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鹏作品 热带雨林的故事1 纸本水墨 123.5×248㎝ 2012
采访者:李计亮
受访者:林逸鹏
【编者按】近几年,艺术教育到了最平庸的时候,这种话很多人不喜欢听,或是有人暗自窃喜。不论如何,这两种人大概才是最平庸的。
江苏高校的当代艺术更是如此,原因也在调研中凸显了出来。这些年,我在顾丞峰教授主编的《江苏当代艺术年鉴》中撰文《江苏高校美术与设计教育研究·2013》、《江苏高校美术与设计专业设置研究·2014》以及2015年的当代艺术记录文章。感受颇深,若一年一变化,恐怕不实际;若没有变化,也是个问题。年初,我又接到顾丞峰教授的任务,2016年的《江苏当代艺术年鉴》编辑工作开始了,主题是江苏当代艺术教育。这次,我打破了以前的写作方式,以记录与研究相结合,寻找个案进行汇总。对此,我进一步做了此类功课。说实在的,精力有限,勉为其难。但不论如何,还是一如既往的开始了调查与研究,得出了一些数据与结论,但也隐隐看到艺术教育的局限性。目前,江苏高校的艺术专业设置依然延续老的、旧的课程体系,师资队伍也是个问题。虽有识之人试图去做改变,也得到了一些改变,特别是实验艺术专业的出现,但还是举步维艰。就其艺术教育本身而言,如何不再平庸?
林逸鹏|当代的艺术教育应建构良性的生态环境
李计亮:林教授,您是如何看待当代艺术与现行教育体制的关系?
林逸鹏:在现代社会,我们每个人都要接受制度化的教学训练,所以当代艺术迫切需要进入教育体制,如果不把当代艺术落实到制度化的教育、教学层面,它的影响力、渗透力都会受到很大的局限,其良性地持续发展就会变得很困难。因此,我觉得研究当代艺术教育这个问题是具有很强现实意义的,当代艺术教育需要与教育体制融合,这样艺术教育的生态环境才完整。当代艺术与教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关系,但现在的中、小学艺术教育往往搞不清楚这一点,以致忽视。在教材中,仅有一些当代艺术家的图片,一些流派的粗略介绍等,这是远远不够的,导致学生对当代艺术的理解仅限于一些图像或符号,浮于表面,其教育的效果也微乎其微。还有一个困境,那些毕业于师范院校的中小学美术老师,他们自身的知识结构中也缺失当代艺术的教育,面对学生时,很多教育工作者关于当代艺术只能做一些表层的文字介绍,当代艺术的价值没能在教授的过程中展现出来。事实上,当代艺术与我们的生活非常紧密,当代艺术正在不断地改变我们的生活,但我们缺乏对它有足够的认识和尊重。因此,提高对当代艺术的认识并纳入教育体制是这极其重要的,其重要性绝对不亚于艺术创作。
李计亮:那您觉得江苏高校的当代艺术教育,在普遍的教学实践中是怎样的呢?
林逸鹏:江苏的许多高校都有艺术专业,但在教学方面基本是大同小异,当代艺术在目前的教学实践中可以说问题重重。第一个问题是沿用的还是老一套教学模式,这套教学模式包括课程设置,以及课程内容,这套系统有它的优点,比如在一些基础能力的训练上面,还是有存在必要的,因为艺术永远摆脱不了对自然认识和模仿的需求。缺点是这些基础能力的训练占的比重太大,与这些基础相匹配的专业也是传统的国、油、版、雕。当代艺术的比重很少,课堂上没有系统地介绍当代艺术的理念与发展过程,本科教育缺失这种课程是比较糟糕的,会缺乏未来的传播者。还有一个很大问题是教师的理念,有些中国画老师还完全沉浸在清朝状态,甚至在唐宋,画油画的还在列宾的时代,你要让这些老师谈什么当代艺术?岂不是闹笑话?所以,教师的理念要改,与时代同步,这很重要。
林逸鹏作品热带雨林的故事5 纸本水墨 180.5×193㎝ 2012
李计亮:您认为当代艺术教育的核心是什么?哪些东西是背离当代艺术教育的?
