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海归学子仨,远离尘表,把工作室搬进了一座深山。这在本县已属奇谈。他们是谁?人们开始带着好奇心四处打听。三位海归学子,都只有二十出头,其中一位是本地人,另外二位是外省人。县里面的电视新闻称他们为“海归三剑客”,但也有人给他们起了个绰号叫“三海龟”。“海龟甲”自美国硅谷来。“海龟乙”自英伦来。“海龟丙”自日本名古屋来。“三海龟”蜇居山中,潜心研发软件,过的是一种很世俗的朝九晚五的生活;不过,偶尔从工作室里探出头来,呷着咖啡,望一眼窗外的白云绿树,大概也会有一种出世之感吧。
“海龟甲”曾在上海一家外企打过工,但他觉得自己的位置不在上海金融大厦某间封闭的工作室,而是这座海拔高于金融大厦,登顶可以远眺大海的高山。他选择这地方,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前些年,他父亲,也就是渡口村村长,跟房地产商联手,把一大片盐碱地和甘蔗地填埋了,变成连片开发的工业园区。儿子毕业后,村长就打算把他从海外招来办厂,以此拴住他的脚,不致东飘西荡。但“海龟”毕竟是“海龟”,志不在小,他对父亲说,他已经找到两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决心干一番大事业。村长虽然不知道儿子描述的那些专业领域的东西,但他听了也觉得这事可成。于是拍板。“海龟甲”一个电话,“海龟乙”和“海龟丙”就跨洋越海跑过来了。然而,这一年春天,阴霾也随后跟着来了。
布满工业厂房的渡口村到处飘荡着浊气。谁都知道,浊气是会下沉的。沉到哪里去?一部分沉到水土里去,一部分沉到人的血液里去。这渡口村他们是无论如何都呆不下去了。
怎么办?机器设备都买齐了,总不能半途而废。“海龟甲”跟父亲思谋再三,找到了一个法子,决定把工作室搬到老家的山上去。这山,是渡口村村长早年住过的地方,在本县东南一隅。村长觉得迁移一事虽然颇费周章,但只要儿子拿定主意,也无不可。老家的三间旧房子还在,经过重新清扫、粉刷、归置,还是可以住人的。
对“三海龟”来说,这座已经荒废的山村与渡口村相比,简直就是一个桃源世界。有山,有水,有草木,有一个温润的环境,还有什么不让人满足?“海龟甲”站在阳台上,仰面感叹说,上海的风吹在脸上总是那么粗硬,但这里的风是柔和的。
开发软件便如同闭关修炼了。当然,即便过着神仙日子,饭是照样要吃的。“三海龟”吃惯了西餐,很多食材非得雇人从山下挑上来。“海龟甲”买了一台蛋糕烘焙机,自己亲手做法式蛋糕;“海龟乙”买了一台意式咖啡机,能玩各种花式咖啡,还能打出细腻或醇厚的奶沫;“海龟丙”会做日本料理,秋刀鱼烤得尤其地道,倘若佐以清酒,风味更佳。除此之外,他们还养了一条伯恩山犬,一日三餐也配备了专门的狗食。
在这里,山龄比树龄大,树龄比屋龄大,屋龄比人龄大,人龄又比狗龄大。万物有序地生长,相育而不相害。他们跟山民一样,热爱清洁的空气,过着简单而安静的日子。
春末的午后,他们在屋顶的平台上支起一把白色太阳伞,坐在那里,一边喝下午茶,一边观赏着山景。山上原本住着几十户人家,三十多年前,村民集体搬迁,有的住到城里去了,有的分流到乡村。因为没有人看管,这里就日甚一日地荒落下去了。那些木石结构的老房子空荡荡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静静地腐烂,散发出一股古怪的气息。低矮的屋顶上到处长满了杂草,远远看去如同一片草坡,偶或有几只野雉从短篱矮墙间忽地一下飞掠到屋顶的草丛间,惊起几只不知名的鸟。
傍晚时分,“海龟甲”从山背后过来。告诉二人,他在那里看到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升起了一缕炊烟。
“海龟乙”说,我们在这个寂寞的星球上终于找到了同类。
“海龟丙”说,真奇怪,我们在这边的动静弄得那么大,他们居然会不知道。
“海龟甲”说,也许是因为那里的人把我们看作是外星人入侵,不愿意跟我们打交道。
“海龟乙”说,无论怎么说,我们应该去主动拜访这位离我们最近的邻居。
