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裴刚
黎薇常常被回忆折磨:“我根本不能忍受我熟悉的东西完全消失,回忆会把一个人杀死。”黎薇就是这样一个常常因世事无常、时光的流逝而绝望的人。面对客观存在的这个现实,无论是浮于表象的还是在平静表象下的汹涌暗流都会成为记忆的一部分。留住他们,无疑有着巨大的工作量。恰好她又是个精力非常旺盛又充满古典情怀的人,投入用其他雕塑家两倍的工作量完成她的着色雕塑,成为她对自己生命所负载的那份责任与使命。
在翻制完成的雕塑上用油画颜料重新画上一遍甚至几遍,随着绘画对象细节不断的深入,雕塑渐渐变得有温度感。雀斑、痦子、青春痘包括对象异于常人的细节都纤毫必现。黎薇用最“狠”的方式深挖对象从皮囊到灵魂深处的汹涌暗流。不矫饰、不掩饰、不隐藏让黎薇的作品有一种鲜活的敏感气质。面对每一个被常态生活淹没的对象,黎薇的创作就像重新点亮了对方。黎薇对客观具象实体的敏感体验与精细塑造并非抑制主体的空洞描摹,而是在取舍与锤炼间完成的自我再现。在对每件作品深入刻画的过程中,完成超越对象经验的超验性和提供他者经验的参照性。黎薇以作品为载体直视灵魂、反省内心,于世俗中见真性情。
解读雕塑着色
裴刚(雅昌艺术网编辑):你的作品重要的一个特点是雕塑上着色。在雕塑上着色是因为你有之前学习绘画的经历吗?还是因为你对雕塑的认识就是要着色的?
黎薇:你说的这两点都有。因为开始做这批作品的时候,有点不甘心我画了那么久的画却要放弃,但是我又很喜欢雕塑。怎么能把它们融合在一起?当然,这只是最初很幼稚的一个想法。当时想:雕塑做完了我再把它画了。因为我看东西是比较直观的那种人。比如我走在街上的时候,一个女人迎面朝我过来,或者一个男人迎面朝我过来,最先吸引我的就是他(她)的脸上的细节和他们的眼睛。所以在我的艺术里,雕塑是必须着色的。
裴刚:作品着色前后,对你来讲有什么不同?
黎薇:没着色的时候,我现在看来,倒觉得它也别有一番韵味,也挺有意思的,但是感觉更像一个“雕像”,而不像我现在要表达的这种“活生生”的感觉,对于我这是最重要的。我喜欢那种每次画完以后,看着它,感觉是我活生生的把它重新有血有肉的添加了一遍。这个颜色就是血肉和灵魂。
裴刚:尤其是上面的一些细节,包括脸上的青春痘,还有血色,脸上的皱纹。这些都帮助人们去理解一个血肉之躯,而不是冷冰冰的一件“雕塑”。它有温度了。
黎薇:我总觉得不着色的东西给我感觉它只是一个“概念”,或者你可以说它是个肖像,或者是个摆件。但是我觉得着完色的雕塑,已经超越了单纯作为雕塑的概念。当时有人说:“我觉得你这是立体油画。”我说:“你可以这么理解,我觉得你怎么理解不重要。”我说:“你第一眼看到它什么感觉?”他说:“就是震撼和震惊。”他说:“怎么能是这么一个人,这么大眼瞪着我。”然后他又说:“这个尺寸感觉挺有意思。”我做的不是真人大小,比真人的比例要大很多。我觉得原大会出现一些问题:第一,脸上的细节出不来。第二,没有拉开观者与对象之间的距离感,应该完全能“融进去”还应该能“拖出来”,现在这个尺寸,放大了能有两三倍的尺寸。就产生了观者和雕塑之间的距离,但是看上去还是合理的。如果再过大,就又不知道是什么样了。
裴刚:再大一点可能会有一种压迫感。很少有雕塑家是女性,但是你选择雕塑是一个怎样的契机?
黎薇:说起来很简单,我喜欢一件事就会去干,也不太会想什么结果。上大一基础部的时候,基础部有到各个系去感受系与系之间不同的课程。我小的时候画画,就很爱看雕塑作品,对我来讲雕塑表达得更全方位,更彻底、更直接、更“狠”。我是一个特别有精力的人,表现欲望特别强。当我做雕塑的时候,就一下子喜欢上了这种立体的表达,对我来讲觉得雕塑会比我画画能表达得更多、更到位,后来我就转到雕塑系了。
裴刚:咱们再回来说上色的问题,像晋祠等古代雕塑很多也是上色的,你认为供养人的“着色”和你的这种“着色”差距在什么地方?
