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铁凝
穆童把磁卡插进钥匙孔打开919房间,顿时觉得自己喜欢这里。这是一家商务酒店的普通单人间,不大,但布局紧凑、合理。小巧的冰箱,小巧的写字台,台面上为电脑设置的电源插孔结实、规矩、一目了然;明亮的落地窗前两只小巧的米黄色布面沙发和漫地的土粉色长绒地毯抵挡着客房的呆板……当然还有床。床的宽度是那种一米二的,比一般的单人床要宽,可你又绝不能把它叫做双人床。穆童满意这床的状态,它比双人床收敛,比单人床又显出那么点舒坦和开放。她想,她几百里地从她的县城跑到这省城,订到了这个酒店的这样一个房间,她是订对了。省城就是省城,虽说这不过是一个经济型的单间,在气质上也远远超过她那县里所有的大宾馆。这个单间是配得上她和他的见面的,她需要和他见面。
这样说起来,穆童和他的见面仿佛有点上赶着。虽然在一开始,事情并不是这样的。穆童是她们那个县里农科所的技术员,他是省农科院果树研究所的一个项目负责人。两年前他带着他的项目小组到她的县尝试大面积栽种一种名叫火龙果的水果,在那儿他们认识了。并且很快就好得不一般了。那里北方人很少看见火龙果这种热带水果,这两年才见的多起来。但大多数北方人不爱吃,人们尤其不喜欢它的口感:面乎乎的,却既不像芋头那么香腻,又不似香蕉那么甜爽。这火龙果的灰白色果肉丝毫也不像它的外表:浑身上下那大红大绿的热辣辣的艳丽,和由此造成的怪异而强烈的视觉侵犯效果。他的小组选择她的县种植火龙果不是为了吃,是要从中提取一种食品工业需要的天然食用色素,这种色素获取的利润,将远远高于火龙果作为水果的价值。他们成功了。两年当中,他至少去过十几次那个县,为了试验的成功,他理当前去照应;但也可以说,为了对穆童的照应,他不停地前去。
“照应”这个词用在水果身上和用在女人身上还是有些差异的。人类照应水果似含一种柔软的悲悯;男人照应女人情况便复杂得多,特别是如穆童这样自认为处在恋爱中的女人,她所需要的那份情感,仅是一个“照应”仿佛还担待不了。她需要爱、忠诚,和对诺言的信守。那么,他对她是有过诺言的。让我们大致想象一下:他在远离家底的偏僻小县,栽种着乏味的火龙果,伴随着一段乏味的日子,遇见了穆童这样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他听到了人们对她的一些议论,第一她不能生育,第二她会上树。当他们交往更深之后,他才知道她的不能生育和她的会上树本是有关的。少年时她不慎从高高的白杨树上掉下来,落在一丛乱树杈上,保住了命,树杈却摧残了她的那部分器官,从此她就不再具备生育的条件了。他带着好奇观察她,发现她十分瘦弱,并且喜欢颦眉,有点像自卑,有点像发愁,却不像带着痛苦。他下意识地把她同自己的妻子做了个比较,妻子属于欢眉大眼的那种,这位穆童却是颦眉时刻整个脸才生动起来,带出那么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轻微的固执。而在平时,她的面部少有表情,呈现一种小地方特有的欲念不多的狭窄的平静。他觉得他被她打动了。她何以会上树呢?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即便他们最尽情地做爱之后他也不敢向她提出这个问题。有一次他们在乡间散步,在一棵白杨树下,她突然要求为他上树。“你看着,我要上去。”她对他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人已经跃上了杨树。她纤细的胳膊环抱树身,两条腿也自然而又亲密地勾着树干,她就那么轻巧地带着节奏感地向树顶蹿去,使人无法相信树上的女人已经三十多岁。那不是粗野,实在是有种让他惊异的性感。当他仰望高高在上搂住杨树的她时,一种由新奇、嫉妒而生的激情来到心中。紧接着,冷不防,她“刷”地从树顶滑落到地面,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一如刚才搂着杨树。他对她的诺言可能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说出来的,她当然立刻就听见了。麻烦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产生的:男人往往在许诺的同时就已经开始惧怕这许诺了,虽说他们的灵魂在许诺的那一刻并不虚假。
穆童做着和他结婚的美梦,不断地想着他对她说过,他不在乎她不能生孩子,反正他已经有了孩子——他有孩子,而且还没有离婚。她从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跟妻子提起过离婚,近一年来,只是越来越觉得他在竭力模糊离婚这件事,并且开始了对她的躲避。当他们见面的时候,她的被照应感比爱感要突出得多。有时她负气地想,倒不如没有这诺言横在两个人中间,没有的时候一切反而是放松、自然的;有了,却变得机械、生硬了起来。但是她毕竟已被这诺言陶醉得不能自拔,当他不在身边时,她不断给他打电话,要他找理由到县里来。有时候他去一下,有时候他说没时间。他的躲避使她越发频繁地找他,找着想着,为什么我就不能到他的城市去呢?谁能不让我去?