“海龟甲”说,是的,我们还应该请他们过来喝喝下午茶的。
于是,在“海龟甲”的带领下,他们绕过山中一条小道,循着炊烟升起的方向,走访了那户人家。为了表示诚意,他们手里还带上了一小袋面粉和水果罐头。“海龟乙”用揶揄的口吻说,我们这样子是不是有点像《圣经》里面那三位提着黄金、乳香、没药前往伯利恒朝圣的三博士?“海龟丙”说,我们要么是见到了世外高人,要么是见到了一个被遗弃的可怜兮兮的山民。“海龟甲”说,三十多年前,我父亲和全村的人都搬迁到山下去住,如果还有人在这儿留守,准是一副野人模样。喜欢读点克里斯蒂的“海龟乙”开始发挥想象说,也许住在这里的人是一个流窜到山头避难的杀人犯呢。他们这样胡乱猜想着就到了那户人家的大门口。“海龟甲”敲了几声门,没人应声,又隔着低矮的土墙喊了几声。不一会儿,就有人趿着拖鞋踢踢踏踏跑出来。门吱呀一声拉开,露出一个小男孩的半边脸,他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三人说,太公说了,他不想见外边来的人。“海龟甲”说,我们不是外人,我父亲早年也是这个村的,告诉你家太公,我们只是来看望一下,没有别的意思。话没说完,小男孩已经把门关过来。“三海龟”只好把礼物放在门口,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海龟甲”开门时,发现门口堆放着昨天送出去的礼物。他下意识地扫视一眼树林,“哧溜”一下,树篱后钻出一条细瘦的人影,斜斜地向竹林那边跑去;一条黄狗跟着一颠一颠地跑着,身后是轻浅的日光和淡薄的树影。转眼间,黄狗已跑到前头,没入草丛;而人影已渐渐融入竹林,好像光线再暗淡点儿他的身影就会消失。随后出来的“海龟丙”像是在外星球发现人形动物那样,兴奋地挥动着手臂,向小男孩远去的身影打了一声唿哨。小男孩也不知怎么回事,回头望了一眼,继续往前跑,没跑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就跟那条黄狗一道钻进竹林深处,霎时不见了。
为什么他总是不跟我们说话?“海龟丙”望着远去的背影叹息了一声。
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有什么不好?“海龟甲”说,至少我们知道,这座山上还有一个邻居。
“海龟丙”说,至少我们知道他们是无害的,他们也知道我们是无害的。
“海龟甲”望着远山说,在山里面住着,有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回到了古代,如果下雨天你骑马去拜访一位老朋友,会是怎样一件美好的事。
顶好是主人不在家,你又带着一丝遗憾回来。“海龟乙”倚在门口微笑着说。
小男孩和老人在山的另一头,他们在山的这一头,日子就这么过着。有一天,“三海龟”惊讶地发现,他们的伯恩山犬跟那条黄狗走到了一起;再过些日,他们发现那个小男孩带着两条狗一起在溪边嬉戏。大约过了半个多月,他们又发现小男孩常常带着黄狗来这边找伯恩山犬玩。他没有跟“三海龟”说话,但跟伯恩山犬似乎很能玩得来。直到有一天,“海龟甲”兴奋地宣布:小男孩终于跟我开口说话了。那天,“海龟甲”把狗食分给那条黄狗的同时,也把一片牛肉干递给小男孩。小男孩问,这是什么?“海龟甲”说,是牛肉干。小男孩说,我不吃这个。过了一会儿,小男孩注视着他脚上的皮鞋说,你们的鞋子跟我们的不一样。“海龟甲”说,你们穿的是布鞋,而我们穿的是牛皮鞋,当然不一样。小男孩子瞪大了眼睛问,什么是牛皮鞋?“海龟甲”说,就是牛皮做的鞋。小男孩又问,牛可以吃?“海龟甲”答,当然可以。再问,牛身上的皮也可以吃?再答,可以,如果有人愿意吃的话。小男孩点了点头,还是不依不饶地问,既然牛皮可以吃,那么,你们脚下的牛皮鞋也可以煮了吃?“海龟甲”一愣,说,牛皮是牛皮,鞋子是鞋子,不一样的。
“海龟甲”说,这小男孩的脑子里装着许多跟我们不一样的想法。
“海龟乙”说,应该反过来说,是我们的脑子里装着许多跟他不一样的想法。我们的脑子是那么复杂,而他是那么单纯,小小年纪,在山里面住着,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新奇的玩意儿。
