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盼天热,就像下了大牢的人盼着出狱一样,望眼欲穿的。
因为她的拿手好菜,不是别家饭馆作为招牌的炖菜,而是各色凉盘。
在她眼里,再好的菜,一炖就萎靡了,要颜色没颜色,要身段没身段的。
所以客人若是点了炖菜,掌勺的就是德顺了,她只打下手。
她摆给炖菜的,是轻飘廉价的竹木筷子,而她配给花色妖娆的凉盘的筷子呢,却是茁实漂亮的红漆木的。
五羊岭的人,都知道小豆做的凉盘是这小城饭馆中的翘楚,伏天一到,那些厌弃了炖菜的人,便迫不及待地来这里了。
小豆炝的木耳芹菜,卤的八角花生米,拌的黄瓜拉皮,熏的五香豆腐干,就像一团又一团雨后的云,安抚了他们燥热的胃。
当然,客人并不总喜欢吃素的,凉盘中的荤菜,也是必不可少的。
小豆熬的水晶猪皮冻,用黄酒和酱油腌制的麻辣生螺片,犹如一双美目,分外撩人。
这个时节,冰镇啤酒就雄赳赳地登场了,店里一天走个三五箱啤酒,再平常不过了。
小豆是德顺的女人。
而德顺呢,白天是小豆的男人,到了夜晚,他是别的女人的男人。
也就是说,德顺的两个女人,一个在太阳里,一个在月亮里。
小豆是德顺相好的,本应该掩藏在暗夜中的,可是整天坐在小豆饭馆对面马路牙子上的疯女人,是德顺明媒正娶的,太阳一落山,她就来饭馆等着德顺回家了,所以即便饭馆打烊了,小豆也不可能有个温柔的夜晚。
她和德顺偷情,只能是清晨,德顺去早市为饭馆采买时,先拐到小豆家。
本该是伴着星星缠绵着做的事儿,要在晨曦中匆匆地明着做,小豆便起了委屈,不止一次动了离开德顺的念头。
可是小豆舍得了德顺,却舍不得饭馆。要知道,德顺家的饭馆,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啊。
门额处“小豆饭馆”那块匾,在她眼里,就是德顺当着五羊岭的人,无声地下给她的一方婚书。
那块匾烫的是金字,德顺说,这样的字,到了晚上,只要有月亮,就会发光,不会被黑暗淹没。
这块金字匾,无疑是横在小豆心头的一道栅栏,虽说能在它的庇护下享受安宁,但时间久了,也觉得是个牢。
天儿呼哧呼哧地热了,小豆空前地忙碌起来,就有冲出牢笼的感觉了。
她不仅把凉盘做得五彩缤纷,自己也打扮得风姿绰约。
黑色的皮凉鞋,黑色裹臀的七分裤,有如一棵花树的根和躯干,在她身上是屹立不变的,变的是那一件件花色斑斓的V领无袖衫。
今天是紫底白花的,明天是绿地红花的,后天又是黑底黄花的,她好像被施了魔法,一天开一色花儿,生生地攫住了食客的目光。
他们啧啧称赞小豆的厨艺时,也要夸夸她不俗的装扮,这让小豆很受用。
有时她会趁着那团活气,在给熟客上菜时,故意大声说:“哪家男人没人伺候,帮我介绍一个吧!离婚的,死老婆的,只要没有孩子累赘,都行!”
了解小豆的人,知道她这是说给灶房的德顺听的,便打趣她:“要是给你找了男人,德顺还不得用马勺敲碎咱的脑壳呀!再说了,你这人不好将就,跟金霞一样挑食儿,五羊岭的男人,有几个对你的味儿呀!”
金霞是小豆饭馆养的一只花猫,除了老鼠,它不吃别的肉。
鱼呢,只吃从河里捞出的野生鱼类。有客人知道它的这个习性,见了它,常夹一块养殖的酱鲫鱼,嚷着“我就不信你不沾腥”,在它眼前晃来晃去的。
此时的金霞就会支棱着耳朵,竖起胡子,用爪子挠着地面的花砖,愤怒地叫起来。
此情此景,总会令小豆不快。
因为她觉得客人捉弄金霞,跟捉弄她是没有分别的。
五年前,经媒人介绍,小豆结婚了。她男人懂技术,开了家汽车修配厂,在五羊岭也算是个有钱的主儿。
小豆对他哪儿都满意,就是不喜欢他身上的机油味,与他亲昵时,爱蹙鼻子。
婚后,男人一入家门,小豆就让他把修车穿的衣服先脱在门外,进屋洗过澡,换上了干净衣服,这才肯让他把脸贴向自己。
新婚燕尔,男人顺着小豆,可是半年以后,他开始闹情绪了。
因为在修配厂忙了一天,为了放松,他偶尔会约上几个做生意的哥们,喝顿酒去。
从酒馆回家,浑身发软,只有一个睡的心思,哪有洗澡的力气。
小豆再唠叨,他至多把工作服甩在门外,进屋便扑到床上。
这样的夜晚,小豆就会赌气地抱起被子,去别的屋子睡。
第二天,男人走了,小豆得把他用过的卧具整个地洗一遍,这才心安。
次数多了,男人很不高兴,说小豆嫌弃他,小豆呢,则嫌男人不体谅她。
这样,他们三天两头就会吵架。
吵的次数多了,两个人就生分了,常常各睡各的。
一次酒后,小豆的男人把自己睡冷被窝的苦楚说与哥们儿,他们都嘲笑他,说是你娶的女人,又不是画中的,凭什么不让碰?
