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松落
雷米杨的名字就足以说明他尴尬的出身,杨是他生母的姓,米是他生父的姓,雷则是他后父的姓。雷米杨对人生笼统的印象是脏、乱和挤。他后父的四个孩子和他的母亲带去的三个孩子,一大家子人,九张嘴,都在吃,都在吵,谁都饶不了谁。大家互相折磨,互相训练,告密,撒谎,撕打,即便是海军陆战队最残酷的生存训练,也不过如此。
雷米杨从小就和他的兄弟姐妹全不一样,他懂得表达对他们的蔑视,也懂得掩饰这蔑视。他时常拖一只大箱子在院子角落里,拿了各种书在那里面读。那暗黑的空间使他有一种禁闭与隔离的快感。后来他又在箱壁上掏了个方洞,权充窗子,从那窗子里,可以看得见外面一棵果树碧绿的叶子,而那树枝上的枯叶和树根下的垃圾,则刚好不在这视线里。他给自己布置了一个隔绝的、封闭的空间,尽管外面打的打,吵的吵,这些因着书、绿叶子,就象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完全可以不管。
雷米杨的大学生活,给他留下的印象依然是脏、乱、挤。 因为人多,大家全都觉得恼怒,觉得有冤无处诉。饭厅里没有人愿意排队,大家一面用力挤,还一面齐声喊着号子。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大师傅踩着菜盆子跳到窗外,挥着菜汁淋漓的铁勺子追打和他起了口角的学生,被人抱住了 ,还兀自骂个不停。 澡堂子里拥挤的情形和《神曲》的插图所描绘的差不多。有一次停水一周之后,每个淋浴喷头底下总有六七个人,每当有人出来穿衣服,总会被等着用衣箱子的人围观,大家都懂得心理战术,要是心理素质稍差,就免不了要在众人的关注下落慌而逃。
雷米杨打工的地方是旱冰场,他在柜台里替人存鞋取鞋。白天他用指尖捏过那一双双潮湿的、有气味的、散发着余热的鞋子之后,总是要在下班后反复地、万分厌恶地洗手,恨不能长出一双新手来。人生对于雷米杨而言,就是脏、乱和挤。
大学毕业,他特意选了兰州的一所大学去工作,他仔细看过那里的地图,那大学是在一个叫安宁的区,已经算是郊外了。收拾行李时,他把过去的日记、信件及一切字纸都烧掉了,不留一点边角。过去的那些人,帮助了他的也好,伤害了他的也好,他统统不愿记着。对他来说,那些不过是他那段难堪岁月的人证物证。
他的学生中间的一张脸,他是一上课就注意到了的,那是一个男孩子,长得异常端正,圆中带尖的脸,鼻子和嘴都生得非常纯朴,只是那眼睛像是结了冰花的窗子上化出的两个洞,后面藏着整个的夜。雷米杨扫视课堂的眼光总是最终要落在那男孩子脸上。他开始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单单会对他那么关注,后来他明白了,那男孩子的相貌和神情都有些象当年的他自己。他于是对那男孩子格外关照些。于是,那孩子的父亲,那里的一个果园主,邀请他去家里吃饭。
去他家的时候,是中午稍过一点的时候。那是夏天,一圈矮矮的白色栅栏里面,筑着一座两层的小白楼,就是他们家。院子里的花长得满满的。那大多是些带着异域气氛的植物,开得素淡而不怀好意的白绣球,一种披鳞带甲的波斯菊,杂乱无章的荷兰菊,则东挑着一朵花,西挑着一朵花,朵朵花都像是呲牙咧嘴的脸,又有些深黄色的萱草,肥硕而淫荡的美人蕉,大片的金盏花,分了许多头的向日葵,还有些罂粟,红色,白色,橘红色,还有些花是他所不认识的,或者结着刺果子,或者开着蜥蜴那种灰色的、铃铛形的花串。 房前有一道白色的走廊,那走廊被几千几万条拉到屋顶的金银花枝子所遮盖。那个女子就坐在那里。在秋天午后的,眩目的阳光里,她的脸像是一团白色的雾汽。她穿着一件少见的织锦长裙,底色是浅浅的米黄,裙子的下摆却用浅褐色印着许多花朵,沉积着,越往上越疏。裙子下摆是一圈流苏,直扫到脚面上。她上身的衣服是很普通的,长袖的灰白色线衣,罩了一件刚及腰的网眼绒线衫。她的头发好似是刚洗过,湿漉漉地打着卷子,直垂到肩上。脚是赤着的,穿着一双白色的拖鞋,坐在一张帆布躺椅上,看着一本书。从此,他关于那年夏天的记忆,都被这图景笼罩,那种干燥、温暖、安静的感觉,一旦感受,就再也不能忘记。那个女子,是那个男孩子的姐姐,叫艾丽娅。
当天夜里,雷米杨回到住处,想起第二天的课来,一字一字地写起教案来,有一段要引《红楼梦》里的话,他就翻出后四十回来看,正看到宝蟾送酒那一回,耳边听到有人在远处把一节钢管当当地敲了四下,雷米杨被这声音惊会,正要细听,却了无声息,这时候,窗子前有个人影从窗帘的皱褶上曲曲折折地拖了过去,随即房门给人敲响了,不多不少,也是四下。原来是艾丽娅。她提着一只柳条筐子,说是要送些水果来。走的时候,又要借书,就用那柳条筐子装着走。他觉着她有些孩子气,却又觉着新奇。