“海龟甲”说,照这么看,我们把电脑带到山里来,对他们也是一种冒犯。
是的,“海龟乙”说,跟他们保持一点距离是必要的。
一个雨夜。有人来敲门。笃笃笃。很急。“三海龟”同时起床,一个手执电筒,一个手执猎枪,还有一个空着手去开门。门一开,雨水就随风潲进来,一个老人跌跌撞撞地进来,头发和胡子被风吹作一团,只能看见半边脸。老人把黏搭在嘴角的一绺须发撩了一下,劈头就问,你们这儿可有救急的药物?我那曾孙发高烧了,额头跟火炉一样烫,身上直发汗。
“三海龟”怔怔地看着他,老人立马作了自我介绍:我叫阿义,住北山的。三人听了也就明白,眼前这位老人就是那个小男孩所说的“太公”了。“海龟甲”简单地问了一下病况,立马去楼上找来降烧的西药。老人接过药说,之前给孩子喝了一服中草药,顶不住,越发厉害了,听说西药见效快,就指望这个了。
外面风雨大作,“三海龟”就撑着伞打着手电筒把老人护送到家。这里的山村是通电的,但老人家中实在没什么可用得上电的家用电器。夜晚照明的,还是油灯。屋子里的陈设很简陋、古旧,只有一张桌子两条凳子几件农具,照例是一些手作物什。进了卧室,扑面就是一股浓烈的草药气息,跟屋子里的黑暗混成一团,懒洋洋地涌动着。小男孩蜷缩在一张老式的圆额床里,喊着冷啊冷啊。“海龟甲”伸手一摸他的额头,手指颤抖了一下,立马收回。
阿义太公说,这孩子从来没有这样子发过高烧,怕是昨晚被几只慌蚊虫叮咬的缘故。
“海龟丙”问“海龟甲”,慌蚊虫是什么虫?“海龟甲”说,这里的方言,指那些饥不择食的蚊子。
阿义太公说,看样子他得的是六月客。这一回,连“海龟甲”都不明白“六月客”是什么意思了,就问,什么叫“六月客”?阿义太公说,是一种六月间生的病。这山里以前有人发过这病的,很厉害,如果没有及时救治,会死人的。
“海龟甲”觉得,山里人到底是淳朴的,居然把病也当作了客人。他早年就听说父辈们是把麻疹称作“小客”,把天花称作“大客”的。不过,这“六月客”他还是头一回听过,也是头一回见过。看样子,这孩子即便服了药,一时半刻也难退烧,因此就对阿义太公说,既然病是客人,来了要善待,去了要慢慢送。我这药就是送客用的,你放心。
吃了退烧药,小男孩的高烧就跟潮水似的慢慢退了下去。然而,到了凌晨时分,高烧又来了。就这样,退了又升高,升高了又退,反复无常,但每回都能降下一点点。
“三海龟”吃过早餐后就放下手头工作,过来看望。他们都注意到,阿义太公手里有一本厚厚的旧书,上面写着:Holy Bible。“海龟甲”问,你是信基督教的?阿义太公瞪大了眼睛问,你说的是番人教?呃,我不信这个。“海龟甲”又接着问,你可晓得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阿义太公说,不晓得,我只记得小时候生了病,阿爹就把这本书拿在手上,后来我的病好了,阿爹就把这本书锁进柜子里。“海龟甲”把书拿过来,翻了翻说,这是一本英文版的《圣经》,你爹看得懂?阿义太公摇摇头说,也不晓得他看懂看不懂。翻到《新约》时,“海龟甲”看到了一张外币,说,这里面居然还有钱呢。阿义太公说,这是鹰洋。“海龟甲”仔细辨认了一番,说,这是墨西哥币,你们家怎么会有这种钱币?阿义太公说,我们家有很多事连我也说不清了。“三海龟”听了这话,也没有追问下去。
阿义太公坐在那里,一直没合过眼。“海龟甲”安慰他说,没事的,烧要慢慢退。这“六月客”也不是好侍候的。阿义太公说,这孩子身上的病真是难缠的客,想赶也赶不掉呢。如果药物不行,我就去请山那边的师公来一趟。“海龟甲”见他忧心忡忡,又用温度计测量了一遍小男孩的体温,指着水银柱说,高烧还在,但比昨晚低了一度。师公嘛,不必请了。阿义太公听了,用手摸摸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刚刚落下了。他问“海龟甲”,你会说本地话,祖上叫什么来着?“海龟甲”报上了祖父的名字。阿义公点点头说,是我族弟。自从族人搬到十几里外的山下居住之后,我就跟他们极少来往了。阿义太公又问另外两位,你们是上海人吗?“海龟丙”耸了耸肩反问,为什么说我们是上海人?阿义太公说,瞧你们那派头,就像是上海人。三十多年前,我们这儿倒是来过一位上海老板,穿一双牛皮鞋,鞋跟那儿有一块小铁片,走起路“滴扣滴扣”的。全村的人一听到这声音,就晓得上海老板来了。
