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冉
采访者:张冉
受访者:向京
5月21日,中国艺术家、雕塑家向京与德国艺术家、著名摄影师 Juergen Teller 在香港立木画廊(Lehmann Maupin Gallery Hong Kong)举办联名双个展。一位中国当代知名的雕塑家,一位在西方艺术和商业摄影圈都备受肯定的摄影师,他们的跨媒介、跨文化、跨性别作品,将就“欲望”这个主题进行对话。
展览前,向京接受了记者的专访,聊聊这次双个展,与“欲望”。
Juergen Teller作品
“那些食物肉欲得一塌糊涂”
记者:先说说这次展览吧,为什么主题是欲望?
向京:其实是画廊定的,在我和Juergen Teller作品的基础上,在新闻稿里提了跟“欲望”相关的主题。Juergen Teller将展出他最经典的作品之一,西太后 Vivienne Westwood 的裸体肖像《Vivienne Westwood No.1》,另外几张他在意大利拍的食物,简直肉欲得一塌糊涂,天哪,完全是外化的一个欲望的感觉,他是很直接的。
我都很期待跟他见面之后能够更深地聊一些东西,目前我们俩没有见过面。他的作品不是简单的直男审美,他是欲望的观察者和表达者,有那么旺盛的生命力去表达欲望这个主题,我好像没有那么强的感觉,这很需要能量的,我没有那么强的能量聚焦在欲望个主题里面,这更偏向适合男性。我好像对于终极问题更感兴趣一点,不太当下的问题会感兴趣一点。
记者:所以,在您的定义当中欲望只是一个中间状态?
向京:我觉得是中间状态,一个非常当下的状态,因为欲望获得满足非常迅速。我对Teller感兴趣,是觉得他的视角背后有更多的东西,古希腊或者是更早的西方哲学家,对于性欲、欲望有另外的解释方式,比方说情欲和爱欲的关系,爱欲还是在讲生命能量或者生命本能,已经完全超越了简单的性欲概念。我更愿意从生命本能或者是生命能量的角度讲欲望东西。
记者:爱欲有身体的部分也有精神的部分。
向京:就是这个意思。从某个角度来说,Teller、荒木经惟从简单的情欲升华到了与爱欲相关的东西,因为作品里可以看到充满了对人性的关怀,这是我认定一个好艺术家的标准之一。
记者:一下子理解了您对这个摄影师的好奇心,他的审美不是单一审美。
向京:不仅仅是审美,包括他对女性的态度,带有双性别的身份意识。我自己都很难去备份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会怎样看待这个世界。
“好的艺术值得你在里面再活一遍”
记者:能看到他的作品中是有光的。
向京:本雅明的灵光。摄影是非常依赖身体本能的,它快,是非常直接的表达,要有敏锐度和直接性,能够hold住这样媒介的艺术家生命感很强。我把所有不可名状的,超越任何一种阐释、不可言说的东西,都叫做“灵光”。艺术家始终能有这种灵光,像神谕一样,与之相通,就是一个好艺术家。
雕塑和摄影这两种媒介恰恰是两个极端,都非常需要生命能量,一个是耐力,一个是爆发力。雕塑太消耗生命能量,没有的话根本干不了这个活,需要有持久的能量。当两个不同媒介的作品并置之时,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NextPage]
向京,安全感
记者:您很强调作品的主体性,会给作品注入欲望的东西吗?
向京:这个东西不是我注入的,我注入的是我的生命,生命包含了欲望。我的创作生涯今年刚好二十年了,到现在我都很难描述什么是艺术,只是把整个生命扔进作品里,好像在作品里活了一遍,从作品里可以看到所有我生命的线索,关注哪些问题,怎么思考,包括欲望的点在哪儿。
比如我现在跟你描述、讲述,里面一定有我自己刻意遮蔽的东西,但作品与艺术里是无法掩饰的。当作品成为一个作品,灌入了所有艺术家的生命信息与状态的时候,就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对观者而言,好的艺术值得你在里边再活一遍,不好的艺术是无关联的,擦身而过。
向京,我们
欲望在身体里平衡
记者:您的作品有那种“去欲望”的感觉。
向京:这不叫去欲望。我创造的作品超越了简单的性别概念,我讲的“无性别”是这个意思,不是去欲望,不愿意女性只成为一个欲望的对象或者是欲望物化的对象。我们不习惯看到女性而没有引起欲望。作为女性,她本身就是一个主体,浑身充满了各种欲望,包括性欲,包括其他的欲望,为什么看不到她作为主体性的欲望呢?为什么说她是去欲望的呢?
记者:身体和欲望是什么关系?
向京:载体,就像身体同样也是我们灵魂的载体,就是一个媒介而已,透过身体可以感知这个世界。身体既是欲望的媒介,同时也是欲望的限制,你的身体能hold住多少,就能释放掉多少欲望而已。这就是一种平衡,从这个角度可以理解自由和限制是一体的,在身体这个媒介里很显现这个东西,一方面给予你,欲望会触动你去获得那种飞舞的、回归的自由感,同时给你一个限制,比如说到点就累了,或者感觉老了,你的身体承载不了这个欲望。就像一个容器,装多少是多少,没有这个东西人性多可怕。但是人的欲望都没边了,要的东西太多了,身体、时间这些都是对这种东西的一个限制,你在这么一个肉身的限制之下。
记者:两个生命相遇之前存在欲望吗?欲望是生命的本能吗?
