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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迷风雪路

2011-04-20 14:43:16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作者: 郎万鹏

      题记

  几十年过去了。云卷云舒依旧,四季更迭如常。大东北的冬天,已经没有当年那会儿冷了,而夏天,却比从前热了许多。纠缠在老谢头心底的那个结,却没有随着时间的延展和气候的变化而有所释怀。那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意,时常烧灼着他那颗倔强且善良的心。尤其是每当子女回家团聚,享受儿孙绕膝时刻,他便无由地生出些悲天怜人似的惆怅——他还在为另一家人的不幸而遗憾。

  他常常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扪心自问。或许是我当年出手太狠,以至于生出后来那么大的事端。也不对,如果不是你逼得我太狠,我也不会那么做。谁又会想到,你老范会落得那么个悲惨的下场呢?嗨!如果知道你连命都没了,我就是自己吃再大的亏,默不作声又能咋地呢。

  那一天,老谢头告诉我:老范小他一岁,如果活着,今年也有63岁了。我问他:“你到底和老范有什么矛盾?以至点燃了他毁灭的‘炸药包’啊?”
  “嗨!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稍作沉思,老谢头满口的山东味儿,犹如憋压的堰塞湖开口子,滔滔倾泻,一发不可收拾。

  (一)

  33年前。

  那会儿的采油队管的还都是自喷油井,井下的原始压力还都嗷嗷地,没有现在这些“磕头机”。现在地下压力低了,油井已经失去了自喷能力,不得已才靠机泵往上抽。那时油井产出的原油含水很低,随便掘起一坨落地污油,用一张纸便可点着它。采油工每天要做的两件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坚持定时清蜡、定时计量。不过,采油厂在咱那个杏区八队搞集输试验,建了计量站,就有专门岗位负责多口油井的计量,管井的采油工就不管计量的事儿啦。

  那会儿俺是从三油矿调到二油矿这个杏区八队不到两年。寻思着来到新单位两眼一抹黑,就得靠自己的实干打开局面,让人们看看咱专业军人不是吃干饭的,干啥也不含糊。俺闷声不响的大干,从不和同志们论短长。吃亏的事儿咱抢着干,好事儿让着点别人,无非就是多挨点儿累呗,能咋地。咱在部队上干地是铁道兵,那可是硬磕硬的活,咱都不在乎,还在乎井上这点活?看俺的表现挺好,队里在调整班组时就让俺当了班井长。这个班长和以往的班长可不一样,这个班长责任可大了去了。不仅要管好10口油井,还有4口注水井和一座计量站。全井组7个成员,除了俺以外,全是小女娃子。队党支部能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俺,那是对咱的信任,也是看得起咱啊,咱要是干不好,那多丢人啊。

  自从当了班长以后,俺这心里基本装的都是班组的事儿,根本没有心思帮着老婆料理家里的事情。好在俺从山东老家带来的媳妇儿身板儿好,能吃苦,家里的事儿不用俺操心。俺就整天扎在井上、站上,一门心思做着提高管理水平的事儿。俺当班组长不到三个月,就把四口低水平的“油葫芦”井从三类水平提高到样板级。在改变油井面貌过程中,俺是没少挨累呀。你说那些女娃子能吃硬吗,咱不能指望她们。那几口井,井下作业施工以后,弄得满井场和设备上都是污油,我就一点一点地抠、一点点地戗啊。清除的污油和油污土,还要运出井场几十米外的污油坑里集中。我自己一个人用两个土篮子挑,哪挑子都得有一百五十多斤。我让那些年轻女工,两个人抬一个土篮,也就几十斤。那些女孩子知道我照顾她们,也和我抢着干,抬起土篮子飞跑,效率也挺高地。尽管我在部队吃过苦,可几天下来,我的肩膀还是压肿了,回到家里疼得睡不着觉。设备上和井场上的污油清理干净以后,还要从井场外几十米的地方挖来新鲜的黄土将井场垫好,设备也要重新刷油漆。就这样,我领着班组的同志们不声不响的有条不紊的干了两个多月,总算把原来的“窝囊井”改变了面貌。

  那年入冬以后,有两口注水井在施工以后,没有及时的检查闸阀密封,我就从作业队把井接过来,及时进入注水状态。没想到,第二天早晨我到井上去检查,还没到井场呢,在远处我看到井上那造型我就傻眼啦。你猜怎么着,那注水井已经变成了“冰山”,一夜之间因为渗漏,溢出的水全结成了冰。满井场全被冰覆盖,设备、压力表也被高高隆起的冰掩埋。我一看这情况,估计没有个十天八天的难以恢复原貌。我马上从班里取来铁锹、大镐就开刨啦。这事儿自己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当天下午我又把老婆也叫上和我一起干。老婆不愿意和我一起遭那份罪呀,硬让我给拽到井上的。滴水成冰的天气,在野外超过半个多时,手脚就像猫咬似的。我和班里的编外成员我老婆一起干了三四天,总算恢复了原貌。我这时和班里的同志一起,为各个渗漏的闸阀加盘根、紧固,解决了渗漏问题。