阿义太公说,这位上海老板在渡口村那一带办了一个矿灯厂,把村上的男女老少都带下山去了,这里面也包括阿义太公一家七口。之后许多年,他们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一去不回,他都无从知晓。有传言说,他的儿子得病(什么病不详)死了,两个孙子也在意外事故(什么事故不详)中丧生,但没有人证实这些事是否属实。忽然有一天,有人把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带上山来,交给他,说是他的曾孙。阿义太公说,他都是个土埋半截的人了,往后怎么把这孩子拉扯大?那人二话不说,就走掉了。从此,这孩子就跟阿义太公相依为生。那一年,阿义太公已年逾八十。
三人听了阿义太公的一番话后,都有点儿替他担心: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撒手走了,扔下这孩子孤单一人怎么办?但阿义太公好像没想过“死”这个字。阿义太公说,有位“先生”曾给他算过命,说他如果能跨过八十八岁这个坎儿,还能再活十二年。他接着伸出十根手指,一字一顿地说,我今年已经八十九岁啦。
三人从阿义太公家出来,又开始同往常一样辩论起来,他们关注的是,阿义太公是否能活到一百岁,那一天,他的曾孙是否还留在山里面。
也许有一天,阿义太公会把整座山当作王位那样传给他的曾孙……
也许有一天,他的曾孙会放弃这里的一切跑到城里去谋生……
也许有一天,他的曾孙在城里赚了足够的钱又想回到山里面居住……
那一刻,他们的猜想似乎延伸到了一条弯曲的山路的尽头,突然变成白云、飞鸟在阳光点染的天空任意飘荡……
隔日傍午,阿义太公给“三海龟”送来了一篮土豆。他说,这孩子的命也真是懒贱,吃了两天药高烧就不再复发了,这世上还果真有救命的灵丹妙药呢。
自此,阿义太公跟“三海龟”之间有了来往。不过,“三海龟”整天都忙于工作,阿义太公也不好意思叨扰。即便来了,也很少说话,只是像影子一样,在阳光里悄无声息地坐着。狗也是,懒懒的,不出声。阿义太公也不许小男孩打扰他们,但小男孩总是以带狗粮给伯恩山犬的名义偷偷过来。他只是跟狗玩。用“三海龟”的话来说,小的跟小的最能玩得来。
山南山北,两户人家,各有各的过法。
阿义太公一早起来,照例要巡山。这么多年来他把整座山当成了自己的家,无论山底下的地有多深,山顶上的天空有多高,仿佛也都有赖他的看顾。每天有事没事四下里游走一圈在他已成习惯,跟他同行的,有时是那个小男孩,有时是那条黄狗。无一例外。
至于“三海龟”,几乎足不出户。他们为了掘到眼前的第一桶金,可以忍受孤独,以及孤独带来的种种煎熬。几个月后,他们的软件产品得以成功开发之后,原本可以开香槟庆贺一番的,但跟他们合作的公司竟在金融海啸的冲击之下宣布破产了。由于这些软件是为那家公司量身定做的,因此也就无法再转卖给别的公司。“三海龟”自然没想到金融海啸会从美国的华尔街一直波及到中国的山旮旯里。“海龟甲”给父亲发短信说明自己目下的窘迫境况时,少不了诅咒、抱怨,并且很专业地用“非理性癫狂”这个词来描述这场危机的根源。
除了无聊,他们不知道怎样应对以后的日子。于是,他们想到了阿义太公。因为天气不错,他们决定去看看阿义太公和他的曾孙。
半道上,“海龟丙”突然提出了这样一个似乎经过深思熟虑的问题:世界金融危机会影响阿义太公的生活吗?
我想会的,“海龟乙”说,在全球化的时代,我们把手放在这里的任何一块岩石上都能感受到金融海啸的冲击。
我想不会,“海龟甲”说,无论世界怎么变化,阿义太公还是阿义太公,仍然可以吃他自己种的菜,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进了阿义太公的院子,他们才停止辩论。
阿义太公撂下手头的竹编,迎上来问,今天怎么得闲来我们这儿坐坐?