送她回家的路上,因为没有灯光和背景,两个人都没了演戏的欲望,都只是沉默着,他就听见艾丽娅说:“我也是这学校毕业的,我爸说女孩子不忙着找工作,先玩两年,遇见合适的,就嫁人算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却又觉得这是最应当不过的。黑暗里,他慢慢笑起来,却又怕她看到。
她的爱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几乎是带着种毁灭性的热度前来。而这世上的一切仿佛都成了她的同谋,夏天来得特别透彻,特别明朗,花开得特别腥烈,吹过那些青碧晶莹的果实的风仿佛连每个分子都在膨胀、爆裂。她站在深不可测的果园的深处向着他满怀奥秘地笑,那些遮掩着她的,有着蜡质地叶片的树枝,像是从她身上长出来的,天空中好象满布大大小小的旋涡,而旋涡的中心就是她。
和她的往来,终于印证了他对爱的想象。那么容易地,她就让他觉出一种类似亲情般的自在,她,好象是他没能成为的那个人,她身上还有种洁净的任性,一种近乎浪费的华美,在别人那里见不到的想象力,在她这里是最平常的事,这些,都曾经无数次在他的想象中出现,现在落了实,简直不像是真的,甚而教人恐惧。有一天,他和她站在河边,迎着落日站着,她似乎全然不觉得他在身边,向着那落日耿耿地望着,脸庞像个镀了金的神像,头发也像是洒了金粉,枯枯地飘飞着。他看着她的脸,觉出了她身上那种蛮横的、热情的、非现世的气息,知道他承担不了这样的爱,他觉得自己的心在缩小,慢慢缩小。
他满怀着爱的恐惧,那种只有爱才有的恐惧。而这恐惧也终于被印证。有一天,她给他看一个报纸的合订本,八年前的合订本,其中有一页打着折,在那页上,写的是个案子,那是一桩强奸案。她告诉他,那就是她小时候遇到的事。
他没想到他终归逃不了他要逃的东西,更想不到这种最肮脏残暴的事情,曾经出现在她身上。愤怒之下,他从此就在艾丽娅的生活里消失了。他心里是难过的,他不承认那是他想着她的缘故,只认为是对这一刺激性变故理所应当的反应。
很久很久,她约了他再谈一次。
那天晚上,她开着门等他到深夜,月亮光从门框子里映进屋子里来,在地上成了一块长方形的白,像一张白纸,她坐在黑暗中,怯怯地向那一块白移了一下脚,那白纸上顿时出现了两个鬼鬼的黑印子,像是用脏手抓过了。她恐慌地把脚移回来——那白纸是要留给他的。夜里十点种, 他在月光里出现了,整个人裹在方方正正的衣服里,像刀削成的一样,而他投在地上的影子却是柔润的、圆硕的,他和他的影子像是毫不相干。而他在那月光投下的白色方形里一步步往前走着,一步步把影子逼到黑暗中去,他站到她面前了,咻咻地呼吸着,有酒的味道。她忽然感觉到对兽的恐惧。
那天夜里忽然来了一阵急雨,一阵雷声轰轰地过来,像是敲着一只空的铁皮筒子,她脸色白了一白。开始,他说的话,她是听得见的,她甚而努力地找些话续上去,然而,慢慢地,她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雨声太响了,把她的声音盖了下去,而他的话,和那雨声一样,像是往地上扔着成串的铁链子,她像是走进一间铁铺子里去,看着铁匠们面沉如水地打铁链子,快要打成了,她不知道那些链子是做什么用,但本能的恐惧使她要阻止什么,但谁都不理会她。又一阵雷声过来,大铁皮筒子直向她罩下来。
她像是提取银行里所有的存款用以赌博一样提取了她一生所有的生命力和勇气,准备迎接一场羞辱,她失败了,她的羞耻心、勇气,也就破了产。
雷米杨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过不多久,他遇到件稀松平常的事,他写的书要署上别人的名字方才能出版,而那人还要他亲手把书稿打出来。那时候是秋天,天黑得已经很早了,坐在封闭的电脑房里,他没日没夜地,一字一句地打那本书,不知道外边是白天还是晚上。有一天,忽然他就狂乱起来。他忽然明白了艾丽娅,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把她的事告诉他,在她看来,在某种永远存在的,强大的力量之下,他们本应是站在一方的,本应是该互相体恤、宽谅的。他忽然明白了她,他不顾一切地去找她,却知道她早就随随便便地嫁掉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经过一条梧桐大道,一棵棵梧桐树披着阳光,像是一尊尊千手千眼的巨大金佛;树叶间漏下的阳光里微尘翻动,那是佛前的青烟缭绕。佛陀是含笑的,青烟是淡漠的,与他的悲愁毫不相干。他从那金佛的行列间木然地走过去,像是在膝行着。一大片金叶子坠在他面前,喜滋滋地叩了个头似地就伏地不动了。
雷米杨又回到人堆里去了,现在他喜欢人多的地方,菜市场,奖券发行点......他本就是人堆里生,人堆里长的,他离不了人。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