  在那年年终大检查时,我负责的井站都被评为一类以上,其中有三口井被评为样板井,计量站被评为样板站。我还受到了表扬,在奖金分配时还给我加奖10元。要知道,那时一个月的奖金才10元左右,给我加了10元,这可不低啦。

  (二)

  那年月(70年代末),咱们油田的物质生活忒苦啦。虽然说比当年会战初期强了点儿,但与现在比起来那还是很惨的。每个采油队队点都设在所管油井的区域中心,也就是在大荒甸子上建那么几栋砖瓦房。单身职工下班以后,就吃、住在这里。有家的职工下班后回到家属区,要穿越荒甸子里的疙疙瘩瘩的小路回家,如果遇到雨雪天,上班下班,没有一个小时到不了。

  冬天的室内取暖,那就是直接燃烧天然气。把一段铁管子两端焊死,在管壁上开出十几个小孔,在管子的一段再焊接一个连接头,用高压胶管连接起来,一个简易的燃烧器就成了。无论是取暖、做饭,基本用的都是这个东西,只不过是根据实际需要,设置的大小、长短不一而已。

  一日三餐的伙食,很清淡。主食主要是高粱米饭、窝窝头,菜就是白菜片、土豆片。大米、白面很少,肉、蛋之类基本见不到。一两个月吃到一次细粮、带肉的菜,那就相当于过节啦。那时候,普通干部、群众中没听说过谁得过什么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这些个富贵病。你说大家都风风火火的忙碌在漫长的旷野上,又吃的清汤寡水,哪有机会堆积脂肪啊,找个胖子都难。当时的队长兼支部书记叫做范世奇,副队长是张亮,技术员是刘浪。他们几个班子成员商量,准备搞点小动作,给职工改善改善伙食。这些“小动作”,如果有人给暴了光,那就是原则问题,是要犯错误的。如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看不见,那就不算什么事儿。具体说就是,用井上的落地污油和油田附近的农村生产队拉关系。以污油换取猪肉、牛羊肉、粉条、白面等生活物资。

  我管的那些井,土油池里污油充盈,所以那些来装运污油的老白姓大都到我的井组来装运。单身宿舍的职工生活得到了改善,我们这些有家的职工,也得到了实惠。一车车的落地原油被运走,一车车的猪肉、牛羊肉运进采油队。大家都获得了利益,心中有数,谁也不对外声张。心里最有数的,当是那个叫做马华的小队会计。每次运来多少生活物资,她都要组织一一过秤并记录在帐。为职工每人分发了多少物品,她都有详细的记载。当然,队里的头头,从队长到技术员,在大家都满足的基础上,他们还是要多分得一些的。例如,普通职工分到5斤猪肉,他们或可拿到10斤左右。

  这些我亲眼看到的交易多了,我心里也犯嘀咕。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犯错误的事儿,如果继续搞下去,早晚得露馅儿。

  (三)

  一年以后。正当我对自己的工作沾沾自喜,先进、模范荣誉接踵而来的时候,范队长找我了。那天,他和我一道骑着自行车回家。他告诉我:经队领导班子研究,准备将我调离我现在的班组。安排我到另一个比较偏远的井组管理几口难管井。他说的那些井我知道,不仅地处偏远,而且是目前全队管理水平最落后的井组。产量低、结蜡严重,经常发生掉刮蜡片的情况,所以那些井都是油乎乎的。让我去那里管井,还是普通班员,拱手把自己付出心血的样板井让给别人去坐享其成,无论如何我都想不通。我当时就表示不能接受这个决定,请领导再重新考虑。俺跟队长说:“范队长,俺一直支持你的工作,何况我们俩私交也不错。咱俩没少在一起把酒论英雄,你也说了,‘你这么支持我的工作,肯定没你亏吃’,怎么会这样挤兑我呢?”


“这是班子集体研究的,实在你不满意,要么给你调到中转站护岗你看怎么样?”