“海龟甲”说,那阵子,我们每天早晚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连礼拜天都变成了礼拜八。
阿义太公说,在我们这儿,每天都是礼拜天。
“海龟甲”说,对我们来说,礼拜天是不存在的。
阿义太公呵呵笑道,你们是忙人,我是闲人,你想想,礼拜一跟礼拜天,虽然相隔只一天,但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啊。
“海龟甲”苦笑了一声说,看样子我们以后也要天天过礼拜天了。
阿义太公不知道这话里面的意思,转身掇来了两条长凳,让他们坐了下来。接着又端上了一坛酒,摆上了四副碗筷。桌子上只有两盘菜,一盘田鱼干,一盘咸菜根。阿义太公说,今天难得请你们吃顿便饭,你们就不必推辞了。“海龟甲”抽了抽鼻子说,小时候吃过这咸菜,气道不好闻,味道却好得很。说着,搛了一片,放嘴里,细嚼一番,随即用本地话赞道,咸兼淡,正好呢。阿义太公很高兴,说,我家还有一缸咸菜根,你们到时候可以带点儿回去。其他两人也不客气,也都吃起了咸菜。天在片刻间黑了下来,外面的风也大了起来,院子里的木门忽地一下被风吹开,发出吱嘎吱嘎声。小男孩子正要跑出去关门时,阿义太公说,别关门,把风放进来。
一阵山风卷走了屋子里的热气,呜咽数声,就蹿进山谷里去了。这时候,山背后升起了一枚硕大的月亮,仿如一朵白梅在墙角绽放。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夜晚,他们听着山谷里搅动的风声,咬起菜根来似乎也格外带劲了。
渡口村村长得知儿子第一回在生意场上遭遇了挫败,次日就上山来看望。与他同行的,是一位“先生”。这位“先生”会起课,会拔牌,还会看风水,手指掐掐,点点,就能说出一大套叫人不得不信服的话来。这位“先生”还会一种早已失传了的“调人”的法术。什么叫调人?就是放蛊,但跟外间的放蛊在心眼手法上又不一样。
“先生”瘦长,背微驼,不戴墨镜,没留胡子,面目也算白净,有一个发亮的前额和一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他从房屋的青龙头(东南角)绕到白虎尾(西北角),站定,指着远处说,对面山上有一座信号发射塔,跟这边的屋子正好是对冲的,于你们不利。“海龟甲”说,发射塔离我们那么远,从科学角度来看,应该不会有电磁辐射吧。
“先生”说,发射塔是电磁煞,在五行中属火,火与心血管恰好是对应的。长此下去,迟早会对身体不利。“先生”走到屋前一块道坦里,画了个圈说,这儿,对,以后就在这儿挖口池塘,水可以克火。
走到山的另一面,“海龟甲”指着一座老房子对父亲和“先生”说,这就是阿义太公的家。阿义太公不在家,院门敞开,几只家禽踩着满地翻晒的干草进进出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海龟乙”举头望着屋顶说,我怎么感觉东山上那座发射塔对冲的是阿义太公家的烟囱?
是的,“海龟丙”点点头说,不然他家的屋顶为什么会寸草不生?
他们模仿着“先生”的口吻说话。
但阿义太公的屋前有一堵墙,“先生”说,这堵墙挡住了煞气。
这堵墙是家庙的墙,庙毁了,只剩这一堵墙,斑驳的墙面至今还残留着老宋体的“主义”两个字。那是半个世纪以前有人用毛刷子写的。据村长回忆说,那个年代,人们天天读报,大谈“主义”。唯有阿义太公一心种地,不谈“主义”。阿义太公有句名言:胡萝卜没有胡萝卜主义,西红柿也没有西红柿主义,茄子没有,空心菜也没有。因此,村上的人就称他是“没有主义的阿义”。谈“主义”的人后来都跑到山下去了,阿义太公抱持“没有主义”,留在山里面,独来独往,无牵无挂,跟山上的古树一并活着。
“先生”看完了阿义太公那座屋子的朝向后又带着“三海龟”走到东山山麓,回头观望山形。正说话间,他们远远就看见阿义太公跟小男孩从另一边过来。阿义太公走得很慢,那样子,不像是走,而是移动。一寸寸地移动。“先生”唤了一声“阿义公”,阿义太公就停住了脚步,仔细辨认。
是李山人?阿义太公问。
“先生”说,我是李山人的儿子,家父五年前就归道山了。
阿义太公“哦”了一声,就跟他攀谈起来。曾孙怕见生人,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催喊:走归,走归,快点呶……阿义太公苦笑着说,这话好像是在诅咒我早死呢。“先生”说,这叫童言无忌,你不必放在心上的。阿义太公叹息一声说,到底是老了,老年人最怕有人催他“走归”了。我这老寒腿,现在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先生”也顺着阿义太公的话说,老年人,走路慢一点总是好的,跌倒了,很难将息,不像年轻人,在床上躺几天就能活络过来了。阿义太公说,你说得对,走得慢一点,是为了走得更长久一点。阿义太公回过头来看看那个曾孙,料想他已等得不耐烦了,便模仿他的口吻吆喝了一句“走归,走归,快点呶”。