小豆的男人受了怂恿,胆气壮了,有那么两次,他夜半踢开小豆的门,叫着“我就是这个味儿,你嫁给我,就得受着”,强行和她在一起。
这样的后果,是小豆不等天明,就得去浴室。
她站在莲蓬头下,打着寒战,一冲就是一两个小时。
而且,她给自己住的那间小屋,加了门闩。
小豆不仅和男人分居了,还分灶了,虽说他们仍在同一屋檐下。
通常的情况下,是小豆先到家,因为她开在南市场的内衣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所以闭店早。
她做好了饭,吃完了,男人才回来。小豆的男人成心气她吧,他不仅不把工作服脱在门外了,而且知道小豆讨厌臭豆腐,竟然买回了一坛,顿顿吃,把家里弄得一股公共厕所的味儿。
若是男人比小豆早回家了,他会扒着小豆的窗户,悄悄打量屋子有什么变化。
有一天,他发现窗台多了一盆花,是银粉的灯笼花,开得喜气洋洋的。
又过了几天,一盆兰草出现了。
跟着,月季、米兰和杜鹃,一盆连着一盆地登场,窗台成了花台了。
男人明白,这一盆盆花,其实是小豆对付自己的武器。
他想缴了这武器,可小豆锁着自己屋子的门。
有一天,他正忙着修车,忽然接到一个做家电生意的朋友的电话。
朋友吞吞吐吐地提醒他,说小豆老往家电商场旁边的花店跑,一去,就是半个多点儿,别的顾客这时就会吃闭门羹。
小豆的男人一听慌神了,因为他爱小豆,已经打算对她妥协了。
他让朋友帮自己留意着点,小豆再去,马上给他打电话。
有天下午,小豆又去花店了。
一刻钟后,她男人接到朋友的电话后火速赶过来,见店门果然反锁着,脸立时就青了。
不过他没有砸门,而是哆嗦着手,点了一棵烟,候在门外。
他抽了四支烟后,花店的门闪烁着开了,小豆抱着一盆半开的紫色鸢尾花走出来。
她面色绯红,满眼水色,像是一朵盛开的芙蓉花。
见着自家男人,她吓得手一抖,那盆花落下来,正砸在脚面上。
小豆的男人颤着声说:“小豆呀小豆,你跟我,两棵烟的工夫就说够了,跟卖花的,四棵烟啊。”
小豆踮着脚,疼得呲牙咧嘴的,她辩解着:“谁让他身上一股子花香呢,你也知道,我最舍不得的,就是那股味儿。”
小豆的男人冷笑了一声,说:“那你就跟这个卖花的,天天睡在花房里吧!”
小豆的男人冲进花店,揪住那个男人,想暴打他一顿,把恶气出了。
可是还没等他出拳,那人已经筛糠了,他觉得对付一摊烂泥是不需武力的,于是撩开裤子,将憋下的一泡尿,痛快地撒到他身上。
小豆对气味的怪癖,从此后就在五羊岭传开了。
离婚后的小豆,非常丧气,她常常到酒馆买醉。她最喜欢去的是德顺饭馆,因为坐在临窗的位置,朝马路对面望去,可以看到德顺疯了的女人。
她的身影,在小豆眼里就是一团飘浮在大地的冤魂。
小豆想,一定要乐观起来,要不然,与那疯女人做伴儿的,就是自己啦。
德顺的老婆宋翎,是供电所的抄表员。
她不漂亮,但因为脾气好,见人总是亲切地打招呼,五羊岭的人都夸她入眼。
宋翎的悲剧,是由孩子引起的。
她和德顺结婚后,生下一个男孩。
孩子六岁时,有一天宋翎做晚饭,扔给他一只花皮球,让他自己在家门外玩耍,等她做好了饭,发现孩子不见了。
宋翎和德顺把五羊岭的每一户人家都问到了,也没见着孩子的影儿,于是就去派出所报了案。
事后有人回忆,说是那一段五羊岭来了一个戴着蛤蟆镜的外乡人,他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走街串巷的,兜售小孩子玩耍的东西,弹弓呀,小汽车呀,变形金刚呀,橡皮泥呀,彩色风车呀等等,吸引了一拨一拨的孩子。
宋翎的孩子失踪后,这个外乡人和他的面包车也不见了。
大家猜测那个人以卖东西为幌子,引诱小孩子,是个人贩子。
而宋翎事后也回忆起,她炒菜的时候,确实听到过门口有汽车驶过。
但她想孩子学会了躲车,也就没在意。
事发后,派出所深入社区调查,见过那辆面包车和那个外乡人的五羊岭人,都说没注意过面包车的牌照号,而那个嫌疑人的脸孔。
由于被硕大的蛤蟆镜遮挡了半个脸,只能说出他的嘴唇很薄,下巴有点短。
德顺和宋翎为了找孩子,差不多走了大半个中国,家底折腾空了,孩子仍音信杳无。
两年以后,他们绝望了,停止奔找。回到五羊岭的宋翎,面容憔悴,精神开始恍惚了。
她不吃不睡,不言不语,瘦得走路直打晃,德顺便把工作辞了,白天黑夜地守着她。
然而德顺的体贴,并没有使宋翎好转,她开始彻夜坐在院子里,捶着胸,不停地说“闷死我了”。
德顺带她上街,她一看见戴蛤蟆镜的人,哪怕是熟人,也会尾随着,叫着“我看你往哪儿跑”。
她开始砸家里的东西,骂街上那些与她无冤无仇的路人,德顺明白,宋翎疯了。
五羊岭的医院看不了精神病,这样,德顺朝亲戚借了钱,带着宋翎去外地看病。
半年后,德顺领回来的宋翎,虽然不狂躁了,但仍然是个不正常的人。
除了冬天,她会像冬眠的熊一样,安然窝在家里,春夏秋三季,只要是白天,她绝不肯呆在屋子里,一定要到街上,这才称意。
她坐在街上的时候,时不时地挠着头,一遍遍地说“闷死我了”。德顺没办法,只能跟着坐在街上。
德顺的兄弟姐妹,觉得德顺这么陪着宋翎,也不是个长法,就联手帮他盘了家店,雇了个人,开起了德顺饭馆,维持生计。
这样,德顺经营生意时,还可以照应宋翎。
德顺对宋翎真是好,早晨把她从家里领出来,总是给她穿得干干净净的。她斜挎的花布包里,装着水,纸巾,小儿书和各色小零食。
这样,她渴了,擤鼻涕了,无聊了,馋嘴了,都能在包里及时找到需要的东西。中午和晚上,德顺不管多忙,都要端着饭,越过马路,送到宋翎手中。
听到打雷了,他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抓起伞,冲出饭馆。
坐在马路牙子上的宋翎,一年一年地坐下来,渐渐成了德顺的一块招牌。
五羊岭的女人,但凡和自家男人吵嘴了,都抱怨自己没摊上个好男人,说是要是嫁给德顺,当个疯子也值得。
然而,宋翎坐到第四个年头的时候,小豆出现了。
离婚后的小豆因为常来德顺饭馆,恋上那儿了,于是就把内衣店出兑了,跟德顺开饭馆。
她别具一格的凉盘手艺,招来众多的食客,她活泼的身影,让德顺皱了多年的眉头,终于舒展了。
小豆和德顺好的第二年,德顺饭馆就改头换面了,五羊岭的男人看着小豆的名字上了招牌,都扬眉吐气的,因为他们的女人,再也不能用德顺来教训他们了。
而女人们,背地里都为比德顺小十岁的小豆难过,说她为着一个招牌,不明不白地跟着德顺,真是糟践了。
德顺对小豆的爱,小豆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德顺本来爱吸烟,小豆来后,他戒了。
为了让饭馆有好空气,德顺不仅在灶房增加了排风扇,还在餐厅的各个角落吊着熏衣草香囊。
小豆甚至想,要不给德顺生个孩子吧,只要两个人真心好,名分又算什么呢!