……
在巡视了这个商务酒店的单间,并把中央空调的温度略微调高一点之后,穆童坐下来开始给他打电话。她要通了他的手机。他对她的突然出现感到吃惊。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晚上8点来酒店和她见面。她问他能不能早点来,他说不能。挂掉电话,穆童有些不快——为他的不能立刻前来。她有些不快,还因为想到她花钱开出的这个房间就要白白地浪费一个下午。她没有大把的钱,也从不大把花钱。她花钱基本上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进酒店开房间在她已经是“壮举”了。如果不是想到晚上毕竟可以见到他,那她几乎就在这儿坐不住了。现在也许她应该出去走走?她乘电梯来到大堂,走到门口又改了主意:万一他下午又有时间了又突然来了呢?那么还是回到房间的好。返回电梯的途中她发现了设在这大堂角落的一间小型超市,拐进去买了几袋巧克力。他是爱吃巧克力的,尤其是美国的“好时”牌。穆童在超市也选了这个牌子,其中的“特浓奶杏仁巧克力”是“好进”系列中的新品,她愿意把这新品送到他眼前。她拿着巧克力回到房间,还是不知道怎样打发这个下午,就坐在落地窗前的小沙发上愣着。穆童有这种愣着的本事,当她发愣的时候,她的脑子可能一片空白,这种时刻的她更像是一株没有思维的病态的植物。她愣了一个下午,他并没有提前到来。后来门铃响了,是服务员问她要不要开床。她对“开床”这个词很陌生,猜测这也许联系着和床有关的某种服务。她不想叫服务员看出她的没见过世面,含混地说着可以可以,躲着服务员,再次离开了房间。
[NextPage] 已是晚饭时分,穆童出了饭店选择了附近一家名叫“面爱面”的小面馆,要了一大碗香辣牛肉面。她一边吃,一边想到8点钟以后的事情,她和他每次事情过后都特别饿。如此说,她现在的吃面就仿佛是在为那件事情做着体力的准备。这使她有点不好意思,同时蔫了一下午的情绪却也一下子激昂起来。吃完面,她快步回到酒店。街上闷热难奈,不过半个小时,人已是满头大汗。她进门直奔卫生间,飞速冲了个澡,又站在镜着弄弄这儿,弄弄那儿,终于把自己收拾利落。从卫生间出来,穆童这才看见了她的面貌一新的床:淡花床罩已被揭去,露出衬有洁白被单的薄棉毯。松软的枕头被拍得更松,棉毯沿着枕边掀起一角,毯下的床单更是白得耀眼。这就是“开床”了,那掀起一角的毯子尤其令穆童喜悦,那就像是一个无言的邀请:请君入梦。
是的,请君入梦。穆童在这时还看见了躺在雪白被单上的一枝黄玫瑰,她在感受着浪漫的同时也预感到这玫瑰的不实用:他进门之后会像通常那样拥着她拥到床边,然后他压住她,她很可能就压住了那玫瑰。玫瑰是有刺的,没准儿她会被扎疼。她这怕被扎疼的预想太过具体,带有操作的意味。但是这有什么不好呢?穆童的浪漫和实际有时候是并用的。她从床上拿掉玫瑰,把它放在小冰箱上,这时门铃响了。她愣了一瞬间,看看手表,8点整。她去开门,有意放慢着步子,心却揪得很紧。她动作缓慢地拧开门把手,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站在门口。
穆童显然不打算让这两个生人进来,但女人开口了,她问穆童是不是在等某某。女人的语气很文明,甚至可以说是礼貌的,但是不祥的预感还是袭上穆童的胸口。就因了这不祥,她才觉得不必回答也不必多问了,她下意识地侧过身子,给女人和孩子让出进屋的路。
是这样,女人告诉穆童,说她是他的妹妹。穆童自觉没有勇气问这妹妹的名字,她在心里暂且把她叫做“吴妹妹”,他姓吴。
是这样,吴妹妹又说,他今晚来不了了,他让我替他来一趟。