走慢点才好啊,“先生”望着阿义太公的背影,对“三海龟”说,你们瞧瞧阿义太公走路的姿势,这是一种庄重的缓慢。我从这慢里面看到了现代人一直向往的慢生活。
风当然是从南边吹过来的。村长说,山里的风好得很,可小时候呆在这里居然不曾觉着它的好。吃罢早餐,村长和“先生”拟定了一份以十二年为期的房屋租赁合同,交“海龟甲”打印成几十份,准备带到山下,找那些迁至山外的村民一一签订。下山之前,村长把儿子叫到跟前说,从今天开始,“先生”就是你们仨的导师。他会传授你们生财之道,你们一定要言听计从。别以为自己念了几年洋文,就有多了不得。人家“先生”的道行远远在你我之上,我这些年之所以能把盘子做大,全仗“先生”的点拨。现在他愿意帮你忙,是你修来的福气。
儿子做软件开发虽然没亏多少钱,但把一段大好时光都搭了进去,心中正暗自懊悔,这时节父亲不仅愿意出手相帮,还给他指明一条生财之道,他还有什么不愿意接受?对眼前这位“先生”他原本也不怎么恭敬,但这两天相处之下,感觉他有点像电影里的魔法师,掌握了一门神秘学问,能在某个不易察觉的时刻释放出某种超自然力量。
一天清早,小男孩急匆匆跑过来说,太公生病了。
“三海龟”过去看望时,阿义太公正坐在墙根下,神情古怪,眼珠子只是瞪着前方,一动不动。“三海龟”试着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他的眼珠子却依旧跟木刻似的。阿义太公说,今早起来,他就感觉眼晴里像是揉进了蛛丝,把两颗眼珠子都缚住了。问,能看见东西?说,能。但眼珠子就是动不了,既不能向左转,也不能向右转,只是在中间定着。左边的人跟他说话,他就只能把头转向左边;右边的人跟他说话,他就只能把头转向右边。
“海龟甲”问,为什么会这样?
阿义太公干笑一声,说,你们去问问那天过来看风水的李先生就晓得了。
你的眼珠子动不了,跟“先生”有关?
三十年前,我们这村上有个寡妇也是跟我一样,平白无故地眼睛就定住不动了。她看了不少郎中,就是治不好。后来有一天,李山人,也就是“先生”的父亲经过我们这个村,说自己能治好妇人的眼病。妇人信了,就跟随他来到山下,坐船去了他那座冷清殿,李山人倒也没骗人,从药箱里取出一颗纽扣般大小的物什,交给了妇人。说也神奇,那物什平日里就放在茶米里养着,拿出来看也很平常,但一放进眼皮底下,它就会跟活物似的骨碌碌滚动,把眼睛里的蛛丝一下子就舔干净了,然后就从眼皮底下自行滚了出来。三天后,妇人回到山上,跟我们说起了这件神奇的事,独独不提李山人在这三天里都干了些什么。当然,这种事,我们村的人差不多都猜想得到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的眼睛出现这毛病,“先生”也能治?
我老了,不中用了,神衰鬼弄人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们回头转告李先生,什么时候带着那件家传宝物专程来一趟,我一定感激不尽。
“海龟甲”回来后就把阿义太公的原话转告“先生”(转述中,他有意略去了寡妇随同李山人下山那一段隐私)。“先生”先是一怔,继而一笑,说,他晓得感激就好,三天后,我自然会过去一趟。
为什么非要等到三天之后?“三海龟”还是不明白。
三天后,“先生”果然带着“三海龟”去见阿义太公。阿义太公的眼皮耷拉下来,眼圈发红。“先生”来了,他好像视而不见,依旧坐在墙根下,不发一言。“先生”把阿义太公拉到一角,不知道嘀咕些什么。他们过来的时候,阿义太公就对小男孩说,过了夏天,“先生”把你送到城里的学堂念书,你去不去?小男孩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阿义太公面露难色说,孩子这些年跟我在一起生活,舍不得离开呢。再说,小庙神没见过大香火,突然跑出去见世面有些怕怕的。“先生”说,孩子的事我会安排,你就照我的意思去办。“先生”接着从口袋里取出一颗纽扣状的物什,说,之前听说你的眼乌珠子无缘无故地定住了,我也没少费心,这两天我下了一趟山,借了这颗珠子,你只需要把它放在眼皮底下滚几下,眼珠子自然就能动了。阿义太公照他这么做,不过须臾,眼珠子果真就能滚动了。
我不明白的是,“海龟乙”自言自语地说,上帝造人为什么非要让眼珠子滚动?