黎薇:供养人的“着色”是比较概念的颜色,形式化的。它是有一定概念,而且是有一定纪念碑性质的。有的是比较抽象化出来的“假装”的个体。但是我画的这个颜色,它是完全有真实原形可循的。比如说这个痦子肯定真是长在这儿了。像晋祠那种上颜色的彩塑,我觉得它是概念化的世俗感,但那个颜色没有赋予雕塑本身血肉。也许颜色很漂亮、很鲜亮,可都是统一在对佛性的追求中,没有这种很温暖和很多情感的传达,也就是说,晋祠雕塑上的颜色仅是为了给佛教披上“人性”的外衣,而我传达的根本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性,我觉得这是最根本的区别。
裴刚:在寺院、宗祠的环境里,更多的是要表达神性的东西。而你所表达的是人性化的东西。
黎薇:对,是更人文关怀的东西,更多情感的东西,也是更平静的东西。
裴刚:在你所有的女性半身像里面,眼睛的表达显得非常突出,而且有些雕塑的眼睛好像是用了某种材料吧?
黎薇:对,它比较亮更温暖,更能触动神经末梢。在我觉得眼睛是很温暖的东西,有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虽然他的眼神可能很凶,但当你看到他眼睛里灰蒙蒙的,眼白里有发黄的东西,你可能会想这个人可能经常熬夜,或者他的肝不太好,然后还有血丝。你会联想到很多很具体的东西,因此对这样一双眼睛的主人就有了具体的温暖的理解,所以我觉得眼睛的可读性很强。完全不是“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样一句话能概括的,所以我现在尽量避免这种概念化的东西。概念化或者概括化的东西,我觉得都逃不了假大空。
我表达的始终是我自己
裴刚:就是别人经过自己的一番整理出来的东西,所谓的一种常态。你要把这种常态打破,用你最真实的体验去表达。
黎薇:对,可以说是最本质的体验。
裴刚:包括脸上的粉刺也好,皱纹也好,都是在诉说,在表达一个有血肉的人。
黎薇:对。而且我觉得是一种相对平静的诉说,叙述的概念。比如说写文章有散文格式,有议论文格式,有小说,还有记叙文。就写作来讲,我喜欢小说的叙述方式,因为我喜欢想象。我特别喜欢看小说里的那种叙述,那种穿插性强的结构很让人难忘,比如可能在描写两个人的时候,会突然有一段对场景的渲染描述,这种气氛是可以和人搭得上调的,而且这种场景叙述是相对冷静而真实的,可以说比较精确,没有那么多的词藻堆砌,但却让你更深刻的体会了一种情境感。所以表现在作品上,我曾经很早想过这个概念,但是我没有理得特别清楚,我觉得现在好像越来越清楚了,我喜欢那种平静中的不安。这是我作品所处的情境感。
裴刚:你想更贴切、更准确地去表达你要表达的想法和对象。但是你把它做出来以后,你又远离了它。它并不是完全代表你要塑造的那个个体,而是一个普遍的存在,具有一种常态性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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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薇:是这样的。首先它具有一个常态性。而且这些人身上,全是我,就是赋予的全是我自己的感情。因为我一个人的时候和我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所以我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我喜欢发呆或者怎么样,就是脸上完全放松。比如你要出席一个场合,不可能傻愣愣的表情。当你一个人的时候,这些东西就都不存在了。所以我要求这些模特必须放松,必须卸掉“铠甲”,我会跟她们说话,让她们放松。所以我还是把我的感情强加给她们身上了。
裴刚:刚才你说了,有一种常态,但是你还想表现常态下的不安。
黎薇:对,就是暗潮。
裴刚:这种东西怎么解释呢?就是带有一点神经质的东西是吗?因为我在看这些雕塑多少有一些这样的东西,用一个词讲可能是“敏感”。
