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构思了六个中短篇科幻故事,它们的主角无疑都是人与AI。人与AI隔岸而望,作为理性的AI,是否一定能把人类非理性的一套心理表征学个差不多?在物理环境变成了智能产品的天下之后,人又该如何自处?六篇科幻故事之后,郝景芳用两篇非科幻思考回答了我们关于AI的所有困惑。
人之岛
黑暗的星空中,探测卫星转向太阳系之外的方向。
“曾经的人类,他们回来了。”
1
当凯克船长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就像重新穿过黑洞的视界那样,在现实和虚幻的边界上穿梭。他向梦中的黑洞深处下坠,而又向梦境之外的太阳系上扬。他的身体和意识被双重的张力拉扯,宛如又一次经历黑洞疯狂的潮汐力。
他坐起来,用手掌根狠狠碾压自己的太阳穴。好一会儿,梦彻底醒了。寂然无声的船舱里,他是唯一一个醒来的人。其他人都还在铃声的控制中沉睡,离预定的叫醒时间还有一阵子。“没事了,快到家了。”他对自己说。
离地球不远了。凯克船长来到飞船的控制室,查看路线。
还有8 000 多分钟。那就是还有五天了。
地球现在怎样了。算上路上的冷冻时光,他们已经离开地球120 多年了。凯克有一点儿兴奋,也有一点儿焦躁不安。
自从进入太阳系以来,周围的星空每天都在发生显著的变化,经过了冥王星,太阳和内地行星就在前方了。几乎能透过黑白屏幕看到那第三颗水蓝色的星球。凯克船长在小屏幕前,想用肉眼寻找那颗令人魂牵梦绕的海洋星球。
早上的梦仍然在眼前挥之不去。这是最近他第五次梦见黑洞了。不知为什么,离地球越近,他越频繁地梦见黑洞。刚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几乎忘记了这段历程,但是当真正的家园出现在眼前,当安全状态唾手可得时,他却越来越多次地重新回到危机现场,重温穿过黑洞视界时的九死一生。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正是对安全港湾的期盼激发了对危险的回忆。他努力思考让思想回到现实。头脑中的地球记忆慢慢浮现,又和他们找到的那颗与地球非常相似的星球重合在一起。
他期待回家,就像大仲马在小说结束写下的两个词:希望与等待。
是的。希望与等待。
“睡得好吗?”吃早饭的时候,凯克船长问露易丝。
“不算太好。”露易丝说,“可能我身体属于恢复比较慢的。
醒来之后,一直没适应。”
“快到家了。回去好好休息。”凯克船长给她倒了一点儿果蔬汁,“我这几天也有点儿不正常,特别多梦。不知道是不是冷冻的缘故。咱们下次再出来的时候,得把冷冻复苏之后的身体恢复系统做得再好一点儿。”
露易丝咽了一块蛋白粉鸡蛋糕,噎了一下,抬起双手说:“别算我。我可是再也不出来了。”
“你不再出来了?”凯克船长很意外,“你累了?……你放心,不可能是立刻,肯定还是会歇两年。”
“那我估计我也不会再参与了。”露易丝说,“我真的没有你那么强的意志。真的,凯克,不是所有人都是你。你不觉得穿过黑洞出来的那一刻,就跟重生了一遍一样吗?我是不想再经历了。我现在想回家,一直休息,做我自己的研究,好好在地球上养养花、养养小动物。”
“GX779上面也有花和小动物啊。”凯克用手比了两下,形容当时的场景,“你不是当时还说,下次要研究它们的基因特性吗?你不记得了吗?再说,咱们当初出去,就是为了发现人类的新大陆,现在我们找到了,还是那么那么富饶的星球。我们会带着很多很多人一起去。你真的不想再去看看吗?”
“我不知道,凯克。”露易丝说,“我真的比不上你。凯克,我佩服你的信念,但我觉得我自己不行,我不够勇敢。”
“不急着下定论。回地球之后再想想。”凯克拍拍她肩膀说,“也许你在地球上住几天就又想出来了。你真的不想再穿越一次黑洞了吗?”