可是坐在马路牙子上的疯女人,又让她下不了这个决心。
毕竟,宋翎占据着德顺的夜晚啊。而一个女人不拥有男人的夜晚,哪有光明可言呢。
小豆离婚后,前夫有时还会骚扰她,因为他再婚后,过得并不如意。
他新找的女人又懒又馋,既不知道收拾家,也不知道收拾自己,十天半个月不洗一回澡,身上老是有股馊味,小豆的男人说跟她睡在一张床上,就像抱着棵烂白菜。
每每和妻子闹别扭了,他都要喝上一顿酒,然后趔趄着来到小豆饭馆门口,给她打电话,嚷着:“小豆,你把老子害惨了,你他妈的出来一趟呀,给老子闻闻!”
小豆抻长脖子,扫一眼窗外,冲他吼着:“我又不是妓女,你想闻就闻!”德顺一听小豆这样跟人说话,就知道是她前夫打来的。
一般的情况下,他会敲敲马勺,不说什么。
只是有一次,饭馆没有外人,小豆的前夫又打电话来纠缠的时候,德顺对他起了怜悯,对小豆说:“要不出去,给他闻闻吧”,小豆冷笑了一声,说:“看来不是自己的东西,才舍得往出撇呀———”说得德顺一阵脸红,再不敢在情感的事上做大度了。
有一天,夕阳把玻璃窗映成了一张张金箔纸的时候,小豆端着一盘盐水煮毛豆,给客人上菜。
忽然,她听到背后“咣嚓”一声巨响,跟着是一阵“哗啦啦”的玻璃碎裂声。
她回头一望,原来一个喝多了酒的食客,在付账离开之际,撞上了立在入门处墙角的穿衣镜。
这个食客小豆在五羊岭没有见过,他四十来岁,背一只旅行包。
穿衣镜四分五裂了,他不过额头擦破了点皮而已。
德顺听到响动,从灶房出来,刚要埋怨食客不小心,跟在他身后的金霞,突然窜上那人的肩头,将他的脸,挠出一道道血痕。
猫的突然袭击,让德顺不好再说食客了,他甚至担心,这个人反过来会讹他,于是连连摆手,说着没事,示意他走。
偏偏闯了祸的食客酒醒了大半,而且又是个实心眼的人,他没有逃之夭夭,而是诚恳地对德顺说,你家的水晶皮冻和麻油豆腐做得实在太好吃了,不然自己就不会贪杯了。
他说马上要赶火车回家,兜里的钱只够买车票的,赔偿不起穿衣镜了,他愿意以物抵物。
说着,拉开旅行包,从里面翻出一包黑木耳,一个簇新的保温杯,以及一只万花筒(当地人习惯叫它花啦棒),丢在桌子上。
就在德顺和小豆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的时候,那人已经出了饭馆,朝火车站去了。
伫立在墙角的立式穿衣镜,是小豆千挑万选买来的。
它有半人多高,镜框是胡桃木的,镶嵌着云字卷,好像镜子这张鹅蛋脸,顶着一头飘逸的卷发。
德顺和小豆,管它叫鸳鸯镜。因为镜面的底部,描画着一对在荷花池中戏水的鸳鸯。
不光小豆和食客们喜欢鸳鸯镜,进出饭馆的时候爱在它面前停顿一下,照照自己,花猫金霞对它也是喜爱的。
金霞每天都要在镜子前仰起脖子,翘着尾巴,照上个三回五回的。
有的时候,它还伸出爪子,去扑镜中的鸳鸯。食客看到这样的情景,都啧啧称奇,说是从没见过爱照镜子的猫。
看来民间流传着的,猫是由姑娘的魂儿变成的说法,千真万确啊。
陌生人赔偿的那点东西,当然不够买一块鸳鸯镜的。黑木耳饭馆正用得着,保温杯呢,德顺打算冬天用它沏乌龙茶。
唯独那个万花筒,派不上用场,德顺说等着送给哪个小孩子算了。小豆说,送给别人,还不如送给宋翎呢。
看花啦棒,总比她看小儿书有意思吧。德顺想想也是,一个疯子,心思跟不经世事的小孩子一样,拿给宋翎玩,再合适不过了,于是抓起万花筒,出了饭馆。
等德顺送完了回来,小豆有些懊恼地说:“咳,我该先看看的,多少年没玩它了,还有些想得慌呢。”
德顺说:“不过是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瞧着美,可全都是虚的。哄骗小孩子的玩意,有什么看头。”
小豆说:“实的东西没有好看的,看看虚的也满足啊。”
德顺从这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店里没了镜子,小豆不习惯,那些熟客不习惯,金霞也是不习惯的。金霞蜷缩在鸳鸯镜待过的角落,心事重重的,连灶房的老鼠也不管了。
小豆赶紧去百货公司,又买了一块穿衣镜回来。
这面镜子跟原来的一样,也是椭圆形的,镜子由云字卷的胡桃木镶嵌着,不同的是底部的图案,不是鸳鸯荷花的,而是牡丹蝴蝶的。
小豆还想买鸳鸯镜的,可是卖镜子的告诉她,那种图案的镜子当年只进了两块,都卖出去了。
小豆不死心,她把五羊岭卖镜子的商铺走了个遍,也没寻到想要的,于是折回百货公司,不得已买下牡丹蝴蝶的。
她想蝴蝶也不差,它们跟鸳鸯一样,爱成双成对地飞呀。
小豆很快适应了新镜子,可是金霞却不。
镜子刚搬进饭馆的时候,它两眼放光,可是待包装纸盒被褪下,镜子露出真容时,它沮丧万分,尾巴拖到地上,失望地离开了。
