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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魏要成家

2010-05-20 10:59:00来源:十月    作者:

   

作者:杨帆

  老魏不老,才五十多点。十多年前老魏的老婆得病去世,留下他和女儿。现在,女儿香芹该读的书都读完了,不该读的书她也不想读了,是个懂事的姑娘。老魏跟老伙计们聊起这个女儿,口气是愧疚的,当年她妈妈撒手而去,所有家务事都落在八岁的香芹身上。饭菜煮得熟,衣服搓得干净,而且成绩好。香芹初中毕业前夕,她的班主任往她家跑了十多趟,想说服老魏让她读高中。所有的老师商量好了似的,都说魏香芹上个重点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说这样的苗子可惜了可惜了。如果香芹不是成绩好,学校减免些学杂费,那些年靠老魏煮菜得的几个钱,香芹连初中都念不完。最终香芹自己拿主意去读了师范。香芹还说她不嫁人,毕业后回家找份工,守着她爸爸过一辈子。老魏光是听着,笑着。哪有闺女守着爸爸过的呢。当年老魏也这么想过,就跟闺女两个过,可现在还不是改变了想法。

  老魏改变想法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女儿一天天大了。被窝却空了。日子变长了,房子显得大了,一日三餐没滋味,脑子里老想些过去的事情。也可能是碰到了王花女,老魏才感到一个人的日子过到了头。王花女比老魏小好几岁,四川人,在农贸市场摆个衣摊。老魏第一次在她那里买棉毛裤时。占了一块五毛钱的便宜,后来买什么只寻她。此后从王花女那里买的东西比别处贵得不多,一般三五块。香芹不清楚爸爸怎么还巴巴送上门去,抱回一堆他穿不着用不上的东西,还乐得直喘气。后来香芹慢慢长大,就明白了。香芹再不拦着她爸爸了。路上遇到王花女,她不啐口水了,只假装看不见,眼睛看着脚尖。王花女却喜欢大嗓门叫她,香芹,香芹。她停下脚步,搓捏着香芹的衣角说,啧啧,越大越排场。她那只手上永远夹个烟屁股,烟灰掉到香芹衣服上,她就给香芹掸,越掸越多。有时候烟咬在两个门牙中间,看到香芹扯回衣角要走,她吐掉烟头,冲香芹背影喊,搭个话给你老子,新到的棉背心,不暖不要钱!

  王花女一张嘴能说会道,除老魏外还有好几个老头儿,没事爱往她摊前凑。老魏就有了危机感。王花女的长相是看得过去的,个头跟老魏差不多,屁股是屁股,腿是腿。头发还那么黑,扎一个马尾巴在脑袋后面晃荡,说话的腔调,就跟老头儿们的女儿一样,没规没矩,沙哑的笑声拧得出花来。那是衣服卖得好的时候。平时她不怎么笑,看见老魏来尤其严肃。于是,老魏的手就多出来了,没处放,只有放到摊位的衣服上揉一揉,搓一搓。往往这时候王花女脸上就有了笑影子。这一招屡试不爽,很灵。王花女从不跟老魏叫价,每次都说,看着给。老魏抠在口袋里的手指,就磨得要起泡。王花女说完就用似笑非笑的眼光看他,看得他脑子发涨,手指冰凉。钞票往往就一路呼啸着纠结着出来了。关于王花女的长相,老头儿们有众多说法,有说像王母娘娘的,有说像王熙凤的,有的说一天不来听听她讲话就浑身不舒坦。香芹却说王花女一只鼻孔大,一只鼻孔小,原因是她抽烟时,喷出的两条烟柱粗细不一。老魏倒觉得王花女那样看他的时候,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一只能杀人,一只能催眠。总之,在老魏这里,王花女的魅力有着绝对的权威。王花女的鼻孔大或不大,是后来他在她睡着后看出来的。

  王花女终于有一天在老魏的床上睡了。因为太困,整夜都没醒来。这就给了老魏观察她的机会。老魏也累了,于是他用一只胳膊撑着头,半躺着打量王花女。老魏这个姿势很休闲,自在,显得这一夜过不完似的。其实老魏清楚这夜比任何一夜都短,所以他不能睡下。他得拉长这一夜,拉得跟巷口那家兰州拉面那么长。想到拉面,老魏的肚子咕唧响了两声。他笑了。这夜像是回到了从前,年轻时的老魏经常在半夜肚子饿。在外面干完活,傍晚,香芹的妈总是从家门口迎出来,在他抬脚进院门的一刹那,不早也不晚。她给他擦汗,递水,下面条,烧热水洗一个舒坦澡。这个只会让别人舒坦的女人,驻扎在他们家的窗子前,眺望每天早上把他吞没的那个路口,似乎是她一生中唯一的姿势。香芹妈的模样至今还在老魏脑子里晃,晃了这么多年,顶多是个梦里的日头,一个带点暖气的符号罢了。而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女人,带着响亮的鼻息,蓬勃的体温,和不太流畅的线条,像个天上掉下的馅饼一样摊在面前。她又是真实的、可触摸的,她的肉堆了半张床。不一会儿,被子全给她卷了去,又如一只灌得饱饱的热香肠。她的鼻孔,两个都大,出气时显得怒气冲冲,几乎要把鼻翼掀掉。多么有生气的女人。老魏咂吧着嘴巴,一点点湿润了眼窝子。
 