  “行吧,这个我可以考虑接受。”我尽管不愿意离开自己曾经的岗位,那就退一步,别给领导出难题啦。

  看起来,这个问题似乎已经不算问题了。

  在第二天全体职工大会上,范队长就宣布了调整岗位的决定。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宣布的结果,依然是让我去那个偏远地区管那几口油葫芦井。昨天与他的沟通,以及他的许诺,全部化为乌有。这令我很是气愤。

  散了会以后,我立即找到范队长:“唉,老范,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你答应我的事,过了一夜就不好使了!

  “对不起,老谢。这是班子集体研究的,我推翻不了啊。”

  “我不信,你一个第一把手说话会不好使!”

  “我不能像家长似的,一手遮天,你也要理解我的苦衷。”

  “什么苦衷,我看折腾我的就是你的主意!”

  “老谢,你怎么不讲道理呢?”

  “讲什么道理,我辛辛苦苦的大干,干出点名堂以后你们就卸磨杀驴啊!”

  “你越说越不像话,我先不给你谈了,你去和副队长谈去吧!”

  范队长拂袖而去,我心中怨气难平。

  当天下午,不待我去找,副队长张亮主动找到我。一见面,他就以命令的口吻黑上我了。

  “老谢啊,你明天早晨就去新井组报到,抓紧恢复那几口井的落后面貌!”

  “我在四号站井组干的好好的,凭什么把我调走?!”

  “到哪去都是工作需要,作为一名工人,你有什么理由不服从组织分配!?”

  “俺就是不去,你们能把俺怎么着!”

  “你不去,就给你停止工作!”

  “停工更好,正好让俺歇一歇!”

  “歇一歇?你超过15天不上班,我就开除你!”

  “什么?你敢开除我,我看你有没有那个胆子”

  话不投机,俺一气之下回到家里。晚上,俺自己在家喝起了闷酒,老婆问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也没说。我翻来覆去的想啊,就琢磨这个范队长为什么这么挤兑我呢。想着、想着,我突然明白啦。想必是我在四号站上班,知道他们倒腾落地原油的事儿太多,碍了他们的眼啦。俺是山东人,脾气倔,为人处事也死性,直肠子性格,一条道跑到黑。再联想到顶替我那个马桂兰,那可是一个左右逢源的交际花呀,与队干部们的关系,那可是“刚刚地”。

  我一气之下,在家大睡三天。第四天,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一个想法在我心中酝酿成熟。

  (四)

  那天早晨机关刚一上班,俺就早早地来到了矿长张长水的办公室。张矿长热情的接待了俺,问我怎么没上班,找他所为何事。俺就把范队长如何停止我的工作,以及他为什么非要调整俺的工作岗位的原因说与矿长听。矿长听了关于范队长倒卖原油的事,立刻引起重视:“老谢,你说的这事可是真的?这么重大的问题可不是随便敢说的,这可是要经得起推敲啊。”
  “当然是真的,俺老谢从来说话就没打过诳语。”

  “如此看来,这件事情可不是给你停工那么简单啦。老谢,此事你先不要跟其他人透露。
现在你随我去党委书记闫学成那里,把你刚才所说的内容,再向闫书记叙述一遍。”
  “啊,还得向书记汇报啊,那你跟他说不就可以了吗。”

  “不行,这不是一般的事,这是重大事件,如果我间接地向书记汇报,容易引起误会。”

  “怎么能引起误会呢?”

  “嗨,你老谢有所不知,那范队长和书记的私人关系相当密切。难道你不知道吗?那个范队长能力超凡,头脑很是灵光。书记很赏识他,从生产办主任到基层队书记、队长的任职提拔,那全是闫书记一手操作的。还是你面见他直接反映,我做个见证人好些。以免人家说我在给书记的红人背后下刀子,你说对不?”

  “那好吧,我和你一起去。”

  俺和张矿长到书记的办公室以后,张矿长将我介绍给闫书记。落座后,书记问我有什么事?俺就说关于范队长给俺停工的事。

  “哦,范队长给你停工啦。这事儿你和张矿长说说,由张矿长处理一下就可以了,没必要找我啊。”闫书记老成持重、慢声细语的说道。

  “闫书记,他如果仅仅就是关于工作岗位调整引发的单纯矛盾,我就直接插手了。可是老谢反映了一个重大问题,我不得不惊动您啊。”张矿长适时插话。

  “什么?重大问题。怎么基层队能有什么重大问题呀。你说说看。”闫书记立即警觉起来,本来半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大。

  俺就把范队长如何调整俺的工作岗位,如何又停止俺的工作,以及队里在俺站上往外倒腾原油怕俺说出去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向书记作了汇报。其实,俺也不想把范队长怎么样,如果通过矿领导的理解,做做队里的工作,给俺安排到比较理想的岗位工作也就罢了。