初始小豆以为镜子有瑕疵,把它照变形了,令它不快,于是她站在镜前,前后左右地变换角度,把自己照了好几十遍,也没发现这镜子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
小豆想,金霞大概是不喜欢牡丹蝴蝶,还恋着鸳鸯镜吧。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小豆捉来金霞,抱它到镜子前,抬起它的一只爪子,触着牡丹蝴蝶。
金霞果然缩着头,挣扎着,奋力抽回爪子,哀哀地叫起来。
小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猫说:“五羊岭的人都说我怪,比起你来,我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小豆饭馆的旁边,是一家福利彩票投注站,金霞就是小豆从那儿抱回来的。
买彩票的人,若是久买不中,又沉迷进去了,一个个看上去都很怪诞。武生就是这样。
武生在北市场有个卖肉的摊床,虽说赚不上大钱,但手头仍是宽裕的。他梦想着一夜暴富,每天早早收了摊儿,便叼着烟踅进彩站。
他盯住了双色球玩法,说是一旦中一注,扣除税,还净剩四百万呢!那样,他就不用站在乱哄哄的市场,两手油污地给人割肉了。
他把自己的出生日期、手机号码、营业执照的批准文号、房产证号码、医疗保险单号码、家里的门牌号,组合起来。
编了六注彩票,期期跟,几年下来,五元十元的五六等奖拿过不少次,四等奖呢,只中过两回,三等奖连边都没沾过,更别提大奖了。
武生越是不中奖,投的注越大。除了固定跟的那几注,他每期还要临时编号,再打个三四注。
他选择号码的方式常常变换,有时怀揣一副扑克牌,随意抽取;有时夹着一本书,闭着眼,突然翻开一页,以页码为赌注;还有的时候。
从钱夹中把纸票拿出来,一张张地浏览上面的号码,用出现概率高的数字下注。
这样博取的号码,在没开奖前,在他眼里都是美丽的蝌蚪,他期待它们在摇奖的过程中,刹那间变成肥硕的大鱼。
然而,开奖号码出来后,他的希望总是落空,那些蝌蚪一个不落地游走了,他守望的那段河流,仍是荒凉的。
这些年,武生因为打彩票,赔了一万多块,气得他老婆骂他猪脑袋,说是应该把他的头割下来,放肉摊上卖了。
武生也不恼,他照旧风雨不误地与彩票博弈。
有的时候,他编不出号码了,情急之下,会突然冲出彩站,站在街边,求助于过往车辆,看它们的牌照号码是否能给自己带来幸运。
不过这些举动,比起他抱着猫来打彩票,都算不得离谱了。
三年前,武生听说,南方的一个彩民,之所以中了五百万元大奖,是因为他打彩票时,一只猫意外地跳到键盘上,弹跳之间。
它的爪子竟鬼使神差打出一组双色球号码,而这组号码,最终成了大赢家。武生想,看来猫的灵性比人高啊,于是赶紧从早市买来一只。
这只猫以白色为主,脊背和肚腹各有两块不规则的黄花,金灿灿的。在武生眼里,这四块黄花,就是四块沉甸甸的金砖啊。
他抱着这只花猫,满怀希望地来投注,成为了彩站的一景。
花猫一被放在键盘上,就会惊恐地喵喵叫起来,要跳下来,而武生是不能让它逃走的。
他把它五花大绑着,然后提起绳子,让花猫的身子悬起来,爪子触着键盘,在围观的彩民的阵阵笑声中,键盘上方的荧光屏上,一行行数字奇迹般地闪烁出来。
然而这样的数字,并没有给武生带来吉祥。
武生很恼火,他想自己用绳子提着猫,那些数字非猫力所为,所以才不灵,于是就去计算机配件商店,专门买了一个键盘,放在家里,让它每天练习。
猫一旦逃离键盘,他就捉住它鞭打。有一日黄昏,小豆正做着菜,突然觉得身下一热,原来月事来了,而她没有备卫生巾,于是十万火急地去斜对面的超市去买。
等她返回的时候,忽然听到彩站传来一阵谩骂声和猫的惨叫。
小豆诧异,她推开门,见武生正倒提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猫,将它陀螺似的旋转着,声言要抡死它。
原来,猫不情愿地上了键盘后,一哆嗦,撒下尿来,惹得彩站的主人不高兴了,说是晦气。
武生面子过不去,便惩罚猫。小豆早听德顺说过,卖肉的武生最近总是抱着只猫来打彩票,但她不知道这猫会受这等虐待。
小豆火了,她呵斥武生,说是他再不住手,就踢碎他的卵子。
武生被彩票煎熬得正处于水深火热中,有人跟他叫板,他乐得应战,他撒开猫,无赖似的叉开腿,耸着腰,说:“你踢呀,反正我也有儿子了!你踢出我的球来。
我刚好用它摇号!”小豆气得牙根痒,飞起一脚,把武生踢得捂着裤裆,嘶嘶叫着,疼得直转圈。
武生恼了,他叫着:“你他妈的真想踢出老子的球啊?”扑向小豆,将她打倒在地。
小豆那天恰好穿着一条不抗染的白色裤子,与武生的这番打斗,使她的经血汹涌而出,裤腿被洇得一片血红。
武生不明就里,以为小豆怀了德顺的孩子,自己把她给打流产了,因为他老婆头胎流产时,就是这番情形,吓得脸都白了。