  王花女是来向他借钱,把自己借到他床上的。当然两人在亲热的时候,很说了些让彼此动情的话。王花女说她用一只眼就看出了老魏的出众,是可以依靠的人,说得老魏心里热乎乎的。被窝里也热乎乎。老魏的被窝多少年没热乎了。老魏为此很感激那帮抢光王花女钱的土匪。王花女在前不久一次打货的轮船上,被一群湖匪劫去了货款,正盘桓着回老家呢,被一群老头儿问出端倪,就你一十我二十地凑,嚷着说走什么呀,走哪里也是死路一条,活路无数呀。王花女走到老魏门口,老魏肚子里已经有了数目。绝不能少,最好不比他们加起来少。老魏意识到了,这是个机会。

  老魏心里有钱,口袋里没有。他就去找老板了。作为福康饭庄的大师傅,老魏不像别的大师傅那么能储存油脂,他储存别的。在人心里攒积多年的信誉,他不轻易支取,也因为把握不大。这回,老魏不得不试试运气了。老板是个三十开外喜欢说话不喜欢笑的年轻人,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出什么牌。所以老魏在他房门外兜了二十多个圈子。老魏耳听里面敲打计算器的沉闷的声音,心里七上八下。一只跟着他后颈飞舞的苍蝇很快转晕了头,叮的一声摔在窗上。老魏这才把心一横,一脚踏死苍蝇,推开房门。老板似乎没搞懂老魏吭哧吭哧说了半天的话,提着耳边的眼镜不动声色地看他。老魏越说越小声,最后代替声音出来的是一颗颗汗珠,它们结在他的额头、颈窝、背心,熟透了。声音越小,土匪这个词在老魏嘴里出现得越急促,它本来是老魏用来突出和强调事情的凄惨的,但它却湍急地欢快地奔泻出来,模糊和淹没了整个事情。土匪土匪土匪……但老板听懂了。而且对这个词表现出莫大的兴趣和宽容,老板不但提前支付给他两个月工资,还笑了笑,扬起声调说,也想讨个野蛮女友做老婆啦。老魏哎哎地应着,脸蛋酱红了两团。他没听出野蛮女友的意思,但听出了事情很顺利的意思,心里感动又意外。煮熟的鸭子,也可能飞的哦。老板回忆起自己最近一次失败的恋爱,看到老魏缩头缩脑的样子,深深为他担忧起来。不会,不会。老魏应着,钱往口袋里一塞,兴冲冲跨出店门,就像一个毛头小伙子。看得老板心里升起些惆怅,这个老魏。 [NextPage]

  钱到王花女手里,她没说什么,光是在手心掂掂。老魏心里忐忑,说,手头就这么些,下回会多些。王花女没再看钱,胡乱卷了蹭进裤袋,对着镜子专心剔牙。老魏这天早早到家,专门做了几个王花女爱吃的肉菜,王花女吃得十分满意。饭后,老魏又想让王花女给他热被窝,王花女爽快地答应了。这次她没有像前次那样睡死,睡一夜,而是很快套上了衣裤,跳下王花女推开了。老魏说,花女,你看谁来了。你陪着大哥,我去搞瓶酒。王花女愣了,看着一片狼藉的桌子,和那个醉眼惺忪的大哥,戳在门口不会动了。大哥看到她,打了个招呼,你回来了。王花女气呼呼地把包扯下脖子,掉头往房里拐了。砰的一声,将门撞上了,同时她特有的尖利嗓音从响声中穿透而出,搞,搞你个头啊。老魏被她弄得没有面子,挤一下眼睛笑说,生意不大好做。大哥你等着啊。一只脚才迈出去,王花女的尖叫追杀过来,你给我过来。

  大哥打个酒嗝,摇摇头。他同情地看着老魏,血红的眼白不时上翻,语气慵懒而满足,说,一点没改。你去狠揍她一顿,我说的。揍一顿老实几天,几天不揍皮肉发痒,我这是看在这瓶好酒,给你讲肚里话。女人欠揍。王花女的脑袋从门缝中冲出,冷笑说,你欠剐。千刀万剐没血没皮的东西,还有脸到我家来。大哥咚的一拳砸在桌面。碗筷跳了一跳。王花女吓了一跳。老魏也吓一跳。大哥看到这些反应,满意得哈哈笑,你家?谁说是你家。他提起笨重的胳膊,拿食指逐一指向二人,说,你?你说了,不算。你呢,你说了算?狗屁。我说了才算!

  快拿酒来。快拿酒来。

  老魏小声问王花女,他不是大哥?王花女一肚皮不爽,说,哥你个死人头。他是个瘟神!瘟神在那里拍桌子打碗,喊叫,王花女你得意快活呵。又找上男人了,老公孩子说扔就扔。今天叫你知道,我不是好惹的。我也——扔!