露易丝没有说话,看着舷窗之外漆黑黑的星空。
“接到地球信号了吗?”凯克船长抬头问飞行员亚当。
亚当正在专心地吃飞船上的鸡肉粉代餐。他低着头,在嘴里咂摸,直到嚼完嘴里的食物,他才看了看手腕上的检测器说:“没有。昨天查了五次,一直没有回音。”
亚当永远能将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渣滓。他们每天的饮食都是某种蛋白粉和纤维素的合成物。凯克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亚当重复数千天还能每一餐保持虔诚。他总是用相同的时长完成饮食,无论吃的是什么,也无论在哪里吃。从他吃东西和坚持锻炼来看,就知道为什么他能得到军校勋章。工程师德鲁克为了这件事笑过亚当无数次,世界上大概没有人比亚当更不在意食物口味,也没有人比德鲁克更在意食物口味了。
“给地面发了多次信号,没有回应。”亚当说,“按理说不应该。已经进入了太阳系范畴,地面的无线电信号肯定能接收到。”
“那有点奇怪啊。”凯克问,“也许有时滞?”
亚当摇摇头:“可我已经连发了三天,即使有时滞,也应该有回复了。”
“难道地球上的技术已经退化到不再进行太空观测了?”凯克担忧道。
“不知道,只能再观察两天。”
“不管怎么说,”凯克站起身,“做好各种着陆应急预案。多做几个方案。若地面真的不给任何信号引导,咱们就想办法在水面迫降。”
凯克船长站在飞船最前侧的观察室里,望着不远处巨大的木星光环。木星和卫星的光亮遮掩了远处的水蓝色星球。他的目光向那黑色的远方凝望。
他的心里非常沉。如果地球的技术真的退化了怎么办?有什么可能导致退化呢?全球战争、人口和能源危机、经济危机?如果技术真的退化到无法收发无线电,那地球还有能力发展宇宙远征吗?会不会人类已经灭亡了?凯克船长没有说话,可是心里百转千回。他不知道,一个退化的文明该如何面对宇宙。
看着前方,遥远的蓝星若隐若现。
凯克的身后,出现一个身影。他没有回头看也知道是谁。这个飞船上,只有他俩对星空如此迷恋。天文学家莱昂,继承了来自巴尔干半岛祖先的严肃和古典,时常在深夜一个人站在舷窗前眺望星海。莱昂是飞船的指路明灯。如果不是莱昂丰富的知识和随机应变的能力,他们必然无法穿越黑洞。
莱昂最喜欢吹萨克斯,偶尔会在旁观远处星云壮丽色彩的时候吹一曲忧伤的调子。
对其他人,凯克需要激励他们继续重返宇宙、开拓新家园。但是对于莱昂,他完全不需要。莱昂整个人都是活在宇宙里的。
黑暗中出现几个飞船成员的电子资料。有声音读出他们的基本信息。
读到一个船员的时候,画面和声音都停滞下来,“特殊标识”信号亮起。
“找到他,与他交谈。”
2
当凯克船长再次睁开眼睛,他看到一片白色的屋顶。他揉揉眼睛,转动脖子,很努力地把头转向侧面,环视房间。他躺在一张病床上,头和脖子都连着仪器,大概是在进行监测。房间的每一处角落都洁白而清静。除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桌,房间里几乎空空如也。小桌上摆放着一只细嘴花瓶,瓶里插着一支蓝色鸢尾。
“这是哪里?有人在吗?”凯克大声问。他试图坐起来, 但是后脑和脖子上的连接线让他难以起身。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又不敢贸然暴力扯断。
有脚步声从门外响起。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推开门。她穿淡绿色的套装裙,看上去像是工作制服。进门之后,她查了查床边的显示数字,又用手抚摸凯克的头顶和四肢。她的手指冰凉而柔软,随着手指滑过,墙壁屏幕上他的体征指标数据又有更新。她一边查看温度,一边轻轻点头。
“这是哪里?”凯克问。
“GW774医疗救护中心。”女人回答。她的声音沉稳而无起伏。
“我怎么到这儿了?我的同伴呢?”
