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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小说 | 大宴

2017-03-14 11:27:06来源: 当代    作者:鲁敏

   
杨早今天有大变化,连老爹都注意到了,蠕动着中风者的僵硬舌头,老人家吐出半句听不清的质问。杨早冷酷不语,伺候好老爹拉完晨屎、吃完早饭,随即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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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早今天有大变化,连老爹都注意到了,蠕动着中风者的僵硬舌头,老人家吐出半句听不清的质问。杨早冷酷不语,伺候好老爹拉完晨屎、吃完早饭,随即出门了。


  他在马路上架着肩膀急促地走,四肢好像加长了,显得僵硬。快到姐姐家时,巷子口先后遇到两个面熟之人:钱某与肖某。当年姐姐闹离婚时,这两人曾经出过力气跑过腿,杨早也仅仅是很小幅度地收了收下巴,没有一丝笑意。杨早从不这样的。从前看到熟人,他总是老远就做起笑的准备,趋前搓手,孤儿式的笑容,孱弱、机灵并伴有适量的感恩。他注意到钱某颇为惊骇的样子,肖某则拼命揉眼睛。也不管了。


  杨早拍杨宛的门,很响。口袋里就有钥匙,他常来照顾两岁的小外甥豆豆。


  杨宛隔着门听出是弟弟,语气更慌了:“你钥匙呢?出事了?”她拉开门,恐惧地直打量弟弟,好像他丢了一只胳膊。姐姐越来越像母亲了。老娘在世时也是这样,外面随便刮个小风,她即会为之焦心,担心家里根本就没有晒出去的被子。


  杨早简单地命令杨宛坐下,刚要张口,杨宛指指帘子后面,嘘一声:“直咳到天蒙蒙亮,才睡着。这百日咳啊,还真是要一百日。”姐姐开始讲豆豆,跑过几家医院、挂过几次水、花了几多钱什么的。声音空洞不知所云,带着怕事者的有意拖延。


  杨早低下头听着她讲。杨宛讲了一串,挨不下去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这样子……”


  “得着个,机会,可以,请容哥,吃饭。”怕吓着姐姐,杨早特意讲得很慢。这个消息,他已经憋了一整夜了,跟小豆豆一样,他也是天蒙蒙亮才睡着。


  “容哥?”杨宛赶紧笑,笑得呆滞和犹豫。


  这难道还要解释?她当真从没听说过容哥?杨早鼻孔张大。一二三。他在心里默默地数。如果三秒钟内她能反应过来,还可以原谅。


  “哦,容哥,是容哥啊。”杨宛移开眼睛,心虚地直点头。他妈的。杨早只得凑近她解释。杨宛听了一遍,又浑浊地重复一遍,随即满面警惕:“现在还有这个?”她有种小姑娘似的愚昧:世界就是她所看到的那个样子,就是新闻上所看到的那个样子。


  “当然有了!越发达的地方越是有,你想想外国!再想想现在我们多像外国!”杨早耐着性子解释。他给姐姐大致讲了一下《教父》,又讲了一部韩国片子《新世界》,以帮助姐姐理解容哥的背景及地位。杨宛嘴巴半张,听得十分认真,听完了,却一扭头,窸窸窣窣做起卫生。这间层高不足两米五的单室套,虽则背光,虽则只有屁股大小,也算是姐姐最大的固定资产,极度的珍爱使得她竭力追求纤尘不染。她跪下来擦地,口气里的抱怨接近幸福:“亏好死畜生拿走那套大房子,否则搞卫生我也吃不消的。”“死畜生”是她对前夫的专用称谓。“死畜生”一直不按时给豆豆的抚养费,杨早去讨要过几次,去一次给打一次,那“死畜生”身高一米八二。


  看着杨宛勉力而侥幸般的抹地动作,杨早越发感到疲惫。这个家,算上老爹和豆豆,净是老弱病残妇幼,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个投奔处,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他闭上眼睛,把头搁到硬邦邦的椅背上,那隐约的孤儿感又来了。他真怀念小时候,爸妈都是大人,姐姐也是大人,他只管安心地做着小孩子,啥也不懂啥也不烦。现在不行了,除非他出头,否则这个家就像死光了一样的。可他哪里出得了头,他自己也是个怂货嘛。杨早曾经翻过几页《曾国藩家书》,盗版的,错别字连天,不影响看的,看到曾国藩把家里大小事体、子弟前程安排得那样妥当,杨早真是羡慕死了,哪怕能投奔了去做他的家仆也好——这几乎就是他最大的志向了。想到这里,杨早突然冒出一个联想,这容哥,可不就相当于他所向往的曾国藩吗,也许更好呢,据说,在那一行里,对老弱妇幼是最为照顾的,这是他们的一个伟大传统。