黎薇:可以这样说。像那件《偏头痛》的尖脸女孩,她是一个平面模特。而这种工作性质更需要“铠甲”。因为平面模特在拍杂志的时候,大家都会选看哪个角度特别漂亮。有的人可能是3/4的脸特别漂亮,有的人侧面很漂亮。当时我看到那个女孩,我就感觉她脸是歪的,因为她确实是歪的,人本身都是不对称的。我就是想把她这个人,就是很本质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你正面看她的时候,很明显是这样的,就是这边大一点,那边小一点;这边鼓一点,那边瘪一点;眼睛是有点愣的,可以说是看着有点对的。我觉得那种感觉其实也挺好看的。
就是很本质,跟别人不一样的本质。因为我觉得人大多数时间都是灰色的,都是灰色的那群体,就是那样,我不是很好看,我也不是很难看,我过的也不是很好,也不是特差,很普通。但是这种普通中,每个人又都是独有的那一个,有自己的一个世界,自己的一个内心世界和现实世界,所以我更关注的是她很本质状态下的放松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她的世界展露无疑。
裴刚:我觉得你又把这个灰色的人拉出来了,就像用一束光重新把她点亮了,又让她变得独立而非常态。你在作品中表达了人多侧面的复杂性。
黎薇:对。其实你仔细观察的时候,她们就是很多人中的一个,但又是她自己。墨西哥女艺术家弗里达·卡洛,我特别喜欢她的画。她画很多自画像,剪头发的、车祸的、分娩的,各种各样的。还有她的兄弟姐妹,她的丈夫等等,她画了很多重复出现的脸。我看她的画的时候,就比看那种大场面的画还要震撼,而且那种震撼感不是来源于视觉的刺激,是来于内心的一种渗透感,整个画面有一种氛围,一种情境,就那样渗透在你心里,特别难受。你看她的画里面完全没有过度的夸张,她就是很平静地叙述。她就告诉你她经历的事实,我经历过车祸、经历过分娩、我经历过难产。但是她的眼睛依然很平静地对着画面,没有难过的表情,或者是痛苦的表情。
所以我觉得当一个人敢于把自己特别本质的一面,赤裸裸地表达出来,放在别人面前本身就是一种勇气。
裴刚:她把内心的力量释放了出来。
黎薇:对。我觉得这种释放甚至比那种画得血淋淋的东西还要强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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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刚:你在挖掘内心的东西。
黎薇:对,同时也是在挖掘我自己。
裴刚:把自己的力量也释放出来?
黎薇:对。把我的那种分裂、拧巴、自卑,其实都放到这些作品里面了,自己可能会慢慢变得强大一点。因为我觉得艺术最终表达的是你自己这个人的存在。
裴刚:好像每一次做作品都在淘洗自己?
黎薇:是。而且我几乎做每一个人的时候,我都会反复到镜子面前看我自己的眼睛。甭管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或者今天是挺高兴的,或者今天碰到什么不好的事,我都会去看自己的眼睛。即使是在不平静的时候,我仍然要让我这张脸是平静的呈现,把所有的暗流留在内部,一定是叙述的,一定不是喊的,或者一定不是带有语气的,它是很平静的,这样的话,那些被强行按在内部的暗流会通过脸上的五官悄悄显出端倪。这种沉默比怒吼来的凶猛。
裴刚:你让表象平静,把形式感弱化,把内心、心理的感受强化?
黎薇:对,特别对,这样就本质了。说白了就是既不伪装,也不掩盖,就是这样,往那儿一放,这就是一个事实。
裴刚:没有太多矫情的东西,不矫饰它。
黎薇:对。我很不喜欢那种表现形式上的东西,因为表面的形式之美往往会消解掉很多内在力量。所以我不在乎别人会说:“你这东西傻了吧叽的就往那儿一呆。”因为人在那儿呆着就是这样的。而且她脸上的表情基本上都是没有什么变化的,有的话也仅仅是眼神的一点点微妙的变化。
裴刚:我发现你做的所有的这些东西,大部分都应该是倾向于年轻女性的,而且是不断反复地做这样一个年龄段的女性。你为什么不尝试做老一些,或者是其它年龄段的,或者是男性?