林逸鹏: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主要针对当前的中小学美术教育来谈,我认为当代的艺术教育有几个方面是必须强调的,一、艺术教育的理念应该是最大限度地打开学生的思想,而不是限制他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因为现在社会是一个知识、信息多方面都是成几何级数增长的状态,如果在艺术教育中不能打开学生的思想,以后我们这个民族在创造性方面就会远远落后。二、在上课的形式上,同样也应该是开放的、多样的,而不是简单地临摹、介绍就行了。应该培养学生抽象思维的能力,让他们的知识结构融入现代文明。三、在教学中要加大对现当代艺术了解、学习、创作的比重,不再停留在古典艺术思维之中。但是,在客观的中小学艺术教育中,不仅没有加强当代艺术教育的成分,反而在民族主义的情绪下无限制地加入了枯燥的传统的内容,比如说,什么中小学都要上书法课,文字本质上是一种交流思想的工具,作为工具,从生存和发展的角度来讲,未来年轻一代主要的工具是电脑,肯定不是毛笔,因为电脑具备快捷、干净、环保所有的优点,在这个层面书法无任何优势可言;从艺术的角度而言,艺术家永远是人群中的极少数,不能为了培养极少数的书法家而让全国所有的青少年承担陪读的角色,这是很不人道的。如果说是为了培养中小学生艺术素质而言,这个观点同样是荒谬的,因为书法艺术内涵很深,是一个高端的艺术形式,中小学生这个阶段根本无法理解其中一笔一划的含义,这种反复的,几乎是千遍一律的用笔用墨的训练,不可能培养出什么艺术素质,这种僵化的、弱智式的教学模式会退化学生的智力,在重复无聊的操作中培养奴性的思维习惯,后患无穷。因此,应该以选修的方式进行书法教育,选修的学生是对书法有兴趣的,才可能学好书法,兴趣是学习艺术的必备要素。而不是以必修的方式,把毫无兴趣的学生绑架在无聊且重复的操作中。
林逸鹏作品热带雨林的故事6 纸本水墨 180.5X193㎝ 2013
林逸鹏|艺术是感染人的,不是驯化人的
李计亮:我们的当代艺术最大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林逸鹏:关于当代艺术,是个一言难尽的大问题,关于对它的定义至今仍然莫衷一是,所以只能从现象上去谈。
我觉得当下最好的现象和最大的问题是并存的,最好的现象是在改革开放的几十年中,持续地引进了西方许多适时的、现代的、前卫的理念,这是不可缺少的。如果依靠自身慢慢来,要实现这一步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当代艺术只能依靠从西方介绍进来,才形成了当今丰富多彩的艺术格局。但问题的症结也在于此。为什么呢?刚引进来时感觉很现代、很时髦或者是震惊,一下子觉得不得了,于是开始大面积的摹仿,这种情境下很容易产生思维定势,也必然会削弱艺术家的创造力。所以,现在很多中国的当代艺术在很大程度上是西方流派在中国的加工厂,这个加工厂好不好?加工的产品有的也很好,但问题也很多。因为我们失去了对本土文化优秀成分的考察、提炼和发展,我们的眼睛不会在自己的文化上停留了,导致许多作品虽然是当代艺术,但与我们的生活无关,造成了与当代艺术关注生活为目的的悖论式结局。
毫无疑问,我们的传统文化里糟粕也很多。我们面对传统是一个两难的问题,常常一旦谈到传统文化,现实生活中的一部分人在某种程度上极其愚蠢,他们就开始背《三字经》了,开始穿长袍,留胡子,捧茶壶了……越是这样越是证明我们文化中盲目崇拜古人的劣根性。我们要继承和发扬的是传统文化中优秀的思维方式,而不是继承遗留下来的一些愚昧的生活方式以及与现代文明相悖的戒律,堕入一种简单的复制、膜拜。
林逸鹏作品 热带雨林的故事——大鸟1 纸本水墨 124×229㎝ 2014
李计亮:这就是一个很明确的警示。所以说,这个问题还需要深入讨论。关于当代艺术,一方面是顾丞峰教授请我做这方面的研究,另一方面是自己对当代艺术很感兴趣。当代艺术生态问题,不论在南京还是中国,我认为还是尴尬的。您一直是我观察的对象,希望您能深入谈一下。