  这样想着,杨早又稍振作些了。即便没有人商量,也要做成这件事。就由着姐姐这么糊涂着吧,她真要问三问四,也难讲的。


  消息源自一个不便透露的渠道,用朋友的话讲是“绝对可靠”的,最核心的部分是:大约半月之后,有个饭局会请到容哥出场,在开泰酒家,目前还空出一两个席位,朋友说他可以介绍杨早去坐那个空出的位子——听到的第一秒钟,杨早就感到他的耳朵给死命拎起来了,拽得他整个人都离地了:这可不是去夹几筷子菜、喝两三盅酒,那等于是傻到地狱了。跟容哥同席的机会这辈子只会有这一回,他必须把它做到最大,做到改变命运的程度。


  他结巴着,胆怯似的向朋友表示了感激之情,心里面却冷静得像一块生铁,瞬间拿下一个硬主意:他要去买单,替这顿饭买单,由他来请容哥吃饭!


  请黑老大吃饭。杨早被这句话的含义及能量给震慑了。什么概念啊,脚下简直就像铺了一条笔直的大红毯子啊——首先,容哥会对他有一个初步的印象。然后,他会趁着热乎劲儿去涎着脸,去踮起脚,去舔屁股,去反复跑动,反复靠近,被冷淡一万次拒绝一万次也绝不放弃。杨早认为自己是做得出的,也是必须去做的。只要最终能让容哥“认领”下他,那就万事大吉,等于有势力和后台了。到那时候,就把家里的大事小事好好捋捋,按照轻重缓急排顺序,但第一个得先搞掂那个“死畜生”,再不拿出抚养费的话,就让容哥派人卸他一条腿,真的,一条大腿!绝不含糊。


  帘子后的豆豆翻个身,猛咳起来,杨宛仓促地放下抹布,湿嗒嗒地正堆在杨早的脚面上,她满嘴“小乖乖醒了,小乖乖醒了”冲到床边。杨早踢开抹布,走上前亲一下小外甥打算告辞。梦中乍醒的婴孩,本能地回亲着他,信赖地把两只肉乎乎的小手环上他的脖子,杨宛用儿语在一边念着旁白:“哎哟,小舅舅来看我们了,舅舅一来宝宝就不咳了!就要全好了!”这样的瞬间,单调又凄凉,好像与这小婴孩的一生,他未来的光明或坠落,有着严密的关系。杨早一阵心悸。


  没说的,得请容哥吃饭。


  次日晚上,杨早十一点半下班,发现杨宛等在家里,脸上的神情跟他昨天早晨去找她时相似:有话。可杨早无力应付了。他开的是40路车,40路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破烂路线,一头是城郊接合部,有几个假装说着要拆迁的化工厂,另一头是小商品批发市场。上来的乘客要么大包小包,不外乎是拖鞋、头花、胸罩、太阳帽之类,总共不值几个钱,散发出低等货特有的坏塑料味儿;要么是一本正经打算进城消费的人,被汗水渍透的深色套装,衣领上带着崭新的折痕。他们三三两两高声谈论各自的事情,所有的核心,归结起来,其实就一个:钞票。听得杨早越发烦躁。只有末班车会空荡下来,路灯光和月光交替,照着黏糊糊满是脚印的车厢地面。相貌平常的女乘客默然坐在最后一排。杨早有时会想象,他将来的女朋友,最好就在这个时候上来,坐他的车,来接他下班。杨早在等红灯时,尝试念叨:女朋友。还真他妈拗口。


  杨宛给他带了一饭盒的饺子,十八个。她弄什么东西都喜欢个吉利数字,或是借以掩饰分量上的不足。老爹胃口大开,一下子吃掉十一个,用半边腮帮子贪婪地嚼,衣领和被头上落了一层油乎乎的馅儿。不能匿老人家嘴馋,杨宛上一次有心情包饺子,还是她离婚前的事儿。


  余下的七个,杨早端到厨房去吃。他吃得挺快,杨宛说得更快,每个饺子她能说出十几句话来。她终于晓得容哥是谁了。她转过弯了,似乎又转得太猛,冒出一大串冰糖葫芦般的想法。比如,她也要去吃晚饭,豆豆也要去,最好还带上老爹。另外,要准备礼物,有分量的大礼。还有,晚饭后如果容哥要“消遣”的话,杨早也要出面全部包下来。总之,抓住这一下子,要干得绝对漂亮,让容哥印象深刻。


  “消遣?”这不是杨宛可以想到的词。杨早胃里猛地一抽,还是咽下了最后一个饺子,他昨天忘了交代一句:请容哥的事,绝对要保密。当时看杨宛那神气,以为她不会往心里去。


  “是老钱提醒我的,肖姐也想到的。哪有吃完晚饭就散的,要再玩乐玩乐的。他们同意共同分担晚饭后面的花费——我跟他们提的要求。”杨宛龇着牙,小心地流露出一点得意,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惶然,“定在哪家酒店?我想去打听一下价格,有个数。”


  杨早拿筷子直敲空盘子,像唱曲儿的,气愤的曲儿:“还豆豆,还老爹,还老钱,还肖姐。你把容哥的饭局当成菜市场了!让我跟朋友怎么交代?人家可把我当个自己人!”