五羊岭的人谁不知道,德顺和宋翎的孩子失踪多年,德顺盼孩子,就像北极的人盼春天。
武生以为闯下大祸,忍着痛叉开腿,对小豆说:“唉,我是男人,该让着你的。
你踢吧,把我的两个球都踢出来,给你当乒乓球使!”一直袖手观战的几个彩民,闻听此言,都笑了。
小豆也微微一笑,说:“我一打乒乓,球就飞,你还是留着吧。”
她指着在墙角瑟缩成一团的花猫说:“它跟着你这么受罪,不如送我算了。”
武生其实已经想放弃这只猫了,因为它踩出的号码,与中出的号码总是南辕北辙,已在彩民中落下笑柄,于是点了点头。
小豆站起来,抱起这只猫的时候,武生悻悻地说:“我买它,花了一百二十块,真是瞎了钱呀。”
小豆瞟了武生一眼,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数出二百五十元,扔给他,什么也没说,走了。
从此后,卖肉的武生,落下个“二百五”的绰号。
开饭馆的人家,大都养着猫,因为老鼠最恋的人间场所,一个是粮仓,一个就是灶房了。德顺开始时不愿意养猫,有个荒唐的理由,宋翎是属鼠的。
说是宋翎已经够不幸了,不能让她更不幸。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说法,曾让小豆生出醋意。德顺在饭馆的灶房里,下了无数鼠夹子。
有一次,小豆误踩了鼠夹子,脚趾差点被打折了,疼得她呜呜直哭,德顺这才破了规矩,抱来一只黑猫。
不过黑猫只呆了半年,就被他们送人了。因为它捉了老鼠后,总是得意洋洋地叼到大庭广众之下,炫耀够了,才拖到角落里,把它消灭掉,令人作呕。
金霞来之前,正是灶房的老鼠闹得欢的时候。可是德顺望了一眼小豆抱回的猫,就对它产生了不信任感。
它肮脏,孱弱,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好像两只前爪已踏到了阴间,空留两只后爪在阳间苦苦挣扎。
德顺戏谑说,这样的猫见了个头大的老鼠,反倒会被老鼠吓掉魂儿的。
德顺对花猫嗤之以鼻的态度,令小豆不快。不过她没和德顺争辩,而是悉心照料花猫,每天给它洗澡,使它的毛发变得蓬松洁净。
在饮食上,也按自己的喜好,精心做给它。一周后,这只猫果然精神抖擞了。
它身上的黄花,被阳光映照得格外明丽,看上去就像金色的霞光,小豆便叫它金霞。
金霞恢复元气后,入主灶房,三天过后,灶房里便不闻鼠声,德顺大悦,说小豆这二百五十块花得值。
而金霞不吃肉的怪癖,是德顺发现的。为了犒劳它,德顺常常在切酱牛肉和白斩鸡的时候,赏它一块,可金霞对它们不闻不碰的。
鱼呢,也是有选择地吃。相反,别的猫不感兴趣的水果和牛奶,它却大为青睐。
德顺从没见过这么嘴刁的猫,买肉的时候,还特意问武生,那猫原来也那么挑食吗?武生没有好气地说:“一只贱猫,在我家能让它填饱肚子,就不错啦!”
德顺长叹一声,只能认为小豆抱回的猫,脾性也渐渐随了她。
新镜子来了后,金霞虽然又回到灶房了,但它捉老鼠的本领大不如从前,十扑九空,好像鸳鸯镜碎了,它的看家本领也丢了。
它不爱照镜子,也不爱吃食儿了,肚子塌下来,客人唤它时,毫无反应。小豆心疼它,去礼品店买了一对瓷鸳鸯,摆到窗台上。
可是金霞对这样的鸳鸯,只是眯着眼看了看,便兴味索然地离开了。看来,它迷恋的是镜中的鸳鸯啊。
小豆无奈,只能求助于曾卖过鸳鸯镜的人,让他想办法联系厂家,再进一个。
卖镜子的帮她打过电话,遗憾地回话,这款镜子厂家已不生产了。
金霞无精打采的,小豆也跟着无精打采的。
相反,宋翎倒是阳气回转,她呆滞的眼神,渐渐有光彩了,这让小豆很害怕。
因为宋翎身上的每一处光明,对身份处于暗处的她,都是一种无言的威慑。
以往宋翎坐在马路牙子上吃过晚饭,天色暗淡了,她就会来到饭馆,径直推开灶房的门,坐在德顺专为她准备的矮板凳上,看他忙活。
有的时候,饭馆生意太好了,九十点钟还有客人来,宋翎就会打起瞌睡。
现在呢,即使饭馆打烊晚,宋翎也不犯困了,她手里握着万花筒,忽而顺时针,忽而逆时针地旋转着,看得兴味盎然。
以往她爱说“闷死我了”,现在她爱说“真开眼呀”,说这话时,她耸着肩,好像被美给惊着了。
以往她对小豆的存在是漠视的,现在她放下万花筒的间隙,若是小豆进灶房端德顺做好的菜,她就直起腰来,目不错珠地盯着她看,看得小豆不敢像以前那样,跟德顺亲密地说笑了。
小豆见宋翎一天比一天精神,便悄悄对德顺说,那个花啦棒,可能治好了她的疯病。德顺不以为然地说,那怎么可能呢!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有一天,小豆朝宋翎要万花筒,说是想看看里面有多少种图案。
宋翎扫了一眼小豆,藏宝似的,把万花筒塞进袖筒里。
德顺见状,对小豆说:“你真想看,明天我给你买个新的!”小豆说:“我就想看她看的这个!”德顺有点火了,说:“你跟一个疯子,争什么呀!”