“他们都没事。”女人说,她把他头顶和颈后的连接线拔掉,“你们的飞船在水上迫降的时候撞击到岩礁,救生门没有弹开,飞船后部起火,你们几个都受到剧烈撞击而昏迷,所幸及时被岸边的巡逻船队救起。”
“谢谢。”凯克船长说,他对这次失败着陆有点汗颜,“如何称呼你?”
“我叫丽雅,是这里的医生。”丽雅扶他坐起来,帮他按摩了一下太阳穴,“你是苏醒最早的一个,待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他们。”
“他们都还好吧?”凯克问。得到正面回答,他的心略微安定下来。他用了一点儿送过来的早餐。早餐很简单,多为合成食品,与飞船上的饮食有几分相似,标明了营养物质的
详细含量和配比。他匆匆吃了几口,心里燃烧起对家乡食物的强烈怀念。在飞船上可以忍受清苦,回到地球就被味蕾的强烈记忆裹挟。
医疗中心的走廊洁白,没有任何杂乱物品和装饰,墙幕里显示了各个诊疗室的实时共享数据和世界上的其他医疗网点的数据共享,远看起来,实时变动的数据也像是组成了一幅画。楼梯和转角摆放着绿植,花盆的摆放遵照精确的几何图形,没有一片旁逸斜出的叶子。
凯克船长在电梯里,忍不住问丽雅:“对了,地球……我是说,现在的地球,生活还好吧?”
“还好,怎么了?”丽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当时我们在飞船上,给地球怎么发信息都没有回应,”凯克解释说,“我们担心,地球上已经不再使用电磁波通信或者不再进行地外观测了……”
丽雅点点头:“哦,不是的,你多虑了。地球上的科技水平比一百年前还是有不少进步。”
“那为什么……?”
“可能是宙斯不想给你们回应吧。”丽雅说。
“宙斯?”凯克船长大感意外。
“嗯。”丽雅说,“过几天你们会慢慢认识他。”
“那是谁?”凯克追问道。他试图大步绕到丽雅身前,让她走得慢一点,但他身子不稳一个趔趄,而她的步子一直干
脆利索,几乎撞到他身上。
“全球自动控制系统。之后会给你们统一介绍。”丽雅说,“你现在不宜多动,身体适应地球重力还需要一个过程,也不宜激动。”
“全球自动控制系统?他为什么不想回应我们?”凯克不想放弃,“你现在就告诉我。我们这次回来带着重要信息。”
“什么样的信息?”丽雅问。
“我们找到一颗人类宜居星球。我们穿越了黑洞,走了很远。”
“好的,我们会记录下来。”
丽雅继续向前走,不知为什么,凯克觉得她像一个行走的塑料人。像他女儿小时候玩的芭比娃娃,一样的身材姣好,一样的姿态僵硬。
凯克随后见到了其他病房的几个同伴,他们看上去体征稳定,身体形貌没受太大损伤。当船员们一一醒来,经过了身体检测和一点儿食物的慰藉,他们被召集到一个空旷的房间。
“欢迎来到地球联邦。”丽雅给大家介绍。
几位船员面面相觑,寂然无声。凯克悄悄走到侧面,丽雅的身旁。
船员四周开始出现全息影像,影像速度飞快,人影憧憧,
摩肩接踵如水流过,从一个城市热闹的市中心街道开始,影像逐渐升高至半空,飞跃空旷的大片原野,向下一个城市飞去。丽雅带大家随影像变动而走,做一些介绍,惜字如金。
船员们逐渐看到自己离去这一百余年中地球上发生的变化。从机器人劳动力的普及,到无人自动设备的全面覆盖, 他们看到一轮又一轮新的城市生成运动,自动物联网和自动控制建筑,每一次技术的浪潮都在从前的城市周围另立新城, 让从前聚集的资源向其他地方蔓延,摩天大楼被新的城市建筑取代了,新的城市建立在虚拟网络之上。影像偶尔切入微观画面,形态各异的服务机械车和工作人员相互配合提供服务。画面最终定格在虚拟网络空间,有较为抽象的数字示意图,显示了人与人相互连通的全球治理体系。
“不可思议!”工程师德鲁克发出惊呼,“简直完美。”
“我可不可以问一下,”程序员李钦说,“现在的整个物联网都是全球化的吗?物联网的基础协议也是奠基在TCP / IP (传输控制协议/ 互联网互联协议)基础之上的吗?”