  杨宛声音变尖,这是她要哭的前兆:“是他们两个先跑到我家的,说你肯定有好事。我随口说出容哥,他们简直就要冲我跪下来。这个要怪你自己,好好的路上碰到,为什么不跟人家打招呼。再说,老钱和肖姐当初为我离婚,一个跟死畜生打过架,一个帮我抢下豆豆。你么,打又打不过,抢又不敢抢。”


  杨早不敲盘子了。杨宛开始收拾桌子,手上有活儿,声音又慢慢稳定了:“他们也打了包票,凡事先来后到,等你跟容哥的关系稳了,咱们家的闹心事都搞定了,再轮到他们。你也晓得的,老钱是想要吃个低保,肖姐是儿子想考公务员。谁不想走容哥的路子啊。”


  “低保!公务员!你以为容哥是市长啊。”杨早又想敲盘子,桌子上已经空了。看看吧,人还能蠢到这种地步。他这一天下来所受的累都比不上这几分钟的。


  “市长算什么,跟容哥不能比的。老钱、肖姐他们跟我讲了半天容哥的事,中午还请我吃了一碗牛肉粉丝汤,然后下午接着讲。这么说吧,从生下来到幼儿园到考大学到出国,到找工作找老婆找警察找医生直到找墓地,你这一辈子可能会碰到的所有难处……”杨宛停了一下,显然惊诧于自己的语速,“就跟你昨天讲的电影一样。但凡摆不平的,容哥全都可以。”


  七只饺子堵在胸口,永远也消化不了似的,“可是,那里只有一两个空位子。”


  杨宛微微一笑,显然老钱和肖姐早跟她讨论过:“可以加座的,实在不行,还可以换大桌子。人多更有排场,容哥能不喜欢?反正咱们请客嘛。”她那口气,好像很清楚容哥的脾气。杨宛在超市做收银员,这工作带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逻辑:多就是好,越多越好。


  杨早没精打采地脱下外套,准备刷牙。事已至此,他真说不动了。杨宛期期艾艾地一直跟到卫生间:“我带上豆豆,是想替他认个干爷爷。你想,要有这层关系那多硬正……容哥多大年纪?认干爸还是干爷爷?”


  “你忘了,豆豆一见生人就要哭的。”杨早拼命往嘴里捅牙刷。刷牙的时候,整个脑袋晃动,听不到杨宛说什么。他只是注意到杨宛的脸突然红扑扑的,她倚在门口,把头发放下来,摆到胸前然后又甩到脑后,她挤在杨早边上,对着小半片镜子扭腰送胯。


  杨早吐漱口水,听清杨宛的后半句:“……这么收拾一下,还可以的吧?听你的,我不带豆豆了。就当我是单身。”


  “唔?”杨早差点儿咽下泡沫。她疯了呀。


  “我听他们讲容哥那些事,估猜着,他并不喜欢年纪很轻的女人。”杨宛补充了一句,不理会杨早像是要把漱口水吐到她脸上的样子。


  房间里老爹在拍床,也许已拍了好一会儿。杨宛殷勤地跑过去,一到门口,就扭头出来了:“好好,全听你的,那天也不带老爹。”杨早跨进老爹卧室,韭菜味儿与鸡蛋味儿的呕吐物气味,像暮春的热风一样,迎面而来。老爹方才饺子吃猛了。


  接下来几天,为了商议请客一事,杨早杨宛走动频繁。老钱和肖姐起初是间接地通过杨宛参与讨论、发表意见。但传话的过程太辛苦,又易出错,杨早的气也慢慢消了,不久,他们两个便堂皇地加入进来,变成了四人小组。


  肖姐会准备一点儿鸭四件,老钱会拎上半打啤酒,杨宛则油炸一盘花生米。每次都会吃光喝光,要商量的事情实在很多。比如大家如何自我介绍并替对方介绍、各人的角色定位、当天的着装、见面礼的选择,等等。在反复的设计与推翻之后,大家一致同意,要确保杨早作为重点人物,他的亮相和印象是最要紧的,别的人,可退求其次。关于见面礼,分歧非常之大,仅为这个,连续争论过三个晚上。老钱认为一定要高雅,比如字画古玩,肖姐觉得实惠更好,最新款手机怎么样?但到了第四天,杨宛无意中抱怨了一句什么,他们瞬间神奇地达成了共识:不送了!什么也不送!理由是怕显得太露骨。其实呢,杨早心里清楚,其他三位也同样的清楚,就跟他每天开40路所听到那些车轱辘话一样,原因只一个:钞票。