也许这跟地球自转偏向力有关吧。“海龟甲”作了貌似科学的回答。
他们闲聊的时候,“先生”又把阿义太公拉到一边嘀咕了些什么。阿义太公先是摇头,然后点头,之后就独自一人进了屋子。没过多久,他就拄着一根手杖从屋子里出来。一屋子的人都瞪大了眼。阿义太公穿的竟是一件旧兮兮的西装,里面的衬衫上还系了一条绳子般的领带。阿义太公说,我从箱子里面翻找了好久,才找出这身旧衣裳来。“先生”说,你没有下过山,怎么会有这一身洋装?阿义太公说,是我爹留下的,他早年在城里的一家布店当过阿大先生。“海龟甲”问,什么是阿大先生?“先生”翘起一根拇指说,这你就不懂了吧,阿大先生就是商铺里的总管。“海龟甲”轻轻地哦了一声,说,老人家原来也是富二代呢。阿义太公说,你还别说,我爹当年从上海出差回来,还带回了几句洋文。满口培林、司底克。小后生,你是留过洋的,应该知道的。“海龟甲”做了一个擦额头的动作说,似乎听懂一点。“先生”解释说,我们这里的人以前买了洋货,常常是跟着洋文来念,轴承念作培林,手杖念作司底克,是这意思吧阿义太公?阿义太公说,留洋学生学问大着呢,我怎么敢在人家面前显摆?“先生”扯了扯阿义太公的衣角说,再去翻翻箱底,还有没有更旧的出客衣裳。阿义太公应了几声“好,好,好”就转头进了里屋。过了许久,他就穿着一身冻绿布做的长衫慢腾腾地出来了。银白色的胡须垂及前胸,随风飘动,仙气一下子就出来了。“先生”见了,立马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师父。阿义太公吓了一跳,说,你怎么称我师父?“先生”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师父了。阿义太公说,师父这称号怎么可以随便叫的?“先生”说,这不,就差这一拜了。说着就跪了下来。阿义太公一时愕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先生”说,我叫你师父,你就是师父,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师父,我就是你徒弟了。“海龟甲”垂着双手,站在一边看,仍然是一头雾水。
“先生”出了门,看见院子里一只长脚鸡走着鹤步,便说,鸡有鹤相,就是鸡里面的鹤了。
这鸡像是听懂人话,迈着阔步走出院门外,一副很有风度的样子。
过了半晌,“先生”转头跟阿义太公说,我之前在山上转过一圈,发现这里有不少古树。阿义太公说,千年以上的古树有一棵,五百年以上的古树有四棵,两三百年以上的古树就说不清了。“先生”说,好,你就带我去看那棵千年古树。
树是古的,路是新的。这条路是阿义太公一个人修的。阿义太公七十岁以后就开始做这样一件在他看来意义非凡的事。一个人,花了十几年时间,修一条山路,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路的尽头是几座古墓,像是祖坟。边上有一棵古树,古贤般静穆。
阿义太公穿了长衫为什么会有古人之风?现在我终于弄明白了。站在一边的“海龟甲”说,因为阿义太公时常跟这些古树呆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就有了古树的气息。
没错,“海龟乙”说,这棵古树居然长得跟阿义太公很像。
“先生”让阿义太公盘坐树下,然后从各个角度打量了一遍说,你以后什么都不必做,凡是有客人来了,你就在这棵古树下盘坐就行了。阿义太公问,就这样简单?“先生”说,难道还要请您老人家给客人掇凳递茶不成?阿义太公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晌,想说点什么,却又忍住了。
“先生”说,别人问你一些事,你大可不必回答,但你可以这样。说着就做了一个“掀髯一笑”的动作。阿义太公也跟着做了一个“掀髯一笑”的动作。“三海龟”见了都竖起拇指说,这动作真够帅气。之后,“先生”还教会阿义太公打坐的姿势。阿义太公就那么一坐,神态举止活脱脱一个现世神仙。“三海龟”又做了一个“拇指点赞”的动作。