黎薇:对男性形象的作品是这样的,我也考虑过。首先,目前为止我对正常男性的塑造还不是特别的感兴趣。因为男人总是给我简单粗暴的感觉,我觉得男人脸上的表情不会有女性那么微妙。其实我在做这些女子的时候,也试图用一种男人的眼光去做她。
裴刚:更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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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薇:对。就是它有一种评论性。因为我身边的男性朋友走在大街上会说:“你看这妞儿,脸上怎么那么多疙瘩啊?她怎么不遮遮啊。”我听到这种话的时候,经常会给我一种触动,男人是这么看女人的。但我又会发现我不是这么看的。就是她走过来的时候,我也会看到那些疙瘩,但是我直接就会想“内分泌失调了吧。”
裴刚:其实女性在看世界的时候可能更温情一些,更容易理解对方,而不是像男性看女性的时候,好像就是一个结论。因为是两种性别,就产生了这种隔阂。包括你在做作品的时候,你可能也更容易理解女性,是吗?
黎薇:好像也并不是,我不能说更理解她,我只敢说更理解我自己。其实到现在我都搞不清楚,我这个眼光到底是属于女性的,还是属于男性的。可能有人会觉得“你就是一个女的”,但这只是一个针对现实而做出的结论而已,因为每个人所经历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不能说你现实之中就是个女的,那么你就是一个纯女人,我特别不赞成这个观点。因为我的生活经历中,我经历的很多东西都是男性也要经历的,而且通常是男性去干的事,我也都会去干。
裴刚:你给我的印象是你挺有男孩儿劲儿的。
黎薇:可以这么说,而且我特别喜欢保护女孩。我看见女孩受欺负我特别不能容忍,从小学、初中这种端倪就已经出现了,而且我不能允许别人对女人侮辱性的表现。尤其是这话从男的嘴里说出来,但我又不是大女子主义,可以说我讨厌女权论调,因为我也看不惯很多那些矫揉造作的女人。从这个角度讲我是同情男人的。所以不能说我是更理解她,我只能说这些人可能我比较喜欢。因为她们跟我都是或多或少有关系的,是朋友,是我身边的,我对她有一个理解,但是我也会选那种完全不认识的,过来就做雕塑的。现在也有可能的,但是做出来可能会跟这些不太一样,会狠一点,不太温情。
裴刚:模特给你带来的东西,对你想表达的东西还是有一些潜在作用的。
黎薇:很大的作用。
裴刚:并不是说模特是模特,你是你。
黎薇:我觉得模特,现在这个情况下对我来说,她只是一外壳,说白了她只是一个外壳。我其实就是把我的东西,把我的世界观,把我的感受,把我人生的经历加到她身上去,我只是利用外在。我利用她的外在,但是我表达的始终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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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喜欢感人的东西,温暖的东西
裴刚:我发现你做的这些雕塑里面因为用了一些材料,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雕塑纯粹是一种材料完成的。在你的作品里有多种材料,这个对你来讲意味着什么?
黎薇:因为我是看问题比较直的那种人,不太会拐弯。我觉得我要做,就做我眼睛喜欢看到的,舒服的,我的眼睛适合的那种东西。我觉得人就应该是有色彩的,我要做人就一定要让他有色彩,我要做动物,也一定要让它有颜色。我对颜色的依赖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我看到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我要说什么,就一定要按我的方式说清楚。
而且其实我对材质这个东西本身并不是很敏感,我的敏感点不在于材质的转换,或者是我把它弄个不锈钢什么的。这些材质在我看来,它只是我的一些工具或手段而已。
比如今后我要做什么,谁也不知道,我自己都不知道。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东西会改变,可能会有变化,但这谁都说不清,谁也不能很笃定地说我一定就会怎么、怎么样。我只能说找到我的一个主线,我知道我自己要说什么,在现阶段。
那么下一阶段要说什么,也是有一个主线而已,但是谁也不知道确切是什么东西。材料最终只是在我整体作品里面起它的作用而已,我并不是为了这个材料而表现。而是为了表达我的感情才选择这个材料。
裴刚:其实材料是因作品而产生的一种选择,而不是因为我要选择这个材料而做作品?
黎薇:对。为材料而材料,或者是为“狠”而“狠”,这都不是我想要的。它一定是为我的感情传达而表达,我更喜欢感人的东西,温暖的东西。
裴刚:就是对象对你的启发,最直接的这种东西对你的艺术来讲才是最重要的?