小豆哭了,宋翎也哭了。小豆哭出了声,宋翎则是无声地哭。德顺一时不知道该去哄哪个。
小豆的哭德顺不怕,宋翎的哭却让他胆寒,她疯了以后,是第一次哭。
小豆哭完,接着干活去了,宋翎哭完,微微叹了口气,从袖筒里取出万花筒,放到眼皮底下,又觑着眼领略那个世界的姹紫嫣红了。
德顺听着万花筒哗啦哗啦的旋转声,就像一个逃犯听到了警铃声,心惊肉跳的。
金霞瘦得皮包骨头了。它身上的黄花失去了光泽,看上去像是丧葬铺子门前摆的黄表纸,黯淡陈旧。
小豆见它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都思谋它的去处了,是埋在树下好呢,还是花丛下?从它不喜欢牡丹蝴蝶镜来看,她想还是埋在树下好。
树呢,应该是河畔的,那样,它还有机会看见水中的鸳鸯。
就在小豆以为金霞快入土的时候,德顺想出了个主意,让小豆去百货公司,问一下卖镜子的,既然鸳鸯镜卖出了两块,另一块被谁买走了?
如果店员记得,他们就用新买的镜子,去换鸳鸯镜。
如果人家不换,就多给点钱。小豆说:“买鸳鸯镜的,一般都是新结婚的,谁舍得换呐。”德顺说:“鸳鸯镜是旧的,咱送的镜子是新的,新的总比旧的强呀。”小豆说:“人都是恋旧的,旧物亲啊。
新的再亮堂,不是自己的,人家未必愿意换。”德顺从小豆的话中又听出了弦外之音,这让他很泄气。
他感觉自己就像案板上的一块肉,而小豆是把锋利的刀,随时随地,自己都会遭受被切割的痛苦。
小豆见德顺拧着眉,心软了,她开玩笑说:“只怕我打听到了人,去人家一看,那块鸳鸯镜也碎了,白惦记一场。”
德顺吁了一口气,温柔地看着小豆,说:“哪能那么倒霉呢。”
趁着早晨客人不多,小豆去了百货公司。一问,还真打听出来了。买另一块鸳鸯镜的,是四方水果铺的林茂生。
他的店铺跟小豆饭馆就在同一条街上,相距不过百米,中间隔着福利彩票投注站、晶晶洗头房和远足鞋铺。
林茂生比小豆小个三五岁吧,团脸,疏眉,塌鼻子,半大不大的眼睛,性情温和,人缘不错,因小儿麻痹而落下了跛脚的毛病。
他的老婆李秀,是五羊岭镇政府的出纳员。虽然她工作不错,但因为年幼时冻掉了一只耳朵,又满脸雀斑,终日洗不净脸的样子,没占到女人的风光,所以在爱情上一路坎坷,见一个吹一个,最终是林茂生娶了她。
李秀下了班,会骑着自行车来铺子帮丈夫打理生意。
她喜欢斜挎着一个小巧的筒形红皮兜,里面插着一只长条形算盘。算盘黑框白珠,半截闷在兜里,另半截却明晃晃地露在外面。
五羊岭那些无业的女人,都不喜欢李秀,说是她故意把算盘露着,是炫耀有份好工作。
小豆平素是不进四方水果铺的,只要买水果,都是德顺去。有一次,德顺忙得脱不开身,客人又非要菠萝果盘,德顺便打发小豆去买。
小豆要出门时,德顺一再从灶房探出头嘱咐,别去四方水果铺,让她过马路,到拐角的洪婆婆那里买。小豆说,何苦舍近求远呢?
德顺说,四方水果铺的水果成色不好。小豆也没多想,听了德顺的,到洪婆婆的水果店去了。
回来的路上,心中起了疑,因为在她印象中,德顺从林茂生那里买回的水果,品相都不错的呀。再说了,真的不好的话,为什么你能去那儿买,我就去不得呢?
小豆疑惑着进了四方水果铺,发现那里的水果确实比洪婆婆店里的好多了,而且铺子的水果气味也正,不像别的水果店,往往弥散着烂水果的气息。
那股好水果的混合甜香气,让人直想坐上一刻。小豆抽着鼻子,贪婪地呼吸着水果气息的时候,蓦然明白,德顺是怕她被水果铺的好味儿给迷住,而再犯当年与花店主人那样的事呀。
小豆觉得德顺不信任她,赌气地在林茂生那里买了一篮子水果,心想吃不了烂掉才好,气呼呼地提着果篮回饭馆。
等到她进了灶房,见德顺那么忙,还没忘了为她沏杯菊花茶,也就不忍心发脾气了。她想德顺不愿意让她去林茂生的水果铺,也是太在意她的表现。
打那儿起,她就不进四方水果铺了。
但这一次,小豆不能不进了。
知道另一块鸳鸯镜在林茂生那里,小豆从百货公司出来,没有回饭馆,直奔水果铺了。
她在过街的时候,注意到宋翎不在。小豆诧异,以往她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路牙子上的,这会儿去了哪儿呢?
她走到远足鞋铺门口时,恰好碰见前夫出来。他手中提着一个鞋盒,见着小豆,像是被水呛着了,连咳了几声,说:“你和德顺的阴谋,要破灭了!”小豆说:“我们有什么阴谋?”