林逸鹏:当代艺术的现状是五彩缤纷,关于它的论述是纷纷扰扰。西方当代艺术强调作品中观念的表达,强调对现实的批判,它是反美学的,艺术家不再以经营画面作为第一要务,而是以传递自己的观念和思想作为主要目标,希望观众从中获得认识或教育。 现在,许多艺术家机械采用西方艺术理论,完全沉浸在观念的游戏中,采用非政治的政治化的表达方式,就是用艺术来表达政治的话语,最后完全是站在干预政治的角度去完成他的作品,所谓“图像的政治”。虽然它符合西方文化关注现实的特性——西方文化是紧紧咬住现实不放的文化,但是,它同时面临着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要考虑作品干预的深度,它更多的是对世界的一种感受,而不具备哲学家那样的理性思考,也就达不到预期干预的深度。实际上,可能100个艺术家的思想和观念也抵不上一个哲学家,在功能上千千万万个艺术家抵不上一个康德。如果一个艺术家完全进入观念世界,就失去了艺术的功能,那是很失败的;二是这种依靠观念的介入,本身就在消解艺术的功能,艺术超越一切概念直接切入事物本质的特有功能得不到发挥。我认为现在很多画家都迷失在这两个方面。在艺术上过分强调观念是越俎代庖,讲的好听点是深刻思想,讲的难听点就是胡思乱想嘛!从杜尚开始到现在为止,产生了什么思想?没有啊!杜尚“小便池”的最大功效就是对西方传统文化打了一个问号,它既是观念艺术的开端,又是观念艺术的终结,其后无人能出其右,之后的博伊斯与抱在怀里的死兔子对话,是道破了人生的荒诞性,但这种发问在文明史中屡见不鲜。
对于艺术的功能,我认为不管时代怎么变,形式怎么多样,艺术是感染人的,不是驯化人的,否则艺术就背离了自身的基本属性,而削弱以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所以,我认为观念艺术是人类艺术史上一个短暂的拐点,最终还是会回到对艺术自身的研究,但同时又区别于传统的美学标准。
林逸鹏作品 热带雨林的故事——大鸟7 纸本水墨 70×70㎝ 2014
李计亮:对于前几年提到的当代艺术是西方人颠覆我们文化的一个阴谋,另一个关于当代艺术转向本土化的问题,您怎么看?
林逸鹏:前几年有人说当代艺术是西方国家对我们文化的侵略与颠覆,是一种阴谋,我认为这种说法完全是被狭隘的意识形态之争所愚弄。我们想一下,什么是阴谋?所谓阴谋就是让别人干不利的事而自己不干。事实上,当代艺术在西方社会是一个完全占据主导地位的艺术形式,远远超越于我们国内的现状,我们的当代艺术仅是向他们学习临摹了一部分而已。因此,从最简单的逻辑关系上来说,阴谋论是站不住脚的,持阴谋论的观点是很无知且可笑的。
但是,我反对阴谋论,并非就是我们可以一味地套用西方当代艺术的路径进行创作,而是应该寻找符合我们文化内在发展的路线结合我们的现实生活创造当代艺术,也就是我们常常说的关于艺术本土化的问题。我觉得一种文化不能在民众中落地生根,最终都会慢慢自行消亡。而现实中的当代艺术总体上是模仿西方当代艺术的,落地生根很难,现在很多艺术品收藏都是根据市场来收藏,他们真的喜欢吗?我看并非如此。西方的当代艺术,它的思想源头是原罪文化,原罪文化是要忏悔的,因此要对现实不断的批判。但我们没有这个文化啊!那你要去改变整个民族的文化吗?而且值得去改变吗?中国的文化中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在起作用,它的精神世界是受准宗教的儒、道、释三位一体的影响,因此,这种文化状态下人们的价值取向、生活态度都区别于西方基督教思想影响下的西方社会。