“不是了。”丽雅回答,“整个互联网的基础协议也已经有两轮革命性发展。IP 协议只能有255 的4 次方,也即42 亿2825 万0625 个地址组成,从万物互联时代开始,IP 协议就已经不够用,脑机接口时代已经使用更为发达的CCPT / TRP 协议作为全球网络基础,它的基本单位是每个人和每个物体的核芯。”
凯克船长凑过去问丽雅:“你是电脑工程师吗?我以为是医生呢。”
丽雅严肃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医生。”
“但是你……显得很专业。”凯克说。
丽雅显得无动于衷:“这都是常识。”
“那现在全球是统一国家了吗?”凯克对社会层面的变化更感兴趣。
“不能说是国家。”丽雅说,“是联邦。”
凯克琢磨了一下字眼中蕴含的差异。“那你刚才说的宙斯,就是联邦总统,或是秘书长吗?”
丽雅似乎对他的问题觉得幼稚,犹豫了一下才说:“你没看懂吗?现在没有总统和秘书长了,是全球网络治理体系在统一管理。他就是宙斯。”
“宙斯是机器人吗?”凯克说,“你再多讲讲。”
“不是。你以后就懂了。”丽雅说。
丽雅不再回答了,重新回到船员中,跟随影像做最后部分的展示。
展示结束后,船员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凯克船长等检查人员都退去,悄悄从自己房间里出来,跟在丽雅的身后,随她下楼,转弯,跟到她的办公室。凯克仍然想多问一问有关宙斯的事。丽雅一路没有向后观望。她推开门走进房
间,从小圆窗,能看到丽雅脱了外罩的淡绿色制服,里面是一条浅灰色的连身短裙,质料柔软贴身,衬托出修长的体型。
丽雅的办公室外没什么人经过,凯克船长从小圆窗观望, 筹划稍后的问题。这时,见到丽雅双手合十,面对墙壁说了些什么,她低头思考了片刻,有一点儿像旧时的祈祷,随后又对墙壁张了张嘴。墙壁里传出说话的声音。凯克很想听到, 但门窗的隔音效果很好,凯克听不清声音的具体内容。从始至终,墙壁上没出现任何人的画面。
船员乘坐的飞船残骸被打捞,在数字空间里得到全方位检验,最后的结论:飞船降落时损毁严重,数据无法读取。
“现在不与他们对话。尝试植入脑芯。”
3
异样是在手术床上被觉察出来的。露易丝天生的敏感和她作为生物学家的本能让她第一个察觉出问题。她挣脱看护, 冲进楼道里,警报声响起,她打开另一间手术室的门。手术室门口的等候椅上弹起阻拦她的障碍。她进不去。
“李钦!”露易丝喊道,“你先别做,有问题!”
病床上的李钦还没有进入麻醉状态,听到露易丝的叫声,
坐起身,病床机械手臂立即自动将他的手臂捉住,上身按下。李钦开始大叫起来。
露易丝房间的医生和看护已经跟过来,准备拉她回去。露易丝挣脱。
“露易丝女士,请你先离开一下,”李钦病房里的医生冷静而客气地对门口的露易丝说,“你严重干扰到我的病人。”
露易丝紧紧抓住李钦病房门口的自动障碍,对李钦喊:“你别让他们给你做,他们是想往脑袋里装东西。别做!”
