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劳伦斯·布洛克
玛丽琳·费雪住的是一间公寓,位于查尔斯街一栋四层褐石大楼的三楼,距离查尔斯街伟佛利没多远,离小周更近,走路不到五分钟。破晓时有些阴暗的天空,现在清朗许多。六月的第二个礼拜,最近几天的天气舒服得不得了。去玛丽琳家的路上,他突然发现他的脑里、在意识层的外缘,响起一段旋律;有的时候,他认为是自己送给自己的一个信号,让他有机会找到真正的感觉。然后他反应过来了,这是一首描述喜爱薯片、喜爱骑摩托车漫游、尤其喜爱六月的纽约的歌。
是啊,他想,谁会不喜欢这些呢?他曾经在旧金山住过很短一段时间,那里,每天都像春天,也待过每天都像是夏天的洛杉矶,他终于明白天堂会有什么问题了--你会觉得腻。如果不是每年有一段时间天气坏透了,你怎么能够感受好天气的动人心弦,怎么能从其中汲取动力?在纽约,难过的日子有好多种--就拿雨来说,有大雨、毛毛雨,还有阴沉沉要下不下的雨。冬天的气温冻死人,阴风阵阵,寒气逼人;酷夏却是泥泞遍地,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都自成一格,都有让人觉得难过的特点;但是,每个季节也都有醉人的美好时光,一旦碰上了,可得好好珍惜。他听到他的心在唱歌。
我爱纽约
更胜从前……
这是新的标语,九一一之后诞生的新标语,在标语旁,通常还有一张被修改过的格拉泽图案,那颗心有条刺眼的疤,像一颗受过病魔摧残的心脏。他在一个橱窗陈列的T恤上,第一次看到这个新图案时,竟然感动得哭了。不过,那个时候,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会让他泪光闪烁。举个例子来说,《纽约时报》每天那些关于死者的简历,他读不下去,却又忍不住不读。
情感终究难免磨损消逝。你身上有条疤,就跟那个心脏一样,你舔舔伤口,继续忙碌,然后,你就好了。
或多或少吧。
从人行道到玛丽琳的褐石公寓大门,得爬半段楼梯。他爬了几级楼梯,来到大门口,摁了门铃,等了老半天,确定没人应门,这才掏出钥匙开门。他一步两格阶梯,直往上爬--三年前,嗑药、酗酒,颓废到谷底的时候,爬一段楼梯像硬把自己给拽上去一样,天啊,你看我现在--来到玛丽琳门口,他又摁了摁门口的电铃。钥匙已经在手上了--这阵子,他身上有一大堆钥匙,完全不像一个跑龙套的角色,还相当喜欢那种挺粗野的感觉--又等了半晌,确定玛丽琳不在家,这才开门进去。
屋里跟猪舍有得一拼。
当然,这么说是有点夸张。屋里没有脏到这种地步。他每个星期帮她清理一次公寓。一般来说,家里的状况还算可以,但有的时候也是惨不忍睹。今天早上,就是最惨的那种,屋内凌乱的程度跟大风刚刚刮过差不多。
烟灰缸里,尽是一些烟屁股,有的烟嘴上有口红印,有的没有。一对宝石玻璃杯,一个里面盛了半英寸的琥珀色液体,另外一个已经喝干。干的杯口上有个口红印,另外一个没有。
昨天的《纽约时报》,许多版面散落在房间四周。一个长椭圆形的镜子放在一张桃心木的茶几上,他敢打赌,上面一定有残留的可卡因,再旁边,是一瓶开了瓶的野火鸡威士忌,一个塑胶冰桶里,还有半桶水。一副胸罩,一半盖在冰桶上,另外一半垂在茶几上,当然,她的上衣就在附近,柠檬绿,真丝,他见她穿过一次,甩在安妮皇后式的高背椅上。没看到裙子,却见到一条黑色便裤,丢在椅子旁边,黑色的短衬裤会不会就塞在椅子的角落?
天啊,福尔摩斯,我觉得一定在那儿。
[NextPage]沙发的一个垫子被拖到房间的另外一边去了,他琢磨了半天,猜想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躺椅两侧各有一个桃心木小桌--有点咖啡桌的意思,孟买公司出品,价钱不高,造型却不俗气。其中一个小桌上有一对书靠,夹了三本书,苏珊·伊撒克、尼尔森·地密尔与朱蒂斯·罗斯纳的《寻找古得巴先生》,他始终觉得这本书对玛丽琳有一种图腾式的价值。在沙发右边的另外一张桌子,有三个小动物雕像,大概是西南边祖尼族的物神: 一只毕卡索大理石雕成的野牛、一只背上插满羽箭的玫瑰石英熊,外带一只土耳其玉兔,三只动物原本排得好好的,在一个从儿童餐具组中拿出来的小碟子周边。碟子里面有些谷粉,现在却散落在桌面跟地板上。野牛与熊躺倒了下来,小兔子跑到哪里去了?