  费时最多的讨论放在买单一事上。这是整个宴请的重点,也是杨早这个四人小组的成败所系——在什么节点买?以什么方式买?既不能买得过分隐蔽,更不能轻佻、了不起似的。最好能显得幽默、忠诚,让容哥知会到,并印象深刻……这真的非常之难。几番讨论,都拿不出能共同通过的方案。每到进行不下去的时候,大家就换一个话题。


  比如,换到“消遣”一事,气氛会生动多了。谁来过渡与引导?如何捕捉出容哥的趣味?打牌、打球,还是打炮?大家相互间已经越来越信任了,老钱和杨早就着话头交换了关于小姐的经验,他们说得挺深入的,轻蔑又内行。肖姐在一边直摇头,故意等了一会儿才打断:“容哥哪会稀罕这个?他与她们,应当算是一个系统的吧。”老钱正谈在兴头上,不高兴地愣住,随即也哂笑了:“倒也是呢。何止是这个?其实所有的行业都跟他是一个系统的,这世界上估计都没有他稀罕的东西!”


  喝啤酒吃花生米的时候,他们就完全地吹牛、瞎侃,借以纾解紧张的神经。肖姐喜欢谈论有权有势者,那些亮光闪闪、大进大出的事情。老钱则爱讲烧抢掳掠、祸害劫难,恐吓而生动的语气。杨宛最没出息,翻来倒去就是讲跑医院丢钱包接到诈骗电话之类的细碎烦恼,听得大家都颇为不耐烦。但这些不同方向的话题,交叉进行着,最终会像麻花辫一样,拧成同一股力量,汇成同一个信念——等结识容哥之后,一切好的事情,我们也会有份儿了,而一切不好的,自有容哥去替我们摆平。这一愉快的寄托像一段没头没脑但不断增强的旋律,萦绕在他们四个人头脑的上方。夜晚的灯光下,他们的影子互相交叠,富有生机,气势不凡。


  商谈的战线拉得太长了,也过分谨慎,效率越来越低,但杨早的心情反倒慢慢好了起来。他现在很庆幸有老钱和肖姐的参与,他的不安由此被平摊到一整个团队了。肖姐虽是女流之辈,比姐姐还大几岁,但她几乎全天开着半导体,掌握许多冷僻但有用的信息。老钱的脑筋弯弯绕,具有一种粗犷的马路智慧,多少能撑着杨早。


  到临近宴请日的那一阵子,他们更是每晚一见,哪怕杨早当天是大夜班,也从公交公司直接赶来参加。考虑到一帘之隔还在百日咳的豆豆,大家努力压低声音,有时讲着讲着,其中有一个人都快要睡着了。只要有人推推他或她,提到容哥二字,这人就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抽搐一下,带着甜美的弹性回转过来。是的,容哥!他们马上就要请容哥吃饭了。他妈的,哪怕就只是想想看吧,还要睡吗?


  这过程中,杨早忽略杨宛了。有天众人散去,他口焦得厉害,再要杯水喝,蒙眬得睁不开的睡眼中,忽然注意到杨宛脑袋有变。顶上一把稀稀的头发,既烫又染,成了褐中带红的满头卷。左腮上原来两粒小肉痣,不见了。眉毛显然也动过。最触目的是她的牙齿,雪白,日光灯下简直疹人。


  “你干吗?”杨早困得犯恶心,努力集中精神。


  “看你喝水啊。”杨宛好像比以前有态度了,以前她不会这样讲话的。她眼光放空,若有所思地说:“……双语幼儿园,双语小学,说不定我家豆豆中学就能到美国去了,就怕到时我舍不得。”她顿一顿,眼光拉回来,像为了显示觉悟,“你放心,先搞老爹,让容哥找个头等专家,把病给弄好”。


  见杨早仍然在瞪眼,她明白了,扭扭脖子,简单地说明:“连肖姐都在减肥,她都四十二岁了。再说我是真正单身呢。”


  “你和肖姐也不想想,人家容哥……”水喝急了,胃里一阵晃荡。


  “没多想,只是顺便想一想。这个怎么样?”杨宛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缀满假水晶的公主发夹,她小心地撑到额头上,调整了几下,使得水晶花居于额头四分之三的位置。她现在有两处在发亮了:水晶花和牙齿。她练习着夜生活的那种笑:“这样引人注目吧?”