黎薇:对,就是很直接、很本质的。曾经有人问我说:“这个脸上画这么多疙瘩,你不觉得难看吗?”我说:“我不觉得难看。”我当时就特别想问:您会觉得中世纪的油画里,像尼德兰时期有很多的艺术家画了麻风病人,你会觉得难看吗?他仍然很高贵。我觉得生命本身就是很高贵的,不光是人的生命,就是这世界上任何东西,它存在着,可能不经意什么时候,你就会被它所感动,所以它的存在就是有道理、有价值的。
裴刚:其实艺术家的心态是什么样的,作品才是什么样的。而不是做作品选择了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作品。
黎薇:对,它一定是为我的情感而服务的。
裴刚:你把自己内心最有力的东西,负载在这个作品上,也把对方的情感负载在这个作品上,而且是最直接的。
黎薇:对,最直接、最本质的。我好像一直在说本质这个词。曾经有人问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用模特呢?你可以不用模特。”我说:“对,可以不用模特。但是至少现阶段而言必须用。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我一定要面对模特是我想要的那种客观存在上的真实性。”
裴刚:其实面对每一个模特,就不可能概念化。
黎薇:肯定不可能,我看到这个人,我马上就会想到,她的脸传达给我的那种东西,我就想她爸爸妈妈可能会是什么样,这就存在一种遗传上的规律,这也是客观实在的问题。比如A型血和B型血生出来是什么型血,这个血型的人就是什么样的。就像算命的会说:“你木命,你脸就发干。”我觉得都是有一种现实存在,我对这种客观性特别的有感觉。
裴刚:就是每一个现实存在的人是最鲜活的?
黎薇:对,是最鲜活的。就是你主观想象的那种,可能也做得很生动。但是我始终觉得我自己心里过不去,我老觉得它并不是客观存在的,是我生产出来的。至少现阶段是这样,以后不知道。
裴刚:我看你做的全都是胸像,为什么不做全身呢?或者是做全身了,但很少。
黎薇:全身的我肯定会做,但目前我还不想做。我觉得现在这一张脸够我说的,还没说完呢。而且这么多的脸,它必须有一个很大的量,才能说得更直接、更有力。现在这个量来说还不够。
我更希望我自己是一个艺术家,而不是雕塑家
裴刚:我想你选择这样一种状态是想让对象更松驰、更容易流露出他内心的东西,是最真实的,是自然状态下的一个人。另外你跟一般的雕塑家比较而言又多了一个活,别人做完“素”的雕塑,然后翻制成其他的材料就完了,你还得再把它画一遍?
黎薇:对,我又是特极致的一个人,我都受不了画的那些发丝一模一样。人长的是如此不一样,有的人头发粗,有的人头发细,有的人头发打卷。
裴刚:我觉得你在处理这个画的时候,会处理它的前后关系吗?
黎薇:肯定会的,100%会的。包括皮肤的冷暖我都会考虑,很多人着色是不考虑这个,它就是着一遍色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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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刚:你怎么处理,比如一张脸,因为雕塑是三维的,它还和平面的油画不一样。油画会去画黑白灰的关系,但是这样一个立体的雕塑上,你怎么处理这种关系?
黎薇:首先它的形体帮了我的忙,就是在我把它塑造出来的时候,它已经帮了我的忙。在光线中它下去的地方就是暗的。比如说我觉得像脖子、身体这个位置的处理,我想突出脸,就会让它灰一点,冷一点。
裴刚:就是你主观地去处理这种节奏的变化?
黎薇:对,会主观的处理,因为这是跟我绘画经验有关系的。绘画对于我来讲已经太不是问题了。
裴刚:黑白灰在你这样着色上倒不是最重要的,也是不用太去考虑的。重要的是颜色的冷暖。
黎薇:颜色的冷暖和深浅、薄厚。
裴刚:这才是你着色最大的要解决的问题?