  一只只碗朝两人砸来,他练起了飞碟,佐以狂笑。王花女赶紧把门撞上了,把老魏留给他。老魏打门不开,只好猩猩一般跳着,说着好话。碗盏、汤水像一个个耳光,把地面扇得吱吱叫。老魏跳着跳着,到了他身边,一下将他扑到桌面。叫他两只胳膊动弹不得。这样压了一阵,老魏几次像床旧被单一样被大力掀开,复又盖上去。醉酒的人已经是强弩之末,粗声喘气,不多时趴在桌面,响起了鼾声。

  那夜王花女也一样,几次把老魏从她背上掀掉。她把身体卷得很紧,老魏的手脚和问话都插不进。老魏只好另起了一个被筒,听着隔壁的动静,琢磨了一夜。早上,王花女起来,没有跟平日一样早早出门,坐在床头等老魏睁眼。在老魏糊着眼屎的视线里,淡青色雾气中,红肿眼睛的王花女显得很奇怪。他觉得对比瘟神来之前,这个时候的她更像他屋里的一份子。她跟她身下的旧床单,跟那只磨得光光的圆凳,跟屋角的几块红砖和石灰渣,散发出相同的可亲的气息。老魏愁苦了一夜的心有了安慰。王花女在这个早晨接近完美。青雾中,她的轮廓呈现出一种圆润、不确定、楚楚可怜的情状,像是随时会随薄雾散去。她坐得远,像平日一样穿戴整齐,随时要出门的样子。老魏欠起上身将她的手拉到怀里,嘴里说,不要紧,不要紧。

  在王花女骂骂咧咧的诉说中,老魏证实了男人的身份,当听到两人尚未打离婚证,老魏的眉毛拧得铁紧。

  不要紧。他说,脸色暗得如不新鲜的猪血。

  接瘟神容易,送瘟神难!王花女喊,难过得鼻孔里冒出泡泡来。
 
  你去打你的货,这里交给我。老魏说着,把老钟那里得来的钱拿出来。王花女接过来,搂过老魏的脑袋亲了一口,说乖乖,手脚好快啊。她一溜烟出去,又像个小女孩一样跑回来,嘴巴钻进他耳洞里说,你注意莫惹火他,早年间他打爆过一个杀猪的眼睛。王花女说完,挺着胸,提着个大包出门了。
 
  瘟神醒来时,桌上已经摆上了豆浆油条,他抓过两根,对折了往嘴里填。老魏马上记起老钟说的满脸是牙齿的话。只要他吃得下,他想,不咬人就好。正走神,瘟神的眼睛往这边一翻,老魏赶紧笑,说,大哥吃得饱不。瘟神一口气干掉豆浆,抹嘴说,饱了饱了。王花女哩。老魏手指门口,说,做生意去哩,不做没饭吃。瘟神瞪着他,说,那你不去干活,守着我干什么。老魏迟疑了下,说,我陪着你,你是远客。瘟神说,不用,不用。我要出去,门不用锁,肚子叫了我就回来了。老魏小心地说,大哥到这个小地方,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吧。瘟神翻起眼睛想了想,说,大事倒没有,在家呆腻了,烦了,你知道,成天跟儿子捆一块,窝心。出来散散心,顺便带王花女回去。老魏认真地听着,说,是,是。花女也想孩子。 [NextPage]

  瘟神摸着头,持续地盯了老魏一阵,说,你又这么好说话。咳,叫我难办哩。他的手掌一直在自己后颈和后脑勺那里摸来摸去,头摆尾动的,头皮被摸出唧呱唧呱的怪响,同时有细密的白色烟雾播下来。他摸得很细致,摸得老魏头皮一阵阵发痒。瘟神摸到了头顶,说,王花女这女人,在你怀里是个香饽饽,在我这儿,是个纸飞机,飞了就飞了,飞得不远我还捡回来。飞得远了,我手都懒得伸。老魏眉眼里掩藏不住一层喜色,扒着餐桌,问,四川离这里,远不。

  啪,瘟神猛一拍脑袋瓜子,把老魏唬得一弹。瘟神满意地笑了,远!说完,他站起身往门外走了。

  瘟神在院门口消失了,老魏还在发愣。他赶紧撒开腿追,在巷子里追上了,喊,大哥,大哥。瘟神大摇大摆地走。老魏说,话没说完呢,回家说吧。瘟神说,有话哪儿都能说,说吧。老魏说,你能站下不,我就一句话。瘟神笑呵呵的,停了脚步,把眼睛斜过来。老魏结结巴巴地说,远,远你就不捡了?瘟神说,远就不捡了!老魏又问,那四川离这里也远?刚才你说?