  “索性抱上豆豆得了,那更引入注目。”杨早讽刺道。


  “会带豆豆的。”杨宛语调平静,爱护地取下发夹,“他们两个都要另外带人。我们不带的话就吃亏了。”他们还要另外带人!杨早使劲撑开眼,极度的瞌睡突然变作了剧烈的头疼。杨宛声音变得远了,“你带谁呢?真的没女朋友?我可提醒你,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带个女孩来,让她看看你的本事……”杨早扭头就跑,飞快跑下楼,好像他听不到这些话,就不会发生似的。


  夜色荒凉,参差不齐的黝黑树影更加深了他的噩梦感。头疼得恨不能剁下来,可这病痛却也使他获得了某种自弃的权利,他麻木地拖着腿往家里走——随便吧,一切随便好了。


  下


  开泰酒家算不上最高档,但正宗老字号,外观有点民国气派,楼道的侧墙上拥挤地挂满照片,一半旧的,是从前的达官贵人到此就餐的留影或题字,一半新的,是而今的达官贵人到此就餐的留影或题字。


  杨早单独行动,提前了一刻钟到。杨宛带着豆豆自己去。老钱与肖姐也是各自带着同伴前往——本来一直讲好是要共同亮相的,但这里头总归有着谁先谁后、谁左谁右的细节,越谈越谈不拢,最终演变为分头行动的局面。杨早也情愿这样:啰里啰嗦带一串子人,搞不好朋友当场翻脸,连门儿都进不了。


  熟门熟路走到二楼,左手第三个包间,走廊里碰到一个眼熟的服务员——此前,杨早带老钱肖姐来踩过点;杨宛又另外拖着他来打探过菜价。实际上,就在昨天,杨早又暗中来过一趟,他跟其中一位圆胖脸的侍者讲定:这个包间,只由他来付账,别人的一概不收。这个策略很是要紧:这种以小博大的好事,万一老钱肖姐,或别的什么人临时起意呢。为了说服“圆胖脸”,杨早爽气地一把拍下五百块定金,还押上他的工作证,公交公司的。他知道这工作证并无特殊的威慑力,杨早索性极其诚恳地讲破:“我就是个小破司机,难得请回客。心重呢。”他注意到“圆胖脸”好像有点感动,懂事地应允了:“先生,我只接你的买单。”


  看看时间还早,进包间之前,杨早又退回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去最后整理一下仪容。他本打算穿西装,他真有一身儿好的,金利来,只在杨宛结婚时穿过一次。但老钱反对,他摇着花白的脑袋,语速放慢:“他们那边,只要是中高层以上出场,马仔们齐刷刷全是一水的黑西装黑领带,衬衫雪白。亏你还看那么多香港片子。你若也穿个西装,那算什么!我们必须穿得越老百姓越好。”


  杨早照照镜子。衣服没什么看的,他主要是准备表情。他周全地思考着,待会儿,对容哥,是一种表情,对其手下,是另一种表情;对老钱肖姐姐姐他们,对在座其他的陪客,又要是其他两种表情。杨早对着镜子挤了挤皮肉,又蘸水理了理头发——突然感到耳边风声呼呼的,似有心动神摇、瞬间飞升之感。他妈的,这绝对算是人生里的重大时刻吧。


  接近包间时,杨早故意走得稍快,然后活泼而体面地推门——包间里空荡、狼藉,四处摆着喝了一半的残茶,椅子三三两两,一包空烟壳扔在桌下。他心头大跳,耳鸣叮当,以为自己记错时间,又以为信息完全错误,或者容哥干脆拒绝出席了!他一通奔走,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胖圆脸侍者,后者眼神散乱,有点心神不宁,定下眼珠,勉强认出是他,带着一种责备的语气答道:“怎么才来?你的客人转移到四楼大厅了!”


  大厅?杨早心中苦叫一声,容哥哪儿能坐在大厅啊。


  他等不及电梯,从楼道就往上爬。未及走近,先闻人声。四楼大厅乌泱乌泱一片鼎沸,各张桌子全都坐得满满,像是婚宴,来客们均是收拾过一番的样子,衣着精心,几个小孩子在乱跑,妇女们交头接耳,男人们则在相互扔烟。


  出错了,这绝不可能是请容哥的宴席。杨早正欲转身退出,却听到有人喊:“小舅舅,这里来!”是杨宛,握着豆豆的小手在最里头的一张桌子边招手。难道真的是这里?!杨早脑子里完全卡死了,好在四肢还能行动,逆着人群往杨宛那桌挤去,途中不断地撞人,与一个年长女人甚至扑个满怀,年长女人两腮抹红,眼睑乌蓝,衣服紧紧掐着腰。杨早多看几眼,认出来了,肖姐嘛。肖姐手边拖着一个满脸痘子埋头刷屏的小伙子,估计是她那想考公务员的儿子。浓妆下的肖姐对杨早大幅度地挑挑眉,显得极为奔放。


  杨早浑身是汗,内衣湿透,整个人像往火山口直线坠落。杨宛看出他虚飘,麻利地按他坐下,突然有点姐姐的样子,拿起一杯水来照顾他:“幸好我早早来替你占了座位。猜猜我几点钟来的?本来,我是占到主桌的!可惜后来包厢越来越挤,还有人吵架,只好换到大厅,这一换,我们的位置就差多了……”