争执不休中,隔壁的两个房间也被惊动,亚当和凯克也从休息室里跑出来。他们原本在等待下一步的身体手术,此时听到尖叫,本能地抓住露易丝的医生和看护的手,试图让露易丝解脱出来。就在这时二人身旁的储藏间里驶出自动病床,开到亚当和凯克身边,病床下伸出抓手,抓住亚当和凯克的脚腕,向上抬起,让两个人顺势倒在病床上,病床随即有固定扣环将两个人扣住。
“放开!放开我们!”凯克大声叫道。
这时丽雅带着两三个医生赶过来。凯克躺在床上对她怒目而视。
“先给他们解开。”丽雅说。
当亚当和凯克被松开束缚,两个人翻身下地,有默契地背靠背,用防御的姿势站在一起。亚当手里抄起旁边一个等候椅做武器,凯克顺势把一个看护拉到身边作为人质。
“你们干什么?”丽雅喝道。
“你们干什么?!”凯克大声问,“露易丝刚才说的是怎么回事?你们给我们脑袋里装什么东西?”
“脑芯。这是很正常的程序!”丽雅说,“你先把人放开。”
“什么脑芯?”
“你把人放开,我告诉你。”
“你先说我才把人放开!”
丽雅伸手表示让他平息:“你先平静一下。这很正常。”丽雅指了指周围人,“我们每个人,都植入了脑芯,婴儿时期就植入了。这个是最常见不过的装置,我们每个人都有,真的。有了脑芯,你才能进入身份识别系统,才能识别进入的大厦, 才能刷卡消费,才能与全球网络连接。这是最必要的装置。脑芯是给你做脑力增强的,让你有千百倍的计算能力。”
凯克似乎有一点儿被说服,站在那里又觉得僵持。他看了看露易丝,问她:“你发现什么问题?”
露易丝也稍微有点儿窘:“其实我说不准。我只是在墙幕上看到他们的操作准备图,感觉有些异样。他们是在给神经插入电子控制装置,这会影响到你自己的神经回路。我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和影响如何,对神经回路的信号干预有可能会扰乱内分泌。我不想贸然接受。”
凯克又转向丽雅:“给我们时间,让我们考虑一下。你们要是敢过来强迫,我就……”他看了看手中抓住的看护,但
还是没说出威胁的话。他并不容易说出自己做不出的事。但他在心里筹划策略。
“我们不会强迫。”丽雅说,“我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们,你们现在可以选择装也可以选择不装。宙斯说,如果你们拒绝,就送你们离开。”
“又是宙斯!”凯克有一点儿焦躁,“我们想见见他。”
“他现在不会和你们对话。装了脑芯自然可以和他对话。”
凯克犹豫了,他看看亚当,又看看露易丝。
“让我们想想吧。”凯克说。
“可以。”丽雅点点头,“宙斯说,你们可以先离去,考虑好了之后还可以回来。”
每个船员的历史与资料像快速电影一样播放一遍。
一百年前的飞船出现,画面中有几个船员登上飞船时的镜头。每个人都更加年轻飒爽,接受围观观众的致意,走在最前面的凯克船长向众人飞吻,很潇洒。当时的总统为船员送行,讲述了飞船远走太空、寻找解决人类能源问题的方法,表达了政府和所有人对船员们的敬意。
画面停下。黑暗。随即亮起,有现实的房间出现在眼前。
“不用急,回来找你的那个人就是我们需要的人。”
4
当船员第一次进入城市,他们有一点儿晕眩。
他们看到新的城市完全架设在网状钢架结构上,网结构绵延到天际,没有尽头。
钢架结构并不是房屋建筑之间的串联,而是城市本身, 房屋反而像是直接在钢架结构上的点缀。钢架如巴黎铁塔的骨架般纵横交错,只是并不是高塔,而是绵延的脉络,规模比铁塔庞大数万倍,向四面八方延伸,连绵成片,骨架纤细却坚固。骨架形状有直线的,也有有弧度的。每一个钢架节点上都支撑着小平台广场,每个小平台是一个城市街区,上面伫立着不同高度和广度的建筑,钢架之间巨大的空隙透出阳光,即使在下层的建筑都不会陷入黑暗。无人机在缝隙飞旋,轨道交通沿网状钢架穿梭,如同露珠沿伞骨滑落。钢架街道都以白色为基础色,绿植点缀在每一个转角。建筑多为简洁的几何造型拼搭,一方面有文艺复兴建筑的几何感,另一方面又更加抽象简洁,如同立体一次成型,没有刻意的对称设计和多余装饰。