  “哦,是这么回事啊,那这个范队长有些过分了。你老谢工作一贯表现不错,你奋发大干改变油井落后面貌的事迹,我早就知道,还安排宣传干事采访报道过你的事迹。你也是个老同志了,关于工作的问题你也不要想得太多。或许那是队党支部在给你压担子、考验你,你还不是共产党员吧。不过,你如果觉得你的身体情况确实吃不消,我可以建议小队重新考虑你的岗位调整问题,你看怎么样。”

  “好,好的。你看,书记,俺在部队打山洞时累出个腰间盘突出。虽然是好了,但干太繁重的劳动,还是吃不消。如果您能让队里重新考虑我的工作问题,那是再好不过了。”听了书记的话,俺也表了态。随后,俺起身要走,和书记告别。

  “你等等,我这就给你们队打个电话。”闫书记按下我,随即拨通了范队长的电话。

  “世奇吗?我是闫学成啊。”

  “哦,你好!闫书记。找我有事吗,您说。”

  “小范儿啊,你是怎么搞的,怎么给人家老谢停工啦?那个老谢工作一贯表现不错,怎么说停工就给停工呢?做思想工作要细、要耐心,不能一味的行政命令。你以为这是在军队吗,毕竟咱这是工人阶级队伍。既要考虑工作大局,也要兼顾个人感受。”闫书记侃侃而谈。

  “闫书记,您是不知道啊,关于老谢的岗位调整,我背后多次做了他的工作,他就是硬要和队党支部对着干。如果这次迁就他了,以后队伍还怎么带啊,班子的威信从何谈起呀。”范队长还振振有词。

  “你这个范队长真的很糊涂啊,职工人心不稳,何来的班子威信!你什么也别说啦,你明天就给老谢恢复工作,就这么定了!”闫书记有些光火了。

  “闫书记,不行啊,这是我们班子集体研究的结果,不好改变啊。”范队长还是没听明白书记的意思。

  “我这个党委书记说话还不如你个中队长的话好使吗,出了重大问题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书记下了最后通牒。放下电话,书记告诉俺明天就回队里上班。

  后来俺得知,在俺走后,书记又给范队长打了电话。明确告诉他,如果他不给俺恢复工作并安排好,俺可能要揭发他鼓捣原油的事。而范队长表示,在这方面他没啥问题,谁去告他他都不在乎。而闫书记却很是为他担心,劝他最好别把事情弄大啦。

  (五)

  按照闫书记的要求,俺第二天就回到队里上班。而副队长张亮告诉俺,还是去他们原来班子确定的那几口最偏远的“油葫芦”井上班,如果不去,继续停工。俺一看这阵势,闫书记说的话没起作用啊。我就又去找了范队长,而范队长说,张队长说的就是班子的意见,其他没什么可说的。

  既然头头们还在跟我装倔,那就让他们继续吧。俺也没吱声,回头骑上自行车就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俺想了许多:人家闫书记为咱的事情,该操的心也操了;人家张矿长该做的工作也做了。咱一个农村出来的苦孩子,通过部队大熔炉也锻炼过了。要说觉悟,咱不是没有。当年会战初期王铁人们遭的那些罪、吃的那些苦不比咱多多了。这次就是因为领导安排工作不可心,自己就非要和他们较劲,这也有些过分了。不行,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就去那个谁也不愿意去的地方上班吧。工作难度是大了点,咱尽力而为呗,能干多少干多少,哪有干活累死的。想着想着,俺的自行车就信马由缰的骑到了油矿门口,再往右边一拐就进家属区了。说来也巧,此时张矿长的吉普车正好从院里出来。他让司机停下车,把我叫住。他从车里走出来:“老谢呀,上班了吗?”


“哦,我去上班了,可他们说如果我不去他们原来安排的岗位上班,就继续给我停工。”

  “那天,书记不是已经和他们打招呼了吗,难道他们没有改变的意思?”

  “没有,还是原来的意见。”

  “太过分啦,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张矿长似乎很生气。

  “这样吧,你下午一点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张矿长略加思考后说。

  “好吧,反正我也没事。那下午见。”我答应着。

  俺见张矿长的吉普车向西区井站开去,或许去检查工作了。俺就推着自行车,回到了家里。

  下午,俺如约赶到张矿长的办公室。张矿长热情的给俺让座,还给俺斟了一杯茶水。然后,他认真地对我说道:“谢师傅,你向我向闫书记所反映的问题,它不仅仅是你个人的问题。给你停工的问题以及你透露的其他问题,这些,恰恰反映了目前基层队伍建设中的薄弱问题,也是基层班子建设亟待解决的突出问题。如果这些问题任其发展下去而不能得到有效遏制,那么,我们引以为荣的‘三基’工作,我们鲜艳的红旗,就将毁于一旦。所以,你反映的问题很重要,也是我们下一步要解决的问题。你虽然说了很多,但没有记录啊。请你回去之后,把你说过的话,以及你又想起来的事情,好好整理一下形成文字材料。明天这个时候交给我,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既然这么重要,我一定配合党组织做好。”我爽快地答应了张矿长。