  瘟神收了笑容,说,可不是远嘛。老魏说,那,那……你跑来这里做什么。瘟神摸摸头,爽快地说,我也不知道。老魏满脸的喜色暗了下去,半晌说,大哥你说,要怎样你才放下花女,只要我有,我都答应你。瘟神站了一下,后退一步,往块石头上跳了,蹲下来。老魏看他翻起眼睛看自己时颇吃力的样子,赶紧在他身边蹲下来,一根烟递过去。

  瘟神深吸了一口,吐出两个字来,一万。

  一万。瘟神重复着,他的右腿突然哆嗦了一下,又一下,赶紧伸手按住了。

  老魏被这个数字惊呆了。瘟神同情地瞄他一眼,说,你有多少。当然他马上后悔了,说,你有多少我不管。

  一万,瘟神坚决地说,一万就懒得捡她了。

  老魏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连屋带人我们也不值这么多,你家花女跟了个穷鬼呀。
  莫来这套。瘟神戒备地说。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老魏问他。

  干什么。瘟神不安地说,干什么我还没想好。王花女不值这么多,又懒又馋,脾气还臭,原该我给你一万。可你算算,一个小孩带大要花费多少,吃饭、穿衣、上学……以后讨老婆盖房子,要不要钱呢。

  讨老婆是以后的事。这些我们会帮衬的。

  你们。瘟神嘟囔说,还就你们了哩。

  眼下是不需要什么钱的。老魏责备地说。孩子不是还有份事做吗?

  有屁事做。二十岁了还是我养活他,我连我自己都养不活。在老魏深邃严厉的目光里,瘟神多少感到一丝歉意,他的手不知不觉又摸起了头。在老魏看来,瘟神摸头是一种心软的表示。

  八千。不能再少了。瘟神呸地吐了烟头,跳起身,说,你自己考虑,我不跟你扯了。
 
  瘟神走了两步,猛然止步,回头说,不许跟。要敢缠着我,信不信我打爆你眼珠。[NextPage]
 
  信,信。老魏赶紧缩回了脚尖。

  瘟神哈哈大笑,声音被风传过来:一个眼珠子五千,你自己打爆它,我一个钱也不要。

  是真的不。老魏踮起脚追了一句。
 
  他站了好一阵,眼看这句话被风卷走了,送进巷子里。

  不是说八千?他又喊了句。
 
  老魏就去上班了。接下来他的同事开始看到他一边炒菜,一边嘟囔着一些数字,要么就是看着腾起的火焰发呆。他不是忘记放配菜,就是多放了一回盐,要么烧煳了。在空闲下来的时候,老魏面前就搁了好几盘冰凉的菜肴。老板站在它们和老魏面前,眼睛瞪着,似乎要将他们一起吃下去。老魏老老实实地拿起筷子,在盘子的上空游走,夹一筷子肉丝,吃一口白菜,脸上浮出歉疚而恍惚的笑来。

  老板转身走了。他是一个喜欢说话不喜欢笑的年轻人,当他不说话的时候,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老魏有点担心,又有点无所谓。下班后已经是十一点多,老魏给瘟神带了盒饭回去。但瘟神整晚没有回来。

  暑天一到,香芹回来了。香芹在家呆了几天,就从老钟那里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包括新添的账目,以及不知在哪里的八千块。香芹不理会出现在家里的两个人,每天清早出门找工作,晚上回来就睡觉。偶尔老魏的眼神跟香芹相撞,能看到她眼底有一层隐忍的水光。瘟神有时回来,就睡在厅里的长凳上,呼噜打得山响。老魏听着这些响声就忍不住叹气,他既不能让瘟神不打呼噜,也不能让香芹不摔门摔凳。倒是王花女打货回来后,表现很好,经常找香芹搭搭话,碰了壁也只瞪瞪眼。当然王花女对瘟神的态度有点可疑,在老魏跟前,她说起瘟神是字字见血,咒得他几代翻不了身。一转身,又跟瘟神在哪个角落里有说有笑,有时还打闹着出厨房,嘴里依然是骂得他血直滴,但瘟神并不恼。看上去瘟神很享受目前这种日子。

  过了半个月,香芹在外面跑得黑瘦,依然没有哪个学校接收她。这天傍晚,天上下起雨点,香芹沿着老街慢吞吞地回家,早上还是好好的晴天,跑一天,就把天跑阴了。看她的架势,即使雨下大些,她也不会上车,或是跑起来。她一心走着,看到身边的人打起了伞,没打伞的都在快步走,想在雨下大之前赶回家。香芹走过了农贸市场,瞥见里面买衣服的人很多。她经过实验小学时,看到门口涌出了一大堆小孩子,中间夹杂着一两个和她相仿年纪的人,他们表情严肃,举止斯文,对抱着头乱跑的孩子们喊着什么。走过医院的时候,她缓下脚步,折身进去了。晚上老魏咳嗽起来害她睡不着,她早想着来开一瓶枇杷膏。

  没想到在医院的走廊里,香芹一眼看到了老魏。老魏不在福康饭庄的灶台,来这里干什么。老魏趴在一个窗口,把一只胳膊伸进去,身子因为紧张丽弯成弓状。他的脸正好对着这边,香芹很清楚地看到上面皱拢的五官,和因此更密集的皱纹,它们在集体显示着某种痛楚。等香芹弄明白了眼前的情景,这痛楚很快攀爬上她的脸庞,让她的心尖猛然一搐。不等老魏把那只胳膊拔出来,香芹跑回了家。