黎薇:对,而且要等干,还有各种笔法。因为像画头发肯定是勾线了,还不能是勾得哆了哆嗦的那种,散落下来的头发丝,尤其是头发颜色重的那种,得啪!一下特别到位才行,不满意马上洗掉重新来。
裴刚:你原来的绘画经验帮助了你。
黎薇:太帮助我了,我觉得那是我一生的财富。有人问我:“你还画吗?”我说:“画呀。”画儿我也画,比如说我还做版画、油画什么的。我更希望我自己是一个艺术家,而不是雕塑家。
裴刚:不是某一门类的艺术家。
黎薇:对,我觉得艺术只是一个表现手段,它只是一个手段,雕塑、油画、版画、壁画、国画都算上,它只是一个传达你情感,说你这个事的一个媒介、一个桥梁。最终就是你把你自己的事说清楚就可以了,很简单。
裴刚:而且每一种材料在表达的时候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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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薇:各有优势,而且谁也代替不了谁。甚至我真是觉得,我是在面对一个雕塑吗?雕塑一定就是做立体了然后就是一个雕塑吗?我倒真很怀疑这个概念。我真的觉得我只是在做,我只是在说我自己想说的事而已,用我自己的叙述方式。并不是我要做一个雕塑,做完雕塑我再往上画,我不同意这种表达。首先我自己就不是这么认知的。它仅仅是我工作程序的表述,而永远说不清我的作品本身。
通常别人一跟我提雕塑,我自己先想到的是铜雕,就是很传统的那种东西,我自己都先想到那种东西。所以我真觉得我自己做的这个完全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概念,只能说这是我的一个艺术传达手段而已。而那些门类上的称谓,对我来讲也就仅仅是个称谓了。
我是个古典情怀特别重的人
裴刚:目前的创作语言和方法还是能够表达你的想法的?
黎薇:很过瘾,精力太充沛了,就自己累自己。用这种特别费时又费力的方法,还传达着一种当代的古典情怀,因为我是一个古典情怀特别重的人,应该能看得出来。
裴刚:你的雕塑语言中,有与西方中世纪教堂的门徒或者中国造像中供养人的某些暗合,似曾相识。
黎薇:还有“祭坛画”,那些“门徒”。
裴刚:特虔诚、悲悯的那种情怀,在他们的脸上,透着神圣的光芒。
黎薇:就是一种使命感。我觉得每一个生命的出生都有一种使命感。这个说起来可能有点酸,但就是这样。
裴刚:他是在那样一个环境里是带有宗教色彩的,你其实是在现实里,表达的是普通人的一种情感。
黎薇:我对我自己世界观的一种信仰,可以这样说,是我自己对我自己世界观的一种信仰。我相信我的存在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这样说可能比较贴切。就是有点拧巴,有点分裂,又自卑有点自负的。
裴刚:我觉得你把自己说复杂了。
黎薇:我觉得是这样,可能我想得比较多。你觉得是什么?
裴刚:我觉得就是在现实里去找你所崇尚的东西,而且把它给固定下来,做在你的雕塑上面。本来是一个不断变化流淌的东西,你把它固定在雕塑上。
黎薇:也可以这么解释。另外,就是我做这些雕塑的时候还有一个情感,我很爱我身边的这些人。我是喜欢人的,我也爱身边的这些动物。我就是想让他们天天跟我在一起。因为我把它放在这儿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还跟我在一起,然后永远不老,永远都不会随着岁月的变化而变得面目全非,然后它永远以我特别喜欢的那种方式存在于我的生活中,这也是我当时要这么做的一个原因。我在做的时候就这么想的,这回你跑不了啦,你就永远跟我在一起了。说起来有点难受,我觉得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谁都不希望自己变成老人。我就是没法面对,当你坐在路边,你看到曾经你所熟悉的那些人都不在的时候,太可怕了,这怎么可能呢,根本就承受不了。就是随着变化,他们都走了。我说的走也不一定就是死亡了。
9月份的个展
裴刚:你好像在最近或者是在今年有一个个展是吗?
黎薇:目前有这个计划,但具体的时间,还在实施中。如果没有什么变化的话,应该是在9月份。
裴刚:个展大概会有多少件作品?
黎薇:估计应该会有10多件左右,这是最少的估计。
裴刚:就是最能表达你这一阶段想说的话?
黎薇:对。其实到现在为止,也没有达到我预期,我还在努力工作。其实件数越多越好,因为它一定要有一个大的量,才能得更热闹、更直接。
裴刚:还是在淘洗,把最直接、最干净、最利索那一部分的东西表达出来?
黎薇:对,我现在已经努力地淘到这么多了,然后我接着努力淘下去,一直淘。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能淘出什么样,肯定会有一些变化。其实我觉得我做每一个人的时候,真的很辛苦。这个辛苦是心很辛苦,我要进入她们每一个人,我老感觉是这样的。然后我每次面对它的时候,在我眼里它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裴刚:包括自己内心涌动的那些力量释放出来,还要把对方的东西拿进来的这种挣扎。
黎薇:对。当然身体也累,因为有时候一个姿势要画很长、很长时间,特别慢。其实我是一个急脾气。
(编辑:范文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