  我回到家里以后,经过认真回忆,通过一夜未眠的努力,形成了长达15页稿纸的汇报材料。主要内容是这些年来,队里如何将国家原油流失社会,换取了那些既得利益,以及在分配既得利益方面,采油队领导班子成员如何多吃多占的事实。

  (六)

  第二天下午,我如约准时来到张矿长的办公室。我将写好的材料交给张矿长,他认真地翻阅后说:“写得很好、很详实,辛苦你啦!”

  “那矿长,您忙着把,我回去了。”我以为没什么事了,想回家,准备明天就回队上班。

  “唉,你先别走。这个材料你要签个名字,然后再按个手印。”

  “哦,还要这么麻烦啊?”我按照他的要求,在材料上签了名字,用他提供的印泥在名字上按了手印。

  “这会儿没事了吧,我可以走了吧。”我以为没事了,想即刻离开。

  “不行,你还不能走,你得和我一起去见一下闫书记。这个材料要交给他的。”

  “哦,是这样啊,那好吧。”我随即和张矿长一道向党委书记闫学成的办公室走去。我边走边想:你让我写的东西我已经按要求写了,你自己交给闫书记不就完了吗,非得让俺跟你一起去干什么呢,俺最不愿意见当官的了。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什么因素?或许因为范队长是闫书记的红人儿,你张矿长与闫书记关系微妙?又或许你张矿长要借俺的手扳倒范队长,进而让老闫难堪,让俺当面作证从而形成无法改变的事实?而后来的事态发展,果真证实了俺地判断。

  进了闫书记的办公室,闫书记客气地给俺让了座,张矿长隔着办公桌与书记对面而坐。张矿长说:“闫书记,这个范队长一直没有给老谢复工,这小子挺犟啊。你看,老谢写了份揭发范队长的材料。我看了,令人触目惊心。”说着,张矿长示意我,将材料呈给闫书记。

  我起身向前几步,将材料交到闫书记手里。闫书记并没有翻动材料,而是将材料放到桌子上,慢条斯理的对我说:“谢师傅,最近心情怎么样,还为停工的事情郁闷吗?”

  “还好,这些天我已经想好了,咱一个小小老白姓不就是干活的吗,我也不想和领导对着干了,明天俺就回去上班。”我向闫书记表明了态度。

  “好、好啊,作为一个老同志,应该有这个觉悟。好。不过我还是要和范队长打个招呼,尽量安排到你比较满意的岗位哦。”闫书记显然在安抚我。随即,他把桌面上的材料打开认真看了起来。开始时,他看的很慢。看着看着,越翻越快,脸上的表情也在发生变化。不待把材料看完,但见闫书记腾的一下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窗前,眯起眼睛向外看去。稍顷,他转回身,一概往日的儒雅,似乎很气愤的拍了下桌子。然后说:“老谢,你所写的这些内容可是当真?”

  “那当然是真的了,俺从不说假话。俺现在写的这些还不一定全面。凡是听别人说的东西,俺都没写,写进材料里的都是俺亲眼见到的。”俺强调着。

  “这些个事情,除了你以外,队里其他职工也都知道吗?”

  “差不多吧,起码班子成员和会计是都知道的。”

  “好了,谢师傅,你先回家休息吧。队里你就先不要去了,从明天开始,矿里叫你你随叫随到,算你上班出勤。”闫书记似已决定了一件大事。

  “闫书记,你看范队长这事儿,咱们班子是不是开个会研究一下,得立即向采油厂纪检科报告啊!”张矿长适时提醒闫书记。

  “嗨,不报告也不行啊,这事情很严重啊。还研究?研究什么,姑息养奸?”闫书记稍微犹豫一会儿,随即操起电话:“黄书记,你好,我是老闫啊。我这发生了一件案子,牵涉干部违纪的。哦,是啊、是啊,那你明天带人过来啊,那就明天早八点吧。好、好,我等你。”

  (七)

  后来俺得知,就在俺把材料交给闫书记,闫书记向纪检报告电话打过后,和张矿长离开书记办公室不久,闫书记就用电话联系上范队长。不仅给范世奇一顿臭骂,还指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并让他做好应急准备。他意识到已经无法为小兄弟开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啦。