  以后每过一阵,老魏就会在那个窗口出现。有时就他一个人,有时要排队,有一次队伍排到了走廊的门口,那些人有老有少,跟排队买肉一样,神态安详。出来时他们有的会用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胳膊上按一阵,有的则在点着几张钞票,带着满足而木然的表情离开。香芹站的位置只能看到老魏的背,他排在后面,正好脾气地跟前面一个人说着话,说着说着,她听到他发出的那种干枯的哈、哈的笑声。那天轮到他,天色已暗,人家要下班,老魏趴在窗台跟人家争论起来,香芹听到他的咳嗽声很响,很惨烈,但这些镇不住人,几个穿白大褂的陆续出来了。经过她身边时,她看到他们边笑边摇头。晚上老魏咳得更厉害。枇杷膏被他拿到老钟那里,换了两瓶酒喝。他面色越来越黄,浮肿,手脚身子却跟他的笑声一样干。一天早晨照面时,香芹被他惊吓住,半天缓不过气来。 [NextPage]

  不久香芹谋到一份超市收银员的事做。每天很晚回家,经过杂货铺,老钟总在窗子那里用眼睛迎她。老钟总是摇头,说,这个老魏,自己的闺女不心疼,心思都在别人老婆身上。香芹呀,依你这个文凭,该吃皇粮的,你爸不给你张罗,伯伯替你张罗。老钟所谓的张罗,香芹几年前就懂,他不过想把她跟他的儿子张罗到一块。老钟有个白胖的儿子,单是白胖,并不傻,上学时就喜欢在巷子口守香芹。等到香芹了,他就欢喜,脸上鲜艳得要滴出血来,肥厚的嘴唇直哆嗦,两手在臀部揉搓不已。没看到香芹,他就等下去。香芹去读书了,他就没再上学,他的工作就是在巷子里等香芹。以前香芹听到张罗这类话,就会走开。这一次她留在杂货铺前,应了一句,怎个张罗?老钟一听,把老花镜探出窗口,将香芹看了又看,笑眯眯地说,张罗你吃上皇粮。这么好的闺女去给别人收钱,咳,不如帮伯伯收钱。香芹就说,你让我吃上皇粮,我就来给你收钱。老钟说,香芹啊,这话不能随便说的,你可要想清楚。香芹说,要不要我给你写个字据,让建成保管呢。建成是老钟儿子,听到香芹这么喊儿子,老钟乐得笑开了花,直说好,好。有你这个字据,你爸那些字据统统作废。

  一日,香芹一进院门,就听到王花女的大嗓门。这破工作辞了也好,没几个钱,还起早贪黑,忙得跟个孙子似的!老魏躺在家里那张深色的竹床上,弯着身子,一声不吭,香芹进门时挡了光线,他的眼睛打开了。香芹看到他的身子也像这张破竹床,被虫子蛀空了,还在强撑着。王花女指尖夹个烟屁股,走到香芹面前说,断子绝孙的老板,狗眼看人,你老子这么好的手艺,给他们创造了多少利润,搭上多少好年华,说不要就不要了!老魏有气无力地说,你就不要说了,这原是我的错。香芹进了房,王花女还在说,天杀的老板,欺负我们没权没势呀。布帘一动,香芹走了出来,把手里一沓钱交到老魏手心,看得一边的王花女收了嘴,两只眼瞪得一样大。

  爸爸,这是八千块。香芹说。

  香芹,王花女走上前,一把握住香芹的手腕拉到怀里,说香芹你真去给老钟收钱了?有你的啊,香芹。

  老魏爬了起身,看着手里的钱说,我不要,香芹。

  王花女笑眯眯地,一把挡回老魏伸过来的手,一屁股坐下,点起钱来。王花女说,我们家香芹有头脑,有情意,你就不要伤她的心了。

  王花女。香芹说,钱你收了,让那人走。

  王花女答应一声,欢欢喜喜卷了钱,进房收起来。

  你的钱我不要。老魏咳嗽起来。

  爸,你不要去医院卖血了。要是我妈在,会难过……香芹对着门口说,年底我就结婚了。还住这巷子里。你能天天看到我。

  不要啊,香芹。老魏呆呆地说。
 
  老钟果然神通,把香芹安排进实验小学教书。香芹下班了,准能看到建成在学校门口。叼一根冰棍,或是和几个老人下棋,等她一起回家。一路上,他一只手给她抱作业本,一只手给她打扇,路人怎么取笑他,他全不理。到了巷子口,他也就回家了。香芹有这每日短暂的陪护,也不觉烦恼。

  瘟神回去的那天,老魏陪王花女回老家办离婚证。去的时候是三个人,回来时还是三个。王花女的儿子跟着一起回来了。这是个瘦长的年轻人,卷着头发,舌头也卷了似的,说话、扮相都跟周杰伦学。老魏听他讲话要集中精力,但还是常常听不清楚。不过有一点老魏是清楚的,王花女虽然是自由身了,但真正跟自己过还得过她儿子这道坎。你听,她老早说了,男人他妈都靠不住,除了我的亲儿子![NextPage]