  杨宛说个不停,那细碎的家常腔调倒让杨早稍好一些了。他抬起屁股,四处张看,终于在一堆人头中找到当初给他信息的朋友。那人也是偏安一隅,正十分热忱地与一个丰满女人头碰头说话,乐在其中。更远的一桌上,看到老钱。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套白中泛黄的唐装,襻扣一直卡到脖子,人群中很扎眼。他神色凛然地与杨早打个照面,显然不愿暴露二人关系。杨早看他左右,并无同伴,倒有一只半人高的巨大盒子,用黄锦缎包裹着,像人一样单独占了个座位。嗨,这老钱,倒是自个儿带礼物来了。杨早有点不高兴地把眼睛晃开去,毫无准备地,突然看到姝姝端坐于人群之中。他魂飞魄散,连忙矮下脑袋。


  姝姝,怎么也会到这里来的?


  姝姝是何人呢?杨早中学同学。实际上,她不是人,是仙女,是星星,是玫瑰,是粉色的梦,是所有的少女绮丽的集中代表。同时也是杨早的癌细胞,从初中时就得了,幸亏随后的发展过程既不凄惨也不俗气,因为杨早从来没有流露出半点症状:大病无形。这就非常的简洁:杨早跟姝姝自始至终没有任何私人关联。她像绝症一样嵌死在杨早的脑子里,并获得了死者一样的永恒飞升。


  这样一个天上的姝姝,突然降落在跟前,进入共同的空间与时间,简直令他骇然。他节约地看了两眼姝姝,不愿再看。自然,她还是很高程度的美,但不再有咄咄逼人、令人卑为泥土之势。她相反了,从神情到姿势,皆极为温顺,和和气气地往各个方向留意,像是不愿怠慢任何陌生的问候。可能正是这种合群的样子,使得她显得老旧。她身上是条淡砖色的长裙,灯光下接近肉色,像没穿衣服,跟肖姐的浓妆、杨宛的假钻石发夹类似,很不得体。


  杨早备受打击,胃中一阵搅拌,搅拌着凄惨与失望,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践踏了,仙女一样的姝姝!他多么希望姝姝一直腾云驾雾、不食人间烟火啊……他甚至起了可怕的念头,希望整个四楼大厅,这一百多号人瞬间都灰飞烟灭,跟姝姝一起再次飞升于永恒。不,等一等,不如反过来想想,如果这顿饭真的能帮到某种处境里的姝姝.不也算是一个意外之得吗——他杨早,竟然,帮到了姝姝,这比真的跟她交好还要不可能的呀。


  杨早淡笑了一声,振作了些,虚汗也收了大半。即便这开场乱糟糟的全无章法,他还是打算向原计划奋进。没说的,宴席要弄好。


  杨早这才注意到,所有的桌面,除了空碗空杯子与餐巾纸,一无所有。但来客们似乎并不以为怪,大家的表情与做派都有一种人戏感,好像正在享受这个大场面。杨早心下焦灼,丢下仍在说个不停的杨宛,重新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往外走。有些面孔模模糊糊好像熟悉,更多的从未见过。他笼统地招呼:“各位,招待不周啊。酒水和凉菜这就上了。”一些人显出客人的本分,对杨早点头回敬。有些人难掩狐疑之色,辨认似的紧盯着他的脸。杨早满脸堆笑,不住地提醒自己:这些高高低低浮动着的面孔中,有容哥的朋友与手下,有容哥本人。


  杨早叫来胖圆脸侍者,定下神,发出一连串吩咐。“胖圆脸”传口令似的对其他几位侍者重复:每桌两瓶白酒两瓶红酒一扎橙汁两包软中华,八个凉菜先走……“胖圆脸”下去时看看杨早,神情敬畏,又像在替杨早担忧。


  与上半身的镇定相比,杨早的小腿肚子却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弯,他数数桌子,就这会儿工夫,又添了两张大桌子,还不够,仍然有人猫着腰在四处找空位,像剧院里迟到的观众。电梯口仍在不断地吐出来客人,有的还拖着四轮行李箱,像刚下火车,带着蒙然的无辜神情往这里趋近。


  杨早大体明白眼下的形势了。想想看,连他这么个开40路的破司机都得到这个消息,可以上容哥的桌子了,还不足够说明问题吗?那则宝贵的消息就像一只气球,被若干张渴望的嘴巴吹过,口水搅拌着唾液,越吹越大,越吹越肥,朋友吹到了他这里,他又吹给了杨宛,然后是老钱和肖姐……所有被这一消息所泽惠、所鼓动起来的各路人马此刻都汇聚到了这里。就这么简单。他早该料到的。