  按照要求,第二天早晨俺早早的就在矿里候着了。我在矿大门口溜达着,远远看到一辆日本丰田面包车拐进院里。从车上走下厂纪检黄书记以及纪检科的两名工作人员,闫书记在门口将他们迎进书记办公室。约摸半个小时后,矿纪检干事小刘招呼我面见厂里来的这些纪检人员。

  厂纪检黄书记再次询问我:“谢师傅,你敢保证你所提供的材料都是事实吗?这么重大的事情性质是很严重的。我们可要对自己同志的前途、我们自己的言论负责啊。”

  “当然是真实的。俺听说的东西我都没说,写进去的内容都是我亲眼所见的。”看来他们对此事还是很慎重的。

  “那好,您就先请回吧,记住,随叫随到。没有极特殊的事情暂时不得外出。”

  “好吧,那我就回家等着了。”说完,我就回家了。

  我刚走出采油矿大门口,就见纪检的丰田面包车开出大院。上了公路向东一拐,向杏八队驶去。后来听队里人说,纪检的人到队里找到范世奇队长,将他带上车,直接就拉到厂纪检办。从那一天开始,范队长被隔离审查,限制了人身自由,全天交待问题。

  (八)

  就在范世奇被隔离审查交待问题的第三天上午,采油矿纪检干事通知俺到厂纪检报到,说是要向俺核实问题。俺骑上自行车急急忙忙赶到了厂纪检。

  俺被带到一个单独的办公室,由纪检黄书记和另一位年轻干事对俺进行询问。黄书记先开口:“老谢,你知道你自己有什么问题吗?”

  “俺知道,没有服从组织安排的工作,和党支部对着干,是俺自己做得不对。”

  “什么?你避重就轻,在和我绕弯子!”黄书记严厉的说道。

  “什么避重就轻,俺听不明白,您可不可以说的明白一些。”俺有些糊涂了。

  “小刘,你告诉他到底怎么回事吧。”黄书记让纪检小刘说话。

  “谢师傅,你揭发人家范队长的问题,范队长一概否认,事实上,那些事都是你自己干的,对不对啊?”小刘提示俺。

  “天大的笑话!如果这些事是俺干的,俺任凭法律处置。即便是俺参与了,那他老范受到什么惩罚我也跟着受什么惩罚,绝无半句怨言!”俺斩钉截铁地说。

  “你说不是你干的谁能证明,而确定是你干的证明人可大有人在。人家范队长说不是他干的,从班子成员到普通职工都可以给他作证啊!”小刘越说越玄乎。


“什么?他这么说难道你们相信吗?这不是明摆着的一个大阴谋吗!竟然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这难道是共产党的干部做出来的事儿吗?”俺当时很激动,没想到老范能使出这个阴招,竟然倒打一耙,欲致俺于死地呀。

  “那老谢,你现在怎么看这件事情,谈谈你的看法。”黄书记道。

  “首先呢,俺是因为他范队长对俺太过分,伤了俺地心,才披露他的那些事。但事儿是真的,天地良心,俺绝对没说半句假话。第二呢,俺也没想把他范队长怎么样。现在看你们都把他隔离审查了,想必这事儿很严重。其实俺也没想把事情弄这么大动静。第三呢,俺也没想到他范队长会使出这么愚蠢的阴招,竟然伙同班子成员和他的亲信作假证。最后俺想说,俺还是相信组织会把事情调查清楚,还俺一个公道的。”俺把想说的都说了。

  “好吧,老谢同志,你的态度还算端正。我们只是例行询问,并没有给你下什么结论。希望你继续认真配合我们的调查。你先回去吧,随叫随到哦。”黄书记说完,就让俺走了。

  后来俺听从队里回来的人说,自从那天俺从纪检回来的第二天,厂里就成立了由纪检、监察、油田保卫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进驻了杏八队。

  联合调查组进驻杏八队以后,任何人不得外出。从班子成员开始直至每个职工,人人接受调查询问。在队里进行调查的同时,还派出了以保卫科副科长为首的外围调查组,到附近农村、木器厂、牛场等相关部位取证。内部调查的重点是副队长张亮、技术员刘浪和会计马华,由联合调查组三方会审。通过三天的“穷追猛打”,这仨人儿首先招架不住了。经过办案人员的攻心政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及讲明利害关系后,他们就将范队长如何要求他们做假证、会计如何毁灭账目的事实全部交待了。