在这个不算宽绰的房间里,两个女人似乎都觉得空气有些膨胀。穆童忘记了请客人坐下,她们互相盯视着,在床和沙发之间那一小方空地上局促地挪动着脚步,她们差不多面对面转了两个圈,好比一种双人的、不必手拉手的舞蹈。转到第三个圈,穆童才想起让客人落座,她指指沙发。但是吴妹妹还是选择了床,她坐在床边,像占据了一个不可动摇的领地。她对站着的穆童说,你也坐。
穆童在沙发上坐下来,竭力使自己镇静。她并没有完全失控,她打算用沉默让吴妹妹继续开口,她想知道吴妹妹对她的他的事究竟知道多少。穆童还是有点心眼儿的,这心眼儿的培育,基于她那相对闭塞的生活环境,基于她自我保护的本能。
是这样——吴妹妹又开口了,她说,这对你是很……很痛苦的事,可我答应了他的托付。他让我告诉你,你们的事没有结果。你看,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是有家庭、有孩子的,每一个家庭都有自己的不容易……我们……
穆童听明白了,她听得非常仔细,但这并没有妨碍她同样仔细观察对面床上的吴妹妹。她觉得他这位妹妹是个风度很好的漂亮女人,她的妆容是简洁、清爽但却醒目的那种;她衣裳——一套剪裁合体、质地不俗的乳白色裙装,给人一种盛装赴宴的感觉。还有她身边的孩子,孩子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这母子二人组合在一起,就像刚刚拍完某种健康食品的电视广告或者正要去拍。有那么一小会儿,穆童甚至还从那孩子的脸上看见了他的某种影子。她想到,有些男孩子是像舅舅的。
这时候,孩子已经不耐烦起来,两个枯燥的大人和一间陌生的屋子无论如何是不能把他吸引的。他凑到吴妹妹身边,揪住她的裙子一个劲儿地要求回家。
吴妹妹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也许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也许就是这些话了,但她需要穆童的一个态度——她不知道这个来自县城的女人对她刚才的宣布是什么态度。此时此刻的穆童也不想让这母子离开,她看见了桌上的巧克力,把它们拿给孩子,并亲自为他剥开一颗。巧克力使孩子安静了,看得出孩子不讨厌这样的糖。他把几袋巧克力一并搂到怀里,倚住床,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穆童不能分析她为什么要用巧克力把孩子稳住,正是这母子给她带来了最坏的消息。也许,消息若是坏到了极致,那消息本身反而已经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穆童不想立刻放这两人个走。她是如此孤单,她在领受一种类似被出卖的尴尬的同时,却又非常需要这两个与他有着亲密关系的人在这儿暂留片刻,以使她那即将到来的更大、更尖锐的孤单再推迟那么一点。她沉默着,吴妹妹不得不再次开口。
他对我讲了你们之间的一切,吴妹妹说,我从旁看,你不要对他抱有什么幻想。他的电话号码都换过了,这不能说是例子的无情,是他促使自己尽快恢复正常生活的一种不得已的办法——当然,世界这么小,你想找,总会找得到他,可……那样勉强的事,你觉得……
不。穆童打断吴妹妹,却不知下边要说什么,就又愣了起来,微颦着眉。也许她暂时不想说什么,她就是要立即打断吴妹妹的“苦口婆心”。吴妹妹越是苦口婆心,她就越是显得卑微、低下、不伦不类。她真正要打断的可能就是那已经到来的卑微、低下、不伦不类。也就是在这时,她那乱了阵脚的思维突然就明晰了,她明白一切都结束了。她反而不慌了,也不再打算同谁作对,尽管还有那么点觑眉皱眼。不了解的人,会认为这女人要正式跟你闹别扭了。
你说“不”什么呢?吴妹妹问,并调整了一下坐姿,仿佛她等待的一个时刻终于来了,而前边的虚假平静都是为了铺垫此刻情绪的大爆炸。
穆童说,我说“不”,是不再继续的意思。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吴妹妹把身子略微前倾了一点。