他们站在钢架城市中部,向上向下都能看到人群的往来穿梭。人群秩序井然,每一条网状钢架上都可以看到沿两侧顺序行走的人,速度更平稳,穿梭更礼让,能见到街头人们的相互礼敬。向下俯瞰,能看到接近地面的广场面积较大,
聚集的人数也较多,似乎有公共事务的集散场所。不过,即使在众人集会的现场,都不再有他们记忆中通常想起的聚集骚乱,而能看到人群有序前行所形成的图形。他们觉得自己像站在半空俯瞰世界的天使。抬头仰望,钢架最高处进入云端,有人在头顶行走。
“他们没告诉咱们该去哪儿,现在怎么办?”露易丝问其他人。
“他们就是想让咱们回去。”凯克说,“先找地方住下来再说。”
他们向最近的交通站走过去。那是一个像缆车站一样的枢纽。有车厢从下方沿钢架升上来,在枢纽站之后沿其他钢架方向运转。几个人跟在排队上车的人流之后,也走上一个车厢,没有收费,也没有检票,其他人没有对他们过多关注。他们觉得自己像进入一个浸没式戏剧的舞台。车厢里的人穿着多为素色,干净而少有花哨。
到了下一个交通枢纽的时候,他们问路人怎样可以找到最近的旅店。辗转问了两三个人,来到一家旅店,发现门厅完全没有工作人员。有其他入住的客人,在入口的钥匙柜前站了一下,就有钥匙柜打开。但他们走过去,钥匙柜没有任何反应。
“你说,”德鲁克问凯克,“咱们真的要咬死了拒绝植入吗?那,你也看到了,一直拒绝可能就是会寸步难行。”
凯克皱皱眉头:“我还需要一些时间。露易丝后来调查过,医院确实有一个很大的身体康复中心,就是给脑芯的植入有负面效应的人做恢复调整的。这事情比较复杂,咱们没有搞清楚负面效应之前,最好别贸然接受。”
“什么康复中心?”德鲁克问。
露易丝调出她拍的几张照片:定期身体复检与康复中心, 提供体检和诊治。她解释说,有一部分人会有神经和内分泌系统的不适应,引发一系列身体综合征。这部分人需要定期停止脑芯工作,进行身体修复,但她不清楚修复的结果。从画面上看,进行修复的人多少都有一点抑郁或神经质的表现。
露易丝的这组照片,是给凯克强烈冲击的一组照片。他还曾到康复中心门口悄悄窥探过。虽然不知道房间里的人经历了什么,但是他猜想不会是很舒适的体验。医护人员坚持说只是有某些人的体质特殊,有排异反应,但凯克觉得没这么简单。脑芯,以纳米芯片植入神经系统,接入网络,随时随地可以接收和发送电信号。有了脑芯,记忆力不再是问题,在头脑中可以轻易搜索整个网络。但是脑芯会压抑人的激素分泌,而所有人的脑芯信号汇总到最终的全球智能系统--宙斯。就是这一点让凯克深感不安。
他们正在踌躇间,墙上的镜子忽然有人影出现。是一个少年的影像,大约十七八岁,正在一个电子墙幕前专注学习。
有一个声音从镜子里传出来:“李钦,这是你的重孙,如
果你希望找到他,请按下面的路线方式。”
图像从镜子里消失,出现一幅地图和路线。几个人面面相觑。
黑暗中。错乱的图像信号。有对几个船员行踪的监视镜头。有百年前的画面。有李钦生平和工作的图像。最终是在数字的海洋里快速穿梭的画面,沿着数字的光路向某个深层下沉、潜入,似乎在做无穷尽的搜寻。
“系统两次呈现异常情况。近期主要目标:锁定异常来源。”
5
当丽雅听见凯克船长按门铃的声音时,她刚刚结束一通长达两个小时的视频通话。她很意外。她没有想到第一个联络自己的船员会是他。她定定神,把思绪拉回现实。
“哈罗。”丽雅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并没有打算迎接凯克进屋。
“哈罗。”凯克船长说,“好久不见。”
“只有三天而已。”丽雅说。
“跟你分开,我觉得已经像一年没见了。”
丽雅并不理会他的暗示:“你们这三天过得如何?”