  有一大部分范队长的小哥们儿开始拒绝配合调查,甚至扬言调查组不滚出杏八队,就把调查组的车砸喽。最后让保卫科的几员虎将各个击破,也都霜打的茄子——蔫儿了。他们把自己知道的关于落地污油倒卖的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但是在内部取证落实到具体部位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章。

  (九)

  对范世奇的隔离审查厂纪检下手很快。他只是在单位内部做了些准备工作,如让班子集体一口咬定没有倒卖污油,只是有求助老百姓帮助清理污油的事实。至于老百姓给付的生活物资,那纯属是工农共建,两家关系处得好,改善职工生活而已。来往账目,让会计全部毁掉,不留任何记载。

  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外围农村的工作,也忘了和班子其他成员交待。而联合调查组双管齐下,一干人等直接扎到和老范有关系的村屯、厂、社,在当地派出所的配合下拿到了第一手证据。

  但是,调查组无论如何核实,内外证据数目加到一起都做不到严丝合缝。其中,一笔40吨的脱水油外流,在内部就是找不到第一手证据,班子成员和普通职工也没人交待。如果这一笔外流纯油(商品油)是老谢的无中生有,那老谢是要犯诬告罪的。而剔出了这一笔黑账,范世奇的错误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厂内通报批评,毕竟他是为了给职工谋些福利,处理的都是落地污油,问题不大。

  于是,调查组开始到二号中转站查阅记录。他们对近三年的纪录,一页也不放过,认认真真地清查。翻了一天,大家累得头昏脑胀,还是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正当大家准备离开时,纪检科细心的小刘突然发现,在一本记录的背面工工整整地写了半页类似外文的东西。他叫住了正要离去的一干人等:“唉,大家看看这是什么?”

  “什么呀,好像外文。”

  “不对,不是外文……哦,这不是汉语拼音吗。”小刘一拍脑门似乎明白了。他紧接着就将这篇看似外文的东西读了出来。这里面清清楚楚的记录着,某年某月某天几点几分,是谁指示打开几号罐几号闸门,具体是谁操作的,分多少次共计排出原油多少吨,总罐存多少,排出后罐存剩余多少。这个记录除了时间和数量用阿拉伯数字记录,其他全是用的汉语拼音,如果把小学的知识忘掉了的话,一瞬间还真以为谁在练习外语。而在记录的下面落款处,清清楚楚的标记了记录人的姓名——liulengyun(刘冷云)。

  大家不忍看到的一幕还是出现了。它就像上苍刻意安排的一样,想躲都躲不开。如果这个刘冷云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小女子,她也不会记这个东西,偏偏她就城府这么深,并且她现在早已调离了这个采油队。如果那个纪检科的小刘也是个大大咧咧的家伙,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偏偏他就那么认真、仔细,否则他也就不适合做纪检工作了。

  联合调查组经过一周的工作,回到厂里。此时的范世奇同志,面对详实的调查材料,如实地交待了他的全部问题。

  他的事情很严重,厂纪检按照厂党委会要求,及时将他的案件卷宗移交给了油田纪检委。
  一个月以后。范世奇同志的处分决定就以文件的形式下发到各基层单位,直至传达到采油队。对他的处理是:开除党籍、留党察看,撤销队长、支部书记职务,留厂察看一年。副队长张亮,被党内警告处分,就地免职。技术员被通报批评,调离现工作岗位。那个会计马华,被安排到井上倒班。据说后来因传闻她与老范的关系曾经不清不楚而得了抑郁症,无由的与丈夫离了婚。

  处分决定公布一周后,范世奇就被“发配”到杏二队当了一名普通工人,被安排到维修班做了一名维修工。

  (十)

  后来的事情不用老谢头细表,因为那都是我已经掌握的史料,那时我正在油矿生产办做综合调度工作。

  老谢在这件事情尘埃落定以后,厂里就按照他的意愿调出了原单位,去了维修大队做了一名锅炉工直至退休。

  而老范经过这件事情以后,很久才卸掉背在心里的沉重负担。因为以前都是平级干部,他又和大家关系处的很好,所以到了杏二队以后,那个队的书记、队长都对他多有关照,根本不把他当工人看。在一些牵涉技术、业务方面的事情上,还主动让他参与出谋划策。此间,班子成员但凡有机会都会适时开导他,让他要看开一些——谁一生敢保证不犯错误呢?只要认识错误、诚心改过,组织上是不会一棒子把人打死的。

  此后,范世奇像换了个人似的。放下曾经干部的架子,每天一声不响,就是拼命的工作。再苦再累的工作,他都与工人抢着干。尤其是在油田管理、设备维修方面的突出表现,无人能及。为什么呢?毕竟老范是转业后在采油队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干出来的。尤其是担任过矿生产办主任好几年,谙熟油田管理的套路。他在生产办当主任时,我们配合的相当默契,私人关系也蛮好。

