵无极和朱德群也以其带有中国绘画特色的抽象创造在这个流派中占有一席之地。
4、光效应艺术、机动艺术
光效应艺术又叫欧普艺术(Optical Art)，是在数学性几何抽象的基础上，增加了光学和视觉心理学成果的应用，从而将几何抽象艺术由静态的表现推向了对运动效果的探索。光效应艺术利用人的视网膜和视神经的暂留心理功能，通过色彩线条和各种几何形状的有序排列，通过单纯的色彩和形状的对比，使人的视觉产生运动或闪烁的幻觉。光效应艺术致力于探索光、形、色的物理性能与人的视觉心理之间的关系，从而将艺术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揭示知觉反应心理机制的科学研究。事实上，许多光效应绘画作品已被当代心理学家用作视知觉的测试资料。
所谓机动艺术，顾名思义，就是直接使用电动机，使艺术家的雕塑和装置成为一家能运动的机器。这类艺术家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科学家和工程师。
5、色场绘画、硬边绘画、极简主义
色场绘画反对抽象表现主义的情绪化、个性化倾向，主张用不带笔触的大面积色彩作画，往往只用两三种色彩，追求形式与色彩的单纯简洁。
所谓硬边绘画同样追求单纯的平面化的色彩和几何造型，并且色彩之间有截然分明的色彩边缘。代表人物有诺兰、斯太拉等。
极简主义艺术，将绘画元素降到最低限度，以致出现了单色画。
三、我们为什么需要抽象绘画?
有人将西方现代抽象艺术看成是传统写实艺术的对立面，认为抽象艺术是对写实艺术的背叛。我们应该知道，尽管抽象艺术与写实艺术是那样面貌迥异，但两者有着一脉相承的内在联系。从本质上看，西方写实艺术和抽象艺术都是理性主义的产物，两者的区别只是牛顿的古典物理学与爱因斯坦的现代物理学的区别。抽象艺术代表了工业文明时代西方人借助现代科学手段探索生命、自然、宇宙及其奥秘的新成果。从严格意义上说，抽象艺术像写实艺术一样，它并不是艺术家主观的臆造，也是对客观世界的真实呈现。
西方艺术史家指出：“这是一个科学和机器的时代，而抽象艺术正是这个时代的艺术表达。”确定无疑的是，抽象艺术与西方现代工业文明是互为因果、相辅相成的，抽象艺术充分体现了工业文明时代的特有精神。现代物理学(特别是量子力学)和分子生物学的发展，不仅使物质世界和人类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将艺术带到了一个广阔的新天地。除了上述表现自然物体内在的数学几何结构以及宇宙的存在法则之外，许多抽象艺术家宣称他们描绘的是人类肉眼看不见的宇宙的宏观和微观世界。我们凭肉眼看不见宇宙星际间的结构，也看不见细菌、病毒、细胞、分子、电子和原子的形态，但这些在工业文明之前人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甚至想都未想的东西，都被现代科学技术证明是客观的真实存在，正是这些科学新发现给抽象艺术提供了越来越丰富的表现内容。由于它们并不为我们的眼睛所习见，令我们感到陌生，所以它们也被我们排除在具象世界之外。
语言是思维的工具。无论是希腊语、拉丁语，还是意大利语、法语、西班牙语、德语和英语，西方人自古至今使用的都是抽象的拼音文字语言，这种语言通过语态、时态、性数和主宾区别使说话人时时刻刻将事物关系划分得清清楚楚。这种语言的使用使得西方人天生具有异乎寻常的抽象思维能力，西方人也因此特别擅长科学的探索、发明和创造。
中国人使用的是象形文字，与此相关，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带有感性主义特点。一百多年来，我国全盘引进了西方自然科学方面的所有成果。从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学、天文学和地理学的基础理论，到工业、农业、医学、军事、航空和信息工程等各领域的科学技术，我们无不学习借鉴利用。但是对于这些科学技术成果，我们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而要做到正确利用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真正实现科学技术的自主创新更需期待于未来。
很多人中国人把中国书法看成是抽象艺术，这种看法本身就来自感性主义思维方式。中国书法这门从汉字的书写中独立出来的艺术，尽管它或多或少脱离了实用功能而具有审美品格，尽管它可以通过“狂草”形式达到脱略形似、逼近抽象的境地，但它始终没有脱离汉字的形态结构，而进入纯数学性、纯物理性的抽象境界。我们应该知道，“透过现象求本质”，让形式元素亦即“点、线、面”脱离具体的事物而能揭示出宇宙万物的普遍性和共同性是西方现代抽象绘画的创作目的。在我看来，中国书法与西方现代抽象绘画的差别就像风筝与飞机的差别一样大。也就是说，中国书法与西方现代抽象绘画无论有多少外在表象上的相似，我们都应该看到二者之间存在着世界观和思维方式上的本质差别。如同汉字与拉丁文字风马牛不相及一样，中国书法与抽象绘画也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许多当代中国画家也热衷于抽象绘画的试验和创作，甚至这其中还出现了像赵无极、朱德群和吴冠中这样享誉世界的著名抽象画家，但中国始终没有产生过纯粹的几何抽象艺术。中国画家所倾心的抒情抽象主义和抽象表现主义仍然不是以理性和科学为主旨的西方抽象主义绘画的精粹。换句话说，中国画家至今尚未真正吃透抽象绘画的科学本质。由于西方理性主义与中国感性主义的格格不入，中国许多艺术家至今仍在对科学进行着顽强的抵抗。抛弃“明劝鉴，著升沉”，“成教化，助人伦”的艺术功能观，对于中国画家来说已是无比艰难，再要他们放弃抒情无异于要他们放弃生命。于是，在中国画家创作的抽象绘画中，我们不仅能看到山水画式的画面结构，还能体会到与中国传统绘画和老庄思想息息相通的情感、气韵和意境。指出这一点，并不是贬低中国抽象绘画的价值，而是要陈明这样一个事实，即中国抽象绘画与西方抽象绘画始终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理性主义和抽象思维对于西方人是一种先天的禀赋，对于中国人则是一种后天的知识。就抽象绘画的理解力而言，对西方人来说只是强弱之别，而对中国人则是有无的问题。对于中国人来说，看不懂抽象绘画的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世界观和思维方式的巨大隔阂。可以肯定是，只要中国人看不懂抽象绘画，中国就难以在科学领域有所作为;而当我们真正能看懂并能创作出纯理性的抽象绘画的时候，我们就离科学发达、法制健全的社会不太遥远了。
（编辑：正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