“还可以。”凯克说,“我们在李钦的重孙的大学住下来了。他的重孙有点儿……我说不好,怪怪的……似乎不太愿意见到这个曾祖父,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帮我们找了住的地方。”
“很高兴听到这点。”丽雅微微笑着。
凯克的身体靠向门框,用更加日常的语调问:“能不能坐下来聊一下?”
“可以。”丽雅点点头,“我们去餐厅?”
“能不能在你办公室里?”
“有什么理由吗?”
凯克船长用手指了指墙上的墙幕:“有一次我见到过你和宙斯通话。我希望能和宙斯通话。”
“那不需要在我这里。”丽雅说,“在餐厅的墙幕上也可以和宙斯交谈。”
“但我需要你的协助。在那之前,我也希望最好能和你谈一下。”
“谈什么?”
“谈宙斯。”
丽雅犹豫了一下,让凯克船长进屋坐下。凯克船长将门在身后关上。
“你想谈什么?”丽雅问。
“我想问,你们怎么看待宙斯?”
“什么叫……怎么看待?”
“我今天想说得直接一点。”凯克坐在办公桌外侧,向桌子另一侧微微俯身,“我知道宙斯可能能听见我们的对话,没关系,我希望他听见。我就是想问问,你们,你们每一天的生活,听宙斯的意见和指令,有什么感受?你们不觉得自由受到了侵犯吗?”
丽雅很平静:“宙斯给出的是综合判断之后的明智建议。他能读取海量数据,比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更全面地了解事实。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判断是非常不明智的,主要原因是每个人的信息太少,看不到全局。”
“如果只是建议,”凯克有点儿挑衅,“那为什么要控制呢?他用脑芯控制所有人。”
“那是沟通方式,以便更快捷地传输,而且脑芯最主要的目的是对每个人的大脑增强。我们的大脑,现在的智能是从前的千百倍。一百年前,人们都是自愿购买脑芯接入的。”
“可是,”凯克身体进一步向前倾,“智能的定义,不是应该包括决策吗?自主做出明智的决策,才是智能。如果只是服从,无论如何算不上智能。”
“明智,”丽雅答道,“从始至终都包括听取更明智的人的建议。古之智者,都对更高的智慧充满敬畏。”
“更高的智慧?”凯克说,“那就能替代你们的个人判断吗?让你们全都听令于他?”
“还是那句话,我想那不能叫听令。”丽雅并不受凯克明显的语气煽动的影响,“宙斯是辅助人,按照每个人的不同特征辅助他做到自己的最佳状态。”
凯克的上身越过办公桌,眼睛盯视着丽雅的眼睛:“你真的相信宙斯是为了你们每个人好吗?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暴君对臣民的愚弄?”
“不一样的。暴君并不了解他的每个臣民。”
“宙斯就了解吗?”凯克问,“宙斯对你建议了什么?你相信他真能为你的个人幸福考虑吗?”
“我相信。”丽雅的表情仍然静如止水,“事实上,宙斯曾经让我转告你,如果你仍然对返回宇宙有兴趣,他或许可以告诉你如何找到一艘好的宇航船,能搭载更强大的建立新基地所需的设备。”
“宙斯他这么说过?”凯克有一点儿讶异。
“是的。他说,DK35 航天中心的第一实验室,正在研究探索地外行星的事。你可以在那边找到你想找的支持。”
“他是怎么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宙斯知道所有事。”丽雅说。
宇宙图像。黑洞。星云。漩涡状的发光气体。喷发的粒子流。黑色虚空中的缥缈色彩。向黑洞中心进发的过程。靠近视界的狂暴气流。巨大的速度与颠簸。跨越视界之后的无尽黑暗。锁定磁力线之后的旋转。旋转。旋转。向外的剧烈喷发。抛射过程中相对论效应产生的光之幕,绚烂至无法直视的凝固的光。
最终归于平静。黑暗。
“记忆读取完毕。”
(本文节选自郝景芳新小说《人之彼岸》)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