  一年后,根据老范的良好表现和群众的口碑,他被按期恢复党籍、厂籍。工资待遇,也恢复到事前的水平。

  两年后,采油矿党委根据杏二队党支部多次的上报意见,开始考虑研究重新启用范世奇的问题。只是由于快到年终,各项事务繁忙,仅仅是班子主要成员间沟通了而已,尚未上会。这时的矿党委班子早已重新洗牌,原来的闫书记、张矿长,皆调任别处。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很冷。

  从采油矿平房家属区搬到厂中心村新楼区居住的范世奇,虽然住上了楼房,而家里却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他自己买了木料,找了木工,就在平房区的空房子里做起了家具。他每天都利用下班后的时间,去那里看看进度和质量。

  一天晚上六点多钟,外边飘起了清雪。老范从做家具的平房区走出,欲赶回厂中心村的家中。他推着自行车,穿了一件宽大的橘黄色布面的羊皮袄。在路口他刚要骑上自行车上路,刚好与从办公室回家的老马撞见:“老范,这么晚了才回家呀。”

  “哦,我去老房子看看家具做的怎么样了,马上回家。”

  “回家?回啥家回家,走,去我家。咱俩都多长时间没在一起喝两盅啦?”说着,老马就拉着老范回家。

    “兄弟,不行啊,我家你嫂子这几天病了,我的赶回去做饭,还有孩子下晚自习肯定饿了。你的心意我领了,改天吧。”老马没拽住他。老范骑上自行车向北驶去。前边的路很黑,很快他就消失在凄迷、寒冷的雪雾中。

  我吃过晚饭,从平房家属出来,向路对面的矿机关走去,想趁夜里安静处理些未完的业务。刚走到公路,就见北面一两华里外的路面上警灯闪烁,似乎发上了什么事情。那时正值这条公路新建加宽。一侧的路基已经挖开,另一侧的水泥路面已经完工,任何车辆都从这一侧狭窄的仅仅能通过两辆车的路面通行。

  我来到调度室后,见调度室突然聚集了许多人,大家面色沉郁、眼神紧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急切地问道。

  “嗨,就在刚才,范世奇在回厂中心村的路上,被一辆大卡车给撞死啦!嗨,你说这老范咋这么倒霉呢。”大家面面相觑。

  “小张,你车呢?”我想要车立即赶到现场。

  “哦,在外面停着呢。”小车司机张建华答应着。

  “走,马上到现场看看去。”

  “好的,走吧。”

  我出门坐上吉普车便向事故现场赶去。等我赶到现场时,老范的遗体已经被搬上医院来的运尸车。在现场借助刺眼的灯光,我看到的是,留在路面上一团白花花的脑组织和暗红色的血污。
  经过和交通警察沟通得知,事故发生的原因主要是雪雾天气视线不好,加之受害者自行车骑行占据机动车路面。最主要的是,受害者所穿的棉衣被风掀起,卡车大箱下面的挂绳钩正好刮到他的衣服上,将其卷到了车轮下,而要命的是,车的后轮正好从他的头部碾过。
  第二天,我与生产办的几个哥们儿和老范的家人一道,去太平间为老范换了一身新衣服。将其残缺的头部用棉花和纱布整了个造型,把他平时重要场合才穿的呢子大衣穿上,还有他平时舍不得穿的棉皮鞋换上。看着僵硬恐怖的老范的遗体,大家无不留下酸楚的泪水。

  后记

  老谢接着说道:“俺万万没想到老范会落得个如此下场。如果不是当年俺的一时激愤揭发他,他不会被免职,如果他不是被免职,也不一定发生这个意外,俺……”

  “既然是意外,这事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要耿耿于怀。事实上,那时如果不是那个张矿长执意要把事情闹大,老范也不至于得到那么大的处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当时的两个矿主要领导相互拆台,老范只是他们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而已。当然,老范的事追究起来也不算小,但当时那个年代,哪个采油队不是通过处理落地污油给职工弄些福利呀。”我对老谢头娓娓道来。

  “哦,是这样啊。”老谢总算明白了个中原委。听了我的话,或许他也可以释然了。

  而范世奇在机关做会计的妻子,自从他意外罹难以后,一直没有再婚。一个人把独生女儿拉扯大直至大学毕业。现在女儿在北京一个中外合资企业做业务主管,已经退休了的范妻,早几年就去北京和女儿同住了,母女生活幸福无忧。
  
                                                                                                                                                                                                                                                                            (2011年4月4日)
    (编辑:刘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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