  皮夹里头有两张信用卡,都可以透支,应当能撑下来。


  杨早四下转悠,招呼着配齐餐具与桌椅。这个过程中,新来的客人与原来没有位置的客人又组成了新的一桌。这样,统共有十四张桌子了。侍者们精益求精地调整着桌子,一片桌椅拖动的声音,客人们站起又坐下,轻微的抱怨和亲切的解释波浪一样滚动着。“胖圆脸”殷勤地对杨早比画着:“现在,你如果到半空中,从上往下看,整个大厅的散席正好构成两朵梅花,中间一张桌子是花蕊,外面是六片花瓣。梅花是我们的市花呢。”杨早点头称谢,默默记在心里,他想着,适当的时候,也许可以幽默一下,把这个讲给容哥听——六瓣的梅花,滑稽吧。


  重新挤回到杨宛身边,一直嚷嚷肚子饿的豆豆已含着指头睡着了,安静得像个菩萨。杨宛把豆豆安放在腿上,十分欣慰:“现在睡会儿也好,等会儿见到容哥反而精神,一精神就讨喜了。对了,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去见容哥?可一定要冲在前面。这个就跟面试或演讲比赛一样,排在前面的最沾光。看这个形势,容哥到后面会累的。”


  “你觉得,他们全是为了容哥而来?”杨早明知故问,怀着一丝愚蠢的企盼,希望听到杨宛做出不同的解释。


  杨宛失笑地瞥他一眼,深明大义:“我们也不能太自私。以容哥这样的地位,求他的人少了,还不对呢。对了,我刚才看到姝姝了,我们二十九中以前的校花呀,你也应当认识的!她在这里,算了,我把水晶发夹收起来吧,万一弄丢了还可惜。”杨宛稍显气馁,好像还在海选阶段就自动弃权了。


  杨早看着她收起发夹的那种手势和表情,心里更为酸涩,随后道出他这边的实情:“我哪可能抢到前面?得等我朋友带我呢。我那位朋友也不直接认识容哥,他也得等人引荐呢。”


  杨宛倒一点不惊讶,她压低声音:“那咱更不能傻等了。”她挨近一些,“人太多了,我们需要动脑筋。”她把杨早的肩膀往下按按,两人像是埋伏在茂密的丛林里,“你负责看那半片,我看这半片。真正有大人物在哪里出现,必有风吹草动。你尤其注意盯紧姝姝。听说容哥曾经放言要拿下姝姝的,这不等于是个现成的钩子嘛。你看好她。”她还忙里偷闲补充,“听说,她那位千挑万选、人中龙凤的老公,最近卷到一桩案子里,麻烦很大,估计就只有容哥能摆得平了,就怕现在容哥已经不稀罕她了。”


  杨早虚心听着杨宛的这一通絮叨,心里更加确认了,姝姝为何是那么一副随时打算接纳他人的姿态,她同样不认识容哥……唉。姐姐这回说得有道理,得自己找出容哥来,否则一切无从谈起。


  有了这么一个相对具体的任务之后,杨早的感官反而抖擞起来,恢复了灵敏,像全方位的隐形摄像机一样面向整个大厅捕捉。姝姝算是重中之重,相当于一个肉色的大背景,所有别的那些人也无一遗漏,一张张肥瘦大小的脸庞在烟雾中沉浮。空气中震荡着的对话,注解性的字幕一样不断滚动。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详尽地数落他这些年被偷过的摩托车,既炫耀又愤慨:“统共八辆啊!中奖也不能中八次的。养几个龟毛贼孙也没什么,但不能老让我养啊。我没别的大事体,就是想托容哥捎这么一句话给他们!”他身边一个面色浮肿的老女人,厌恶地打断:“丢车的事,别麻烦容哥了。我丢了孙子。”


  两个长相酷似的女郎,一个戴着流行的巴拿马帽,另一个耳廓上有一圈子铆钉。她们紧挨着,但相互带着敌意。“巴拿马帽”用鼻子发音:“你偷偷跟着我?”“铆钉”:“确定容哥能搞定你上这部片子?”“上两个不行,一个总可以的。你不该跟着我。”“我得跟着,听说他最喜欢三人行。”两人随即沉默了,“巴拿马帽”搂搂“铆钉”。


  杨宛突然捅一下杨早,声音变调:“有公安人员。我们后面那张桌子,穿格子衬衫的。我离婚后迁户口就在他手上办的,脖子上有个大痣——你等会儿再扭头看。”她眼珠定在杨早脸上,突然转过弯,换作佩服不已的表情,“记得我怎么说的,容哥就是比市长还厉害!”