  王花女说儿子是来耍耍的,耍过了就回他老子那里。这让老魏心里多少有了些盼头。这儿子模样不传瘟神,性子跟瘟神一个样,喜欢喝酒,晚归,打呼噜,耍酒疯。平时冷酷得很,皱着眉毛谁也不搭理,一旦喝酒了,他就抱着他妈嗬嗬哭,哭得地动山摇,你跟这么个活宝老头儿,不嫌现世,我还嫌没面子哪。你跟我回去,回去,你不跟我回就杀了你们。第二天早上,他脸上的表情又完整如初。他每天起得早,回来晚,在老魏盘下一家小吃店那阵,他偶尔在店里现身,无非是在抽屉里找点钱花,没找过麻烦。王花女一开始还指望他在店里打个下手,话到嘴边,看到他不耐烦地皱眉毛,下半截话就咽回去了。夜里,王花女跟老魏说,只要他不念那些胡话,由他去耍!耍够了回去了,我们就好好摆几桌。

  摆几桌是干什么。老魏就问。

  死老头儿,王花女翻着眼睛说,打证,说打证你听得懂吧。

  老魏被骂得嘿嘿笑,说,由他耍由他耍。

  一耍就是半年。老魏店里的生意一直不错,天冷了,来店里点盘小炒,喝点小酒的人来得越勤了。这天,老魏在爆一道辣子鸡的时候,听到外面一阵喧闹。不一会儿,端盘子的陈婆就颠了进来,喘得厉害,老,老魏,不得了,杀人啦。慌得老魏手里的酱油瓶掉进锅里,人摸出去看。店里的客人早跑光了,几个高大的年轻人手里清一色拿把刀,往一个男客身上招呼,刀上的血一滴滴落到地上的血水里,没一点响声。老魏膝盖一软,瘫在一个年轻人的脚下,拜了下去。罢手了,罢手了,大哥啊,人不行了。几个人停下来,对下眼神,刀在地上那人的棉袄上蹭蹭,大踏步出门了。老魏鼻端下一股刺鼻的腥气,熏得他头晕脑涨。他爬起来打电话,话都说不圆转了,喂,喂,是。是医院吗?

  地上足足清洗了三天,镜子一样无瑕了,还是闻得到腥味。那味道不知道藏在哪个夹缝里,抠不出来,冲不干净,经久不散。老魏天天趴在地上找,除此之外他无事可干。他觉得就是这种味道熏走了他的客人,他恨死了这种味道。那些人砍人后就跑了,据说这回弄错人了,他们实际想砍的是一个叫细毛的欠他们赌资的家伙。

  王花女就是细毛的妈,她听说后惊恐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趴在老魏腿上哭号,这帮千刀万剐的,说得到做得到呀,我的细毛哇!

  店关门了,老魏又重新躺在了那张竹床上,弓着身子,眼睁睁看墙。他已经躺了几天了,竹床铺了被子,还是吱吱嘎嘎响。夜深人静,王花女已经睡着了,细毛当然没有回来,出事后他变得如惊弓之鸟,只回过一趟家。老魏的肚子瘪瘪的,他记起自己没有吃午饭,晚饭也没吃,王花女去街上吃面,问过他一句,但他没有胃口。他想喝点水,心里烧得慌,不过他不想在王花女面前流露出来。每次她在他面前骂骂咧咧,眼泪汪汪,他就有一种心惶惶的感觉,后颈窝一个劲地发紧。现在,他下了床,到五斗柜上倒水,水壶嘴与杯口发出一声响。老魏凝固了动作,缓缓回头。王花女一动不动。老魏喝够了水,蹲下来打开柜子。在柜子的最底层,老魏七摸八摸,摸出一个布包。层层揭开,里面是一沓钱。

  和上次一样,还是四千四百九十块。老魏凑在暗黄的灯泡下,又数了两遍。他掏着口袋,把口袋里的纸币硬币都归拢,凑了十块,放进了布包里。他很快地将钱包好,折得紧紧实实,塞进柜底。就在他挂上锁的当头,听到外面有动静,赶忙起身。厅里,香芹抖着一肩膀的雪进屋,带进一股寒气,门正被她轻轻关上。老魏在寒气里咳嗽了两声,走了出来。香芹说,爸,你还没睡呢。老魏说,下课了?今天这么晚啊。香芹低头拍裤子上的雪,说,我和几个同事在学校门口吃清汤,在食堂吃饭老觉得饿。带了一碗,在桌上。老魏哦了一声,嘴巴动了动,香芹已经进房去了。过了一会儿,香芹出来了,到灶房打水,一路走一路说,爸你还不吃。冷了不好吃了。老魏跟到灶房,看香芹洗脸、泡脚,憋半天也没说出话来。香芹看看她爸,也不做声,只管把热水往脚面上浇。

  你跟小花一起吃清汤?老魏总算问话了。

  嗯。 [NextPage]

  红杏也在?

  嗯。

  怎么我说谁,谁都在?