过了一阵子,村长就带了一位设计师和一支施工队进驻山中,把那些老房子里里外外修葺了一番。“先生”说,这些烂木头、破砖头,以前没用,现在有用了,以后都是可以生金生银的。“先生”接着就跟“三海龟”谈起了“生财之道”,很具体,很鲜活,都是“三海龟”在大学课堂上没听过的。在厨房里,“先生”突然举起一把锅铲说,现在你们要做的,就是使劲在网络上炒。能炒多火,就炒多火。如何把这座冷清山炒成名山,少不了你们仨,当然,也少不了一个主角,阿义太公。有了名山和名人,这山就不是石头山,而是金山银山。
做法也很简单:他们把阿义太公的照片传到网上去,再添了些介绍文字,事情就成了。
没过多久,网上又出现了这样一个视频:一棵古树下,一个白发长须的老人坐在草席上,那样子就仿佛坐上了魔毯,正准备迎风飘飞起来。坐着坐着,他就解下了头上的方巾,放在一边;过了一会儿,他又解开了腰带,放在一边;再过一会儿,又脱下道袍,放在一边。接着,他就做了一个要把什么东西安放树下的动作,但眼明心细的人也许会注意到,他手里什么都没有(也许他手心里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只是无以名之而已)。然后,一阵风吹来,他的身体开始缓缓离开地面……
这位耄耋老人就是阿义太公。他在网上有个响亮的道号:古镜山人。
又过了一阵子,“三海龟”接待了几位慕名而来的修行者。其中一个络腮胡男人自称是瑜珈行者。他穿的虽然是布衣和草鞋,但左手的老菩提,右手的老蜜蜡,以及脖子间的南松一百零八串珠子,合起来少说也值个十几万。一看即知,此人来头不小。来头不小的人出手也阔绰,他看了山形,二话不说,就从“三海龟”那里租了一套老房子,打算在此居住三四个月,而每个月大约有三天时间要在野外搭建一个简易帐篷,过一种辟谷生活。所谓辟谷,络腮胡男人说,就是让自身处于一种适度的饥饿状态,据说这样做可以重启人体的免疫系统。“三海龟”给这位神秘的修行者拍了照片与视频,配上文字,一一传到网上。此人只因偶尔比别人少吃几顿饭,也就被人目为世外高人了。
还有一人,是来自某座海岛的居士,平日里喜欢坐在一棵古松下发呆,偶或开口,就是满嘴佛话,有时还会双手合什,念几句禅诗。同时过来的另一位,好像不是来体验修行生活的,不过,他喜欢在腰间别一把斧头,装扮成樵夫,整天在山里面转悠,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这座山上有十几棵古树,现在,这些古树都有人供养了;这座山上有几十座老房子,现在也都变成了民宿。尤其是节假日,来山中过慢生活的城里人越来越多,这钱也就跟山泉一样源源不断地流进“三海龟”的口袋里。山里面没有银行,因此,他们就把钱大把大把地塞进一个倒扣的捣臼里。除了他们,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秘密。
再说阿义太公和他的曾孙。
入秋之后,“先生”就把阿义太公的曾孙送到城里一家寄宿小学念书。彼时阿义太公心下虽然有些不舍,但权衡利弊,他还是点头同意了。阿义太公对“三海龟”说,这孩子出身贫寒,没指望他将来也像你们那样出国留学,不过,念点书总不是坏事。退一步说,书念不好,也不打紧,回来了,就把这座山交他看管。“海龟甲”说,这山我们会替你老人家好好管着,你就放心让他去念书吧。阿义太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先生”都当着大家的面拍胸脯作了保证:只要阿义太公愿意配合他们做山里面的“现世神仙”,孩子的抚养费以后就由他们资助,直到大学毕业。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不会亏。还有一桩事,“先生”也替他着想了,那就是阿义太公日后要是归了道山,他会执弟子之礼,把他安葬在古树边上的一块牛眠宝地。至于那座老房子,以后可以留给他的曾孙,也可以翻建成一座让阿义太公配享的本地爷庙。
眼下让阿义太公高兴的是,曾孙刚识了几个字,就比先前更懂事了。每隔一周,他就会把电话打到山上,问候太公。曾孙的生活有了着落,阿义太公也乐得做空手闲人了。有时阿义太公接到“先生”的电话,就立马换上一身新买的道袍,施施然回到树下,兀自盘坐。虽然是秋老虎的天气,但山里面还是清凉的。
阿义太公坐在一阵清风里,不禁感叹,世上光阴好。
——原载《作家》2015年第八期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