艺术需要多元化,不能用哪一元来取代另一元的文化。宇宙太大,文化应该是多元的,不能只变成一个品种,只有单一的文化,那是文化灾难。从这个道义上而言,从文化生态来讲,必须保持多元。但是,持这种态度要有一个清醒的判断,切不可以保护文化多元的名义,对自身传统中腐朽的部分进行美化,以此侵蚀、诋毁现代文明,一定要寻找传统文明中优良部分作为保留的对象。那些反人性的、蔑视生命的、奴性的、专制的等反文明的部分,要毫不留情地清除掉。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往往会用“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个观点藏污纳垢,这句话几乎已经成了盲目发扬民族文化无坚不摧的武器,毫无疑问,这个观点有它合理的一面,它适用于交通信息不发达的时代,民族之间交流很困难,人们只能最大限度地发展自身的文化。但是,在现代高科技社会,民族、国家之间文化的界线越来越模糊,各种交流越来越方便的地球村状态下,这句话应该改为“首先是世界的然后才是民族的”,首先是世界的,是指文化的创造要获得人类在价值观方面最大的公约数,这样你创造的文化才有利于整个人类并且能被普遍接受,只有在这个前提之下强调具有民族性的创造,这种创造才因为它有了人类的最大公约数,才可能传播出去,否则只能是在原来的文化圈内以土特产的形式苟延残喘。
林逸鹏作品 热带雨林的故事——大鸟8 纸本水墨 69×70㎝ 2015
林逸鹏|当代艺术最核心问题是人格的完善
李计亮:什么是我们所需要的当代艺术生态?
林逸鹏:西方当代艺术的主体是逻辑的批判社会现实,我们是否要改变东方的文化与思维走逻辑的批判方向呢?跟着搞观念艺术?当代艺术的形态应该是多元的,更强调各个民族的美学精神,因为扭曲一个民族的美学精神,第一是不道德的,第二对人类的文化发展是极其不利的。不管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整个人类的知识总量对宇宙来讲,是很有限的。相对于浩瀚的宇宙,连蚂蚁都算不上的人凭什么来限定自己理解世界的方法呢?这不荒诞吗?
可不可以寻找其他方式?
对于我们自己的定位,很重要的就是要寻找我们艺术的走向,我们艺术的走向是什么?这个问题的背后是文化问题,也是关系到我们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有思维方式等问题在里面,我们要深入到宗教的、哲学的、美学的这类层面上去思考,不深入到这个层面是很难解决问题的。只有在哪些层面对这些问题有所解答,才可能产生自己文化基石上的当代艺术,也是我们所需要的当代艺术生态环境。
林逸鹏作品 云南印象——阳光温暖 纸本水墨 179㎝×384㎝ 2008
李计亮:您认为我们现在的当代艺术主要关注什么?
林逸鹏:我们现在许多当代艺术家最大的问题是难以摆脱骨子里的国民性中的奴性。比如说在西方艺术理论里面找一个靠山,然后根据这个理论大量的画画,再找一些盲从西方艺术理论的理论家说一些好听的话,获得市场,这就是奴性;哪个人成功了就跟风去模仿,这也是奴性。我们现在不缺少低端艺术作品,是缺少真正的艺术家,有了真正的艺术家才会有真正的艺术作品。
当代艺术家最核心问题是人格的完善,没有人格的完善谈什么当代艺术?当代艺术是针对人的,传统艺术是针对技法的。做一个有人性的人,有人格的人,一个有独立精神的人,这就是当代艺术家的起步价;还有一点,当代艺术是针对独创性。没有这两点,全部滚蛋。
林逸鹏,著名画家。现为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生教学部主任、南京师范大学徐悲鸿艺术研究院常务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已发表数篇重量级论文及出版多本画集。
2001年,发表“废纸论”观点
核心观点:收藏当代人传统型的书画作品等于收藏废纸。
2012年,发表论文《中国画的新精神》
核心观点:中华民族对善与和平的理解和追求就是未来中国画的新的艺术精神。
2013年,举办大型《林逸鹏当代水墨画展》吴冠中艺术馆、江苏省美术馆
2012年至今,在全国范围策划并参展3届《重塑东方美画展》宗旨:组建代表未来的中国画家阵营及建构现代中国画理论体系。
李计亮,艺术批评人。现为南京邮电大学传媒与艺术学院教师,江苏省科普美术家协会理事。已编著《三人行》、《绿设计》两部,发表学术论文及艺术记录多篇。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