小碟子里的谷粉撒了,他想,熊可能饿急了,吃完谷粉还不够,顺便把兔子也给吞了。过一会儿,他觉得他多虑了,等会儿把公寓打扫干净,就会在角落里找到它。
他不止一次把玛丽琳的公寓拿来跟他前一个清理的地方--东二十八街的妓院--相比。他打扫那个地方已经好几个月了,其实都还好,不至于乱到无处着手;大部分的时间,不管是待客室还是单间,总整洁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也许厨房的料理台上,有些脏兮兮的杯子跟盘子,要他放进洗碗机里,垃圾筒里有一些不堪闻问的东西,要他装进垃圾袋里,拿到楼下运走。但是,那个地方总是很卫生,称得上是井井有条。
是吧,这不就是职业跟业余的差别吗?
他转了转眼珠,为自己觉得羞愧。玛丽琳是个小可爱,怎么可以拿她跟妓女相提并论?尽管如此,他的脑中还是浮现出了她自己说这话的样子,丰满的嘴唇似笑非笑,声音中混杂了波本威士忌与烟草的气息,始终带着讽刺的调调儿。她自我嘲讽的幽默感,是他最沉迷的一点,而且--
天啊,她在家吗?
因为她的卧房房门紧锁,这是很罕见的。也许这就是家里为什么这么乱的缘故。她的公寓通常比较乱,她也不是担心别人嫌她邋遢,在外人打扫之前,会顺手先收拾一下的那种人。但以前,他从来没有在客厅里见过她的内衣,而且,她至少会把酒瓶的瓶盖盖好,把镜子收起来。
睡晚了,是不是?那么,她起床一定也很迟。就让她睡吧,直到所有的杂务都做完了,再打开吸尘器。如果吸尘器把她吵醒的话,就等她从卧房出来,再替她打扫;如果还是没动静,这个星期就跳过卧房吧。
她不会有个伴在房里吧?
想一想,觉得不大可能。客厅里的衣服都是她的,那个男的,不管是谁,总不可能看着她把衣服都脱光了,自己还坐怀不乱,衣冠楚楚吧。顶多就是这家伙办完事了,从卧房出来,很体贴地把卧室门关上,一路把衣服穿回身上,静悄悄地离开这间公寓。他来的时候,大门并没有反锁,不过这也不代表什么,玛丽琳经常忘记反锁房门。有的时候,她在家会反锁大门,有的时候,一整天不在家,也不记得反锁。
他吹起口哨--还是那首歌,六月纽约,他就是没法把旋律从脑中撇去--然后进到厨房,继续打扫。
他是在嗜酒者成年子女协会中见到她的,听她用挖苦的口吻跟与会者一起分享她与父母相处的经验。他猜她是一个演员、深夜俱乐部的女歌手(至少也是到处去试戏的女招待)、在外外百老汇偶尔客串,在兼差演员工会中登录过名字。她也许还配过音,因为她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低沉的嗓音,点缀着酒精与烟草的风尘气,感觉起来就像是滴着蜜的砂纸。
她这个人挺有型的,这倒不是说她很美。她的五官太过强烈了,组合起来不够秀气,脸型的棱角也尖锐了一点。她动人心弦,主要是因为她落落大方,散发出一种朝气,不管在哪种地方,能量都能灌满整个房间,让你不得不注意她、盯着她看。这种特质是假冒不来的,不管上几个演员训练班都没用,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但她就是有。
“这是因为我是狮子座的缘故。”她解释说。“我的太阳宫跟其他几颗行星,都落在狮子座,天生就该当演员,成为大家注意的焦点,但我完全没有朝这个方向发展的意愿。谢天谢地,否则这会是怎样的生活?”
她生在布鲁克林区,在长岛长大,大学在宾州念,年纪轻轻就结婚,年纪轻轻就离婚,接下来的十几年,都住在格林威治村。先是在格林威治街上,一栋战后盖好、丑得没法看的白砖公寓里,租了一间单居室套房,七年前,搬到查尔斯街上的这栋褐石整层式公寓,一直住到现在。[NextPage]
“一般的工作,我差不多都做过。我最想继续做下去的工作,是帮一个年轻的摄影师当助理,他人真的很好,但病得太重了,没法工作。然后我到继续教育学校上了几门课,你可能不相信,我真的找到了我人生的目标。没过多久,我就拿到房屋中介执照,进了这一行。这个地方是我第四件的承租中介。我不知道带多少人去那种比鸡窝大不了多少的房屋,也做了不少转租的业务,但是,直接承租的,这还真是第四个案子。我第一眼见到它,发现这是一栋褐石公寓,然后又知道它是受到租金稳定政策的保护,租金绝对不会调涨,我知道,我不可能把它让给跟我不相干的顾客。我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办法让那对很甜的小夫妻觉得,这个产品对他们来讲完全不合适;接下来就是替自己填申请表,赶紧租下来。我因此被开除了,因为我犯了这行的大忌,但管他呢,我终于找到梦寐以求的公寓。你猜我花了多少时间就找到新工作?五分钟。”
(实习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