前夫啐了一口痰,挥手指着马路对面宋翎常坐的地方说:“你们让个疯子,见天地坐在那儿,不就是巴望着她发疯时。
往马路上跑,让汽车一家伙给撞死,你们好早点成亲吗?”小豆恼了,说:“德顺没有我时,疯子就坐在那儿了,这一左一右的人又不是瞎子,谁不知道?”前夫说:“你别狡辩了,没有你,人家的疯病早好了!”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有了你,人家该好也好了!我听见她跟卖冰棍的打听你,问你是谁的老婆呢。”
林茂生见小豆进来,热情地打着招呼,向她推荐草莓,说是今晨果农刚摘的,来时还挂着露珠,新鲜着呢。小豆连忙说明来意。
林茂生听了,说他结婚时,确实买了一块鸳鸯荷花镜,放在卧室里。老婆很喜欢这面镜子。
至于能不能换,他做不了主。等老婆晚上下班时,让小豆再来听回话。小豆谢过他,临走买了一斤草莓。她刚出了水果铺,就见宋翎从饭馆出来了。
她仍然背着花布兜,不过不像以前那样斜挎着,而是自然地搭在左肩上,右手提着万花筒。
她走起路来也不像以前那样飘飘摇摇,而是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当当的了。
小豆见了德顺,发现他神色慌张,而且在朝一个顾客要烟抽,就知宋翎和他之间发生了正常的谈话。
只有突然正常起来的谈话,才会让他变得不正常。
果然,德顺悄悄对小豆说,宋翎来了,突然朝他要五百块钱,说是急用。她疯了以后,这是第一次要钱。问她要钱干什么,她只说再过三天就知道了。
小豆没有把前夫告诉她的话说给德顺,她瘫软地坐在椅子上,一颗连着一颗地吃草莓,把嘴唇吃鲜艳了,心却越来越黯淡了。
德顺说:“怎么不洗洗就吃?”小豆长长地叹了口气,凄凉地看着德顺,说:“露水早把它们洗过了。”
这天的生意,虽说依旧同天气一样火热着,可是小豆和德顺,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宋翎离开饭馆后,就不见了。
他们不时透过窗户,眺望着马路对面。然而直到傍晚,小豆去四方水果铺时,宋翎才出现。
小豆刚推开水果铺的门,李秀就笑吟吟地迎过来说:“茂生都跟我说了,我很感动,你对一只猫都那么上心。可是那块镜子是我们结婚时买的,不能跟你换,我也喜欢鸳鸯。”
小豆颤着声说:“可是这样下去,猫恐怕就没命了。”李秀见小豆快急哭了,说:“要不,你把猫送给我们养吧。”小豆怔了一下,虽说她舍不得金霞,但是为了保它的命,不舍也得舍了。小豆道着谢,点头同意了。
不过她提出了一个要求,她想金霞时,希望能得到允许,前去探望。
李秀扫了一眼小豆,拈起一串葡萄,把其中一粒有些蔫软的摘下,扔到垃圾桶里,说:“我们家其实也不需要猫的,多一只猫跟多一口人一样嘛,还得伺候着。
要不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小豆一听这话,连忙说只要金霞过得好,她永远不见它也可以。
李秀这才眉头舒展了。
当晚,金霞就被李秀抱走了。小豆失去孩子似的,哭了一场。德顺劝她,为那只猫不值得,因为它恋着的不是主人,而是鸳鸯,何苦为这样自私的猫落泪呢。
两天后,李秀下班路过小豆饭馆时,特意进来禀告,金霞见了鸳鸯镜,果然活泛起来了。
无论黑天白天,都不离鸳鸯镜左右。小豆长吁了一口气,说:“那你们得小心着镜子,千万别打碎了。”李秀有点不高兴了,说:“那镜子,不光是猫的命根子,也是我的,怎么会打呢!”
这天早晨,九点刚过,小豆和德顺正在灶房做着开业前的准备工作,忽然听见饭馆外面一阵叮当叮当的响声。
出去一看,见门口停着一辆电动三轮车,两个陌生男人,一个站在地上扶着梯子,一个攀在梯子上,正拿着锤子,卸饭馆的牌匾。
德顺火了,骂:“烂手的东西,你们哪来的?凭什么摘我家的招牌!”梯子上的男人回答:“俺们是松树乡的。”
而站在地上的男人回了一下头,指着坐在马路对面的宋翎说:“那女人让我们换的,她说是这饭馆的老板娘啊。”德顺气得哆嗦着嘴唇,呵斥道:“给我停下!”
三轮车上放置着一块新牌匾,小豆走过去,撕开覆在上面的包装纸,四个金光灿灿的字跳了出来,刺得她眼疼。
那块匾与原来的大小一致,质地与颜色也一样,只不过烫的金字,把“小豆”二字,换成了“德翎”。
小豆当然明白,“德”和“翎”组合的含义。宋翎是怕在五羊岭做这块牌匾会走露风声,这才到距五羊岭十二里的松树乡订制的啊。难怪她朝德顺要五百块钱呢。
虽然是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可小豆却有落入深渊的感觉,眼前一片漆黑。她对德顺说:“迟早要换回去的,换了吧。”
德顺和小豆,生离死别似的,满含着热泪,彼此深情而凄凉地对望了一眼,然后把目光放在宋翎身上。恰好那一刻往来的车辆多,宋翎的身影若隐若现着。
车流背后的她,看上去就像她手中握着的万花筒一样,变幻莫测的。那一瞬间,小豆是多么憎恨那个撞碎了鸳鸯镜的醉客啊。
德翎饭馆的牌匾一挂上去,就吸引了过路的五羊岭人。
喜爱饭馆吃食的,都担心地问,小豆不在馆子里做凉盘了?德顺心烦意乱地回答:“怎么不做,招牌换了,人又没换。”
德翎饭馆的招牌挂好后,宋翎就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了。
她昂首挺胸站在饭馆门前,仔细看了看新招牌,露出满意的微笑。挂招牌的人问宋翎,旧招牌怎么处理?宋翎说:“白送给你们吧,回去用它晒个干菜或者做个猪栏门,都行。”
小豆知道是告别的时候了,她率先走进饭馆,收拾自己的东西。德顺跟进去,站在小豆背后,双手抓着她的肩膀,抽泣着。
小豆怜爱地回手拍了拍德顺的腰,颤着声说:“不跟我在一起了,也别忘了常洗澡。”德顺咆哮着:“我要把烟捡起来,一天抽五包,把自己熏死!”