[NextPage] 我真是这么想的。穆童说,我刚才愣了一会儿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就这样和你们多待一会儿。在这儿我谁也不认识,从前我认识……穆童想说从前她认识他,但话到嘴边她打住了。她决心不再提他,她应该有不再提他的自知之明。她对吴妹妹说,在这儿我谁也不认识,但是现在,至少我认识你们,至少是这样。
至少是这样。吴妹妹机械地附和着穆童,并竭力揣测这是不是眼前的女人对她一种变相的讨好。她却不能肯定她的揣测。于是她忽然没头没脑地发问道,你为什么喜欢上树呢?你知道,他对我说起过。
穆童不想把这理解成吴妹妹的恶意,或说恶意的暗示,相反她非常愿意回答她这个问题。因为她觉出了一种彻底的裸露感,和彻底的被推开感。他们,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不是吗?他们到底是他们;而她不过是一个她。她说她生在农村,家里兄弟姐妹多,到处乱遭遭的,她就经常爬到树上待着,这样可以不和他们说话,还可以偷懒少干家里的活儿。就是这样。
吴妹妹不再问什么了,穆童回答这问题是如此地乏味和没有诗意,让她信了。她不曾料到的是一切会这么顺利,顺利得都有点不真实了。但她又分明地感受到了真实,就因为眼前的女人没有否认那上树的嗜好吧。她就站起来说了告辞的话,一边召唤已经滚在床上的孩子。她斟酌着用词,还是坚持问了一句:那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她就像要得到穆童最后的保证。
这是穆童没有准备的,难道吴妹妹希望她现在就走吗?她犹豫了一下说,明天早晨走,现在太晚了。
是啊,现在太晚了。吴妹妹也这么认为。
穆童没送客人上电梯,客人似乎也很怕穆童的远送。她们含混地道了再见或者没有再见根本什么也没说,房间里就又剩下穆童自己了。这时她知道她已是泪流满面。
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只觉得浑身发冷。也许她想过立刻就走,立刻离开这间讨厌的突然像个冰箱的屋子。她觉得她没有在这儿坚持一夜的勇气;但是同样,她好像也没有拔腿就走的气概。假如这房间突然长出一棵树来,说不定她会立刻爬到树上去,就像小时候躲避嘈杂和不愉快那样。她哭着,冷着,拽过毯子盖住自己的好像已经没有知觉的身体,并把失去了嗅觉的脸也蒙住。渐渐地,她就闻见了一股淡淡的奶香,和淡淡的巧克力香。她翻身坐起来,发现洁白的被单上到处都是浅棕色的小手印,这是那孩子的手印了,那孩子的巧克力手印。刚才她和孩子的母亲,谁都没有注意孩子一边吃着巧克力,一边在床上造反。
她复又把摁着手印的被单盖在身上,因为她忽然觉得在这间愈加空荡的屋子里,只有这些小小的手印是有温度的。是它们抚慰了她的寒冷和畏惧,那些有温度的小手印,那些有温度的小巴掌焐住了她的似乎已经枯干的皮肤,她那皱成一团的心似乎也略微舒展了一点儿。她绝望却又清醒地体味着她那无以言说的难受,和最终超过难受的巨大的忍受力。叫人觉得,这世间只要还有温度和气味,生活就还能够继续吧。就好比,树使她断绝了生育的可能,她却并没有对树憎恶终生。夜渐渐深了,她最终没有失眠,她睡着了。被单蒙住了她的脸,一只浅棕色的小巴掌正贴在嘴上,像是抑制了她的抽噎。
“吴妹妹”回到家来,他正坐在客厅抽闷烟。
他问她“见了”没有。
她说见了。
他问她什么时候走。
她说明天早上。
他说洗个澡咱们……睡吧,孩子已经困成这样了。
她说我不困。
他说我不勉强你,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她说不。
他说“不”什么?