  香芹说,她们都在。不会有男人。起身把水泼了。

  老魏觉得香芹那水泼到他脸上来了,辣辣的。还好灶房的灯暗,香芹看不出来。老魏就回厅里去了。一会儿,香芹挽着裤脚出来了,看看桌上,端起清汤去了灶房。她出来时,手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老魏喝了一口,_股甜香直冲鼻子,热气把老魏的眼睛蒸得潮潮的。

  香芹。老魏叫住回房的香芹,说,爸爸没别的意思,就算小花她们不在,有什么旁的人,也不算事。

  香芹看看他,眼睛扑闪着。爸莫想那么多,我知道轻重。店里的事够伤脑筋了,关了也好。反正我能养你。

  老魏咽下一口清汤,又一口。把汤水也一口口喝完。他把头抬起来,说,欠别人的我们还给别人,也就好了。不过那是以后的事,现在看来,是以后的事了。香芹,爸对不住你啊。

  老魏的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掉到碗里。香芹扶住老魏的手,直喊,爸,爸。莫说了爸。老魏哆嗦着嘴唇上的胡须,只说,从小到大,香芹……

  当,当,当,当。墙中央的老钟敲了好多下。香芹抹抹眼睛,低头说,睡吧,爸。香芹回房了,老魏还愣愣地望了好一阵钟。

  老魏次日一早起来,煮好粥,吃几口就出门了。那时候王花女正在梳头,眼暴暴地望他出门。没做声。老魏也没想到跟她说什么,赶到街上四处溜达。到中午,老魏也没见到细毛的人影。想到要给王花女送饭,便在街头买了两样菜,回家了。在经过巷子口的时候,杂货铺老钟又在窗子口望他。每次老钟都用他老花镜后面深邃的目光眺望他,饱含期待。老魏头一低,夹着屁股快步走过,不想却撞在了一个端着一篓干豆荚的老太婆身上。在老太婆尖锐的骂声中,老魏放下菜,给她捡豆荚。老钟高兴地探出上半身,说,你躲,你只管躲呀。老钟哈哈大笑。

  我躲你干什么。老魏愠恼地直起身说。

  好你个老魏。老钟说,这都大半年不照面了,弄得街坊不是街坊,亲戚不是亲戚的。
  谁跟你是亲戚。老魏说。我有事。

  你走,你走。老钟说,看你也是真忙,连个大活人也找不着。

  老魏一顿脚步,人你看到了?

  老钟哼一声,说,我倒看见个人影,不知是不是朝你家去了。老魏就往前走了,听到老钟在后面喊,建成他表姨夫把他搞进炼油厂了,没有你家香芹,身后的女孩子排长队呢。 [NextPage]

  老魏折了回来,满脸喜色,问,当真?

  老钟说,那有假!说到底,是你老魏头赚了,女儿女婿吃公家粮,老账新账一笔勾销,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是个吃香的单位呵。老魏连连点头。
 
  建成哪点配不上香芹了?老钟责问道。
 
  是香芹配不上建成哩。老魏说,老钟,新账老账我总能还给你。

  老魏兴冲冲地要走。老钟追出来,说,谁要你还了,你家香芹想当女陈世美不成?

  老魏说,你家建成屁股后头有一个排的女孩子啊,你就放了香芹吧。老钟,老钟,前一阵没陪你看新闻联播,我实在是忙,忙得蹄朝天了。你莫介意。等忙过这阵,我就来找你好好聊一天。

  老钟咬着牙签,慢慢转动着,说,老魏,我跟你说句实话,你们要是悔婚,我可以告你们的。父女俩骗婚骗财,这是要登报纸头条的。你说来找我聊天,到时候你在这里呆不呆得下去,还是个问题。

  老魏跟老钟对望了一阵,转身走了。
 
  才走到院门口,老魏就听到王花女在喊话,赔钱?赔什么钱?冤有头,债有主,你儿子被人砍了,要医药费找正主去呀。欺负我们没权没势是不是,欺负我们在社会上没人是不是?我们正要找你呢,害得我们好好的店开不成,该你们赔钱!正好,来了就不要走!不要走啊你!老魏慌忙往拐角处藏了,眼看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低头出来了,慢慢往那边去了。

  王花女还在门口跳着脚骂,看到老魏进来,话锋就转到他身上了。一大早死哪儿去了,该操心的不操心,什么都让我这妇道人家应付,这个家还有没有男人哪?当初还说你靠得住,能让我过顺心日子,我真是瞎了狗眼了我。

  老魏不说话,进屋去。在灶房的门后,他看到了细毛。细毛先是一惊,然后,一丝颤抖的轻蔑浮上了嘴角,他拖着两臂,不情不愿地跟老魏来到了厅里。王花女见谁骂谁,你个闯祸的小子,那人要是死在店里,咱家还不得被人扒层皮啊?你还不给我露面,要不是李婶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哪天碰上你!你哪天被人砍了我还蒙在鼓里呢你个不争气的娃娃!说着就声泪俱下,一把把地拍打细毛的肩膀。细毛微微避让,王花女调整一下姿态,巴掌又黏上来。细毛索性把眉毛一拧,走到门口,冷峻道,我走好了。我走了你家就太平了。

  老魏接口说,认得路吗?细毛嫌厌地盯着院里的一棵树,说,我又不是娃娃。老魏问他,你总共欠人家多少钱?细毛收回目光,对他妈喊道,现在我就走。王花女插过来,一把握住细毛的手腕,狠狠瞪着老魏,说,谁准你走了?来,妈给你汆了肉汤,先喝口。说着,她把细毛扯到灶房,不一会儿,老魏闻到了肉汤的鲜气。