向京:肯定是存在的,这是非常哲学化的课题,很难在艺术简单的形态里边去显现,我只是说曾经试图解构东西,现在想想挺逗。当年《你的身体》和《处女》系列非常对抗,比如《你的身体》就是对着一个世界打开整个身体,而且直视地看着你,挑衅感太明显了。后来到《敞开者》,再到《全裸》,已经消解了对抗。
向京,孔雀
“我的问题太多,这也是一种欲望”
记者:看很多采访,比如和年轻艺术家的对话,和哲学家陈嘉映教授的对话,觉得您是一个非常棒的提问者。
向京:对,从小我就是一个“十万个为什么”,问题太多,这也是一种欲望,才能把我搥到艺术家这个里边来。跟陈嘉映老师的对话特别有趣,一共四个人,主持人梁文道,搞科学的姬十三,陈老师还有我。
我们都从小就对生命有很多不解,对世界有很多不解,各自找到一个方向求解,我找到了艺术,陈嘉映老师找到了哲学,姬十三找到科学,这点特别有意思。
到现在,我的问题都太多,没有没有问题的时候,脑子也不停地想问题。
记者:创作的时候也是不停地在提问的状态中?
向京:我就是一个被问题追赶的人,老有问题呈现出来,遗憾的是常常太多问题只能搁置或者是扔掉它,因为雕塑太慢,做不完,你想的问题太多,不能一一做掉,挑着做,又试图要把这个问题提得清楚。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所有的问题都会归结为这样非常终极的问题。央美有一门课程叫做西方哲学史,考试的题目就让我们提问,我一下子写了好几张纸,问题太多了,太多问题我觉得自己解答不了,不理解,比如人为什么生,为什么死,为什么没有生的权力又没有死的权力,真是十万个为什么。[NextPage]
向京,校尉胡同的偶然事件
记者:您很小时候的困惑之一,就是问自己为什么是女的。
向京:那是我很小很小时候的疑问,因为我有一个小自己一岁半的弟弟,我俩从小关系就特别好,后来发现,这世界上原来我们还有区别,他是男的,我是女的,我会观察体征上有什么样的区别。慢慢长大以后发现,原来女性不仅体征上有区别,还被教化成女性应该怎样,要被驯化成一个女人,我觉得太有意思了。
当时我妈妈给我买了一双红色高跟鞋,我都震惊了,问您为什么给我买这个东西,她说你总有一天会穿的,早点儿可以练练,这之后我都不太爱穿高跟鞋,太不能理解了,为什么女孩一定要这样,这就是我的未来吗?眼看着这双红色高跟鞋从来没有穿过,一直搁在那儿。
记者:对欲望的定义或者说想象也是有规训的。
向京:肯定,就像女儿肯定会被教化成女性,你就是容器,承载别人欲望的,女性自我物化的过程也是一个规训的过程,比如“女为悦已者容”这种教化,你要成为欲望的容器、载体,成为一个对象,你要去引发、满足、符合别人对你的想象,这个东西对我来说都是问题。也不是说完全抵触绝对主流的价值观,但是我会想这些问题,为什么这样,而不是简单地接受。
向京,寂静中心
大理石散发的灵光
记者:您这次个展还带来了一件大理石材质的作品。
向京:一直以来我用的媒介都比较单一,都是玻璃钢着色,只不过是着色的方法会有点儿变化。大理由是一个机缘,碰到打石头的马师傅,他是一个有天分的工匠,工匠是我们这个时代丢失的行当,他对自己的技术非常有感情。我们经常谈到形体,谈到怎么处理石头表面的东西,能聊很长时间,毕业后我已经很少能找到这么一个能和我畅快淋漓讲形体、讲雕塑原问题的人了。
他干活的时候,是不吃不喝的状态,一大早八点钟来一直打到下午四点,直到眼睛看不清楚为止,这是一个工匠的态度和尊严,所以我特别尊敬他。
遇到马师傅以后,我找到了一直以来很向往很喜欢的,有古典主义光辉的材料——大理石,把作品用这样的媒介转换以后,属性改变了,我特别喜欢,又很难在当代艺术里找到的品质。
这样的作品一年也攒不了几件,现在已经攒了四五年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拿它去展览,真的舍不得。我做东西从来没有舍不得过,不是特别恋物的人。本想留下,却最终失去。当然展出这个东西,也许会有比较好的传播,让人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工匠,这么好的大理石,用这种媒材去创作的艺术还是那么动人。
记者:大理石的难度在哪里?
向京:雕塑是加法,大理石是减法,有很多限制。马师傅是个特别平和的人,只有在石头面前才特别较真,这是至高的爱导致的强迫症,一种洁癖,受不了一点的瑕疵,他有那个劲。
马师傅总告诉我,这个不能打,那个不能打,技术上有限制。对我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有限制的东西都非常有魅力,很迷人,这需要对生命的领悟。我很喜欢大理石散发的灵光,永恒感特别强,还有它种种的限制。
曾经被当代艺术摒弃的很多东西,古典主义时期的神圣感、崇高感真是很需要,艺术要有动人之处。如果只是一个观念,或者一个干巴巴的东西,有什么意思。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