她说不“不”什么。
他观察着她说,你身上怎么弄得这么脏?
她低下头,见精致的裙子上有一些混乱的小手印。她想来了,这是刚才孩子吃巧克力弄的。刚才她的精神太紧张了,她根本就没有看见孩子在吃什么,在怎么吃。她更想起来了,想起919房间里那张干净的床,那床上想必也净是孩子的巧克力手印。这令她有些不安,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强烈的要返回酒店的念头。这一夜她和孩子同睡孩子的小单人床,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她悄悄出了家门,骑自行车来到酒店,直奔大堂总服务台。她问919的客人是不是结帐了,总台说是,客人已经走了。
总台的回答让她的心咯噔一下落进了心窝儿,好像她是专程来骓919客人的去留的。她到底干什么来了呢,为什么她又非得跑上9楼去呢。她上了9楼,要服务员为她打开919的房间,说昨晚她来919看望客人,她可能有东西丢在房间了,说她可以在服务员的监督下找东西。服务员为她打开房间,她径直向床走去,她看见被单的一角掀开着,有点皱巴,是有人睡过的样子。在被单和床单上,到处是她已经认识了的巧克力小手印。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人能够在这样脏污的床上睡觉,她睡在了这样的床上,那就好像是他们全家共同对穆童的作贱——她知道她叫穆童。是的,全家也包括了孩子——为什么她能听任孩子在别人的床上摁手印?她的眼光定在那大花脸一样的被单上几乎不能移开了。服务员问她是不是找到了丢落的东西,她答非所问地却是有点指责地说,为什么你们不给客人换床单呢?服务员警觉地问:你到底是谁?
两年过去了,“吴妹妹”一家生活平静,她和他之间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名叫穆童的女人。有一天他下班回来,对“吴妹妹”说单位的新办公楼已经启用了,他的新办公室在9楼,919。她一下子变得烦躁起来,斜视着他,没头没尾地说,那次,我要带着孩子去,为什么你不制止?他散淡地吸着烟说哪次?制止什么?她说那次,夏天,919那次。他迷惑地说,什么919?
“吴妹妹”发现他不是装糊涂,他的确,的确是没能想起来。这让她安心,可她在安心的同时,忽然发现他夹着香烟的手式是那么别扭。常人吸烟是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他却把烟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为什么他要这样夹着烟?给人这样一种歪歪斜斜的不稳定之感?以前她怎么没有注意过呢?她努力在心中对他这种夹烟的方式闭上眼,也确认了她对他一种久已有之的难于承认的藐视。她不再和他烦躁,拐进厨房一边洗菜,一边专心致志地想着一点从来也不愿意多想、但从来也没有遗忘的心事:那年为什么她一定要领着孩子去那个919房间?那个穆童为什么会甘心裹住有着那么多手印的被单?那个穆童猜出她究竟是谁了吗?还是假装没猜透……她知道这是她永远无法知道的;她还预感到,这可能会是她一生中不容易忘掉的最细小的几件事情之一了。
(编辑: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