  两天后的一个清早,细毛被送上了火车,老魏把细毛托付给列车上的巡警,反复嘱咐。回到家,王花女正在打电话。老魏抱住她肩膀。说,好了,没事了。王花女把肩膀一斜,拿屁股朝向他,继续说话,那是那是。……赵哥啊,那一块可要多多照顾喔。……好啊,好啊,哈哈。等挂了电话,王花女反身瞪住老魏,说,你当然没事,不是亲爹就是隔一层。你说,我儿子的命重要,还是香芹的嫁妆重要?老魏一愣,说,这是哪里的话,细毛的命当然重要了。他这不是平安回去了?王花女撇嘴说,让他这么回去。也就你做得出啊。当初细毛跟我们来,瘟神还甩给他五百块呢,现在他一个人上路,你给了他多少?老魏说,车票不算,给了三百,够花了。王花女说,看看。这要是香芹哪…… [NextPage]

  老魏走开了,说,你不要无事生非。他把煤气灶打着,把煮粥的锅坐了上去。在他切第一刀萝卜的时候,王花女进来了,说,我无事生非?好,你说,你藏着这些钱,是不是给香芹买嫁妆用的?老魏心里一沉,回头去看。果然在王花女手里躺着一沓钱,它们软塌塌地卷着身子,正散发出绝望的气息。没有多想,老魏放下刀,伸手去抓。王花女在躲闪的时候,很愤怒,嗓门刮得他耳膜生疼,好啊,你来抢!不是那晚听到你跟香芹说话,我还以为是留着给我买戒指的哪。我嫁给你,什么都没有,我是嫁人还是嫁鬼?我又以为是给细毛留的,人家都要债要到门口了,你还是雷打不动,老东西,多狠心哪。

  老魏阴着脸,说,还给我,还给我你就没事了。王花女昂着头,说,摆几桌也不止这么些钱啊。先放我这里吧。说着她把钱随随便便塞进裤袋里,转身出去。老魏一下抱住了她双腿,伸手就掏她裤袋。王花女边笑边骂,疯老头儿,你干什么。她一只手护住袋口,一只手啪啪地拍打老魏的脑袋,或掰他紧紧屈起的十个指头。在这过程中,萝卜、篓子、刀被推下地,滚出老远。锅子也被撞翻了,水米流了一地。

  老魏咳嗽着,死死抓住她裤子,说,现在我不想跟你摆什么桌子,王花女。你跟你的赵哥摆去吧。钱还我就好了。

  王花女用力一蹬腿,把老魏踹出几米远,呵呵笑起来,死老头儿,还吃上醋了。连名带姓叫起我来了。力气倒大,就是不用在正途上。她直起腰身,一闪身跑了,过了一会儿,笑声还从巷子里飘过来。

  老魏揉着胸口,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发觉裤子那块湿了,这才看到还没熬好的米汤淌出好远,像小孩子撒的一泡尿。老魏觉得有点意思,咳嗽着,爬起身来,蘸着米汤随意地画了一幅画,有点像个刺猬,又像荷花,或是细毛的脑袋。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才闻到了煤气味,火早已熄灭了,煤气阀却没有关上。
 
  老魏关了煤气,躺到竹床上。这竹床是越来越响了,不知道哪天就要散架。他蒙蒙眬眬睡去,中途听到院门被打响,但没有人进来,没有人吵醒他。

  老魏做了一个梦。黄黄的灯光下,一个披着红盖头的女子坐在桌子前,老魏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它们一律散发着朦胧的香气,使得老魏闻不真切。他急于让身边这个女子闻一闻,尝一尝,好确定它们是不是真的美味。他颤巍巍地伸手,把盖头揭了。揭了盖头的女子如天仙一样好看,眉目有点香芹妈的样子,她羞答答地张开嘴,接了一口老魏送过来的菜。梦里,她一直抿着嘴笑,没开口说一句话。老魏的心被笑得软乎乎、晕乎乎的。
 
  这个梦做得长。老魏被自己的一串咳嗽惊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窗子外的树枝像一些叉子一样微微晃动,直戳到玻璃上来。屋里一团暖和,感觉不到一丝风。老魏的额头汇聚了些细薄的汗珠,这汗珠还带着梦的淡淡香甜和遗憾,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这时,老魏重新闻到了煤气味,在他睡去之前关掉的煤气,似乎复活了。它们已经有了些势力,非常活跃了。这气味跟小吃店地面的血腥气有得一比,它柔韧的质地,诡秘的作风,诱惑的身姿,和无孔不入的架势让你无法拒绝。这气味有脚,有手,它占领你,进入你,却弄得你心甘情愿,老魏的梦就是在它们的抚摩下,才有了这样旖旎的风光吧。老魏回味着,四肢绵软,身心舒泰,很久都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老魏的眼皮渐渐合拢,他很想再做一个这样的梦。

  老魏还没有踏进另一个梦里,耳朵就被王花女哐哐的脚步和喊话声吵醒了。王花女沙哑而巨大的嗓门最后一次在老魏的眉心爆破,老头子啊——

  王花女的那个“啊”字是她说的最后一个字。“啊”字被拉长了,里面没有惊恐、愤怒、焦虑或仇恨,只是平常的一个语气词。随着电灯开关的按响声,它同它的主人王花女以及未婚老头儿老魏一起消失在一声更为巨大的声响中,嗵。

    (实习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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