宋翎进来了,她白了一眼依依不舍的德顺和小豆,什么也没说,进了灶房。很快,那里传出了嚓嚓的切菜声。
五羊岭人在这个炎热的日子,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先前宋翎坐着的那个地方,坐着小豆了。
小豆仍然穿着裹臀的黑色七分裤,黑色皮凉鞋,上身是一件月白色真丝短袖衫。
她大概嫌自己穿得太素气了吧,从随身的化妆袋里取出一瓶指甲油,涂完了手指甲,又涂脚趾甲。
涂完,她把指甲油放回包里,起身甩了甩手,又踢了踢腿,飘摇着走了。小豆行走的时候,她手足间的蔻丹,在艳阳下,如花闪烁。
半个月后,一个阴雨的日子,五羊岭发生了一件大事。
县公安局的人,带来一个从大连被遣送回来的少年,说他刚出少管所不久,多年前曾被人贩子卖给黑道上的人,训练成了贼。从
这少年的经历看,他可能是德顺和宋翎失踪多年的孩子,让他们去城里做个亲子鉴定。
那个少年有一米七,非常瘦,脸上长满了癣。他打扮得怪诞,半长不长的头发染成金黄,光着膀子穿红黄条的马甲,咖啡色的牛仔裤满是窟窿。
鞋子并不是成双成对的,一只是黑色的布鞋,另一只则是蓝色的球鞋,左手腕吊着颗绿色绒线球,右手戴着一只铜手链,简直像马戏团里溜出来的小丑。
他一进馆子就歪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先是骂天不开晴,搞得他一路上没个好心情,接着朝德顺要烟抽。
德顺见少年这般做派和模样,就说无论是相貌还是脾性,都不随自己,肯定是搞错了。而宋翎则说不用做鉴定,就能认出这是她的骨肉。
说完那话,宋翎跑到灶房哭了。不久,化验结果出来,这孩子是宋翎的千真万确,令人震惊的是德顺与这少年在遗传基因上,竟然水火不容,没有任何的联系。
也就是说,这个突然归来的少年,确实是多年前他们失踪了的孩子。但这个孩子,从那个时候起,就不是德顺的。至于他是谁的,宋翎却不肯说。
盛怒之下的德顺,砸碎了宋翎奉若神明的万花筒,那里飞溅而出的玻璃碴,扎瞎了德顺的左眼。
德顺并没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即刻离婚。
五羊岭的人都说,德顺太爱小豆了,不忍拖累她,所以才不离的。德顺从此后不再管饭馆的生意了,他整日叼着烟,举着个半导体,趿拉着拖鞋,在街上闲逛。
不是去棋牌室,就是泡茶馆,再不就是去洗头房。
他两天不洗头,就说头昏。他逛的时候,宋翎的儿子也逛。德顺逛是掏自己的钱解闷,而那个少年的逛,是掏别人的腰包挥霍。
没出一个月,他就因为偷东西而被抓走,再度进了城里的少管所。
小豆饭馆变成德翎饭馆后,生意一落千丈。那些怀念小豆厨艺的人,见了她都说,你什么时候自己开个馆子吧,怪想那凉盘的。
小豆只是淡淡一笑,说,快秋天了,要开也得等明年夏天了。
初秋的一个下午,德顺走进晶晶洗头房,刚淋湿了头发,就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女人惊天动地的骂声和另一个女人的哭声,德顺听着哭声耳熟,连忙用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三步并做两步走出去。
只见四方水果铺的门前,李秀正抓着她平素插在红皮兜里的那个黑框白珠的算盘,一边扑打着小豆,一边声嘶力竭地骂着:“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臭女人,开花店的汉子你偷,开水果铺的汉子你也偷!
难道五羊岭这些气味儿好的店铺的男人,你要偷个遍不成!”小豆怀中抱着已无气息的金霞,哭得抢天呼地的。
原来,小豆想金霞了,跟李秀说了两次,遭到拒绝后,便找到林茂生,希望他能跟李秀通融一下。
没想到林茂生痛快地答应她,说是可以把金霞偷偷抱到水果铺,并跟她约好了时间。
结果小豆一进铺子,林茂生就把门反锁了,将她抱住。因为他娶了个丑老婆,一直觉得亏,始终惦记着有姿色的女人,这下总算盼来个机会。
说来也巧,李秀这个下午刚好去信用社办事,路过自家铺子,发现百叶窗闭合着,觉得奇怪,于是就给林茂生打电话,问他做什么呢。
林茂生不知李秀就在门外,他气喘吁吁地说在铺子里卖水果呢。李秀听他撒谎,便知道里面有见不得人的事,她对林茂生说:“马上给我开门!”
就这样,还想多缠绵一刻的林茂生匆匆穿上裤子,把门打开。
他做出无辜的样子,说是小豆喜欢他身上的果味儿,以看猫的名义,勾引了他。
气疯了的李秀捉过金霞,活活把它掐死,扔到门外,当小豆冲出门抱起金霞号哭的时候,她又追出来打小豆。
德顺眼见着小豆的额头被打青了,唇角流出血来,可她却一点都没有反抗。
围观者越来越多,那个算盘很快被打散花了,白色算珠如晶莹的水滴一样四溅着。
小豆哀怨地抬起头来的一刻,在一群看热闹的人中,发现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她没有料到,德顺瞎了的那只眼睛,竟还能流泪。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