  公安人员算什么,杨早刚才还看到一个经常上电视坐主席台的大人物呢。大人物穿了件软塌塌的老头衫,平常那股子亲善面目也随着正装脱掉了似的。他也暗中往各处打着梭子,这份焦虑,让他真正地泯然众人了……众人,整个大厅的人们,每张桌子之上,各种闲扯、寒暄与逗趣的背后,人人心事重重,晕头转向,像一群被神秘的缰绳给拖曳得奄奄一息的羔羊。


  杨早突然感到一阵辛辣的安慰,好像不再孤独,如置身于兄弟姐妹中,更有一种饱满的情绪,从脚底心往上,涌到大腿根,升至丹田,又汇于喉头,混沌成一股提剑天下的侠义之气。来吧,外面还有需要容哥的人吗?大街上,小巷裆里,各处的屋檐角,江河的小船里,赢弱的老马背上,暴雨的破伞下,全天下的,通通都来吧,他杨早要一起请了,倾家荡产也要请——前面那些年,他是混一天算一天,各方面都非常的差劲、无能;那不是真的,现在这才是他,他是个人物,能做大动作的,不仅仅是为着杨家老小、姝姝或钱某与肖某,是为所有人的,呀哈哈。


  ……醉意摇晃着的焦距不经意调回到姝姝那张桌子,杨早心跳猛然慢了。姝姝身边,不知何时冒出一个架着墨镜的人,他身材瘦小,手搭在姝姝椅背上,歪倾着身子低语,墨镜都快碰到姝姝的耳朵了。杨早往四边观察了一番,没有任何人在意这个瘦小的墨镜男人。姝姝还是那副滑顺的模样,估计哪怕就是一只河马在对她耳语,她也会如此这般的。杨早不敢大意,站起身,绕过三张桌子,小心挤到姝姝后面。墨镜男人正谈他年初一到九华山烧香的事,用怎样的高价抢到第一炷香,住持跟他说了,今年要遇贵人……听到这里,杨早加快挤过去了:容哥还要烧香吗?就算烧还要高价抢吗?他哪里还要遇什么贵人,他自己就是。


  既然出来了,只好往卫生间去。有人站在便池边打手机,吵架一样的声调:“快来,家里着火了也要来。就算没位子站着也可以的!”杨早不好意思闲站着,拉开一扇蹲坑的门进去。他褪下裤子和内裤,光着屁股蹲下,一阵方向不明的小风,从后腚吹往上方,阴阴的,痒痒的。恍惚中觉得,这蹲坑里的小风跟外面大厅的整个情形有某种类似,半真半假,无限拓展,带着意义不明的欣快感。


  打电话的人走了,又进来两个,真撒尿的,边弄边说,听口音是北方人。“你还带香水来送?傻B。容哥儿从来不穿裙子不留头发,最讨厌的就是女人家那一套。”“你才傻B。我送的是男用香水,给容哥儿的男人用,不是更好嘛。”“操,就说你猪脑子的!人家喜欢的还是女人。我看你把香水直接倒这便池里得了。”两人哗哗哗一通,走了。


  难道容哥是个女英雄?而且不喜欢男人?那两人的发音带儿化音,容哥儿长容哥儿短的,喊得蛮顺口。


  杨早站起来,跺着发麻的左脚,一边竭力回忆他以前在各种场合听到的关于容哥的逸事,好像并没有过这方面的特别暗示。人们总是咂着舌头,用亲昵而仰慕的语气提起‘‘TA”,从来没有性别上的特别注释……杨早完全迷惑了,连大脑里也生出一片崭新的麻木,像藻类一样厚厚地覆盖在本就沉滞的脑浆上。


  他打开蹲坑的门,拖着左脚慢慢往外走,几有半身不遂之感。往下怎么弄呢?即将到来的结果像饥饿的虱子一样在脑袋上爬来爬去:这个晚宴,他结识上容哥(儿)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最早期的计划中,这个可能性曾经高达一百,从去找杨宛、路遇钱某与肖某开始,这一可能性就开始了衰减,像一只从高空往地平线自由落体的玻璃球,无数个夜晚都在加速递减,等到从二楼包间转移到四楼大厅,这只玻璃球距离地面就仅有半尺之遥了;再到半分钟前,关于容哥(儿)的性别新说,终于使得玻璃球啪地一下坠地,获得了彻底的解散与自由。杨早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摔碎的玻璃球里头,是空的,空无一物——容哥或容哥儿早已幻化为大厅中的枝形吊灯、大圆桌、靠背椅、醋碟子或其他随便什么玩意了。


  杨早出了卫生间。杨宛正截在男厕门口,脖子里吊着熟睡的豆豆,脸上六神无主,一片焦惶:“姝姝突然起身走了呀,跟一个戴墨镜的男的。我这抱着豆豆呢,追不上,没拦得住。”


  杨早全然心不在焉了,他含糊地安慰杨宛。内心里,他希望着:遇上个墨镜男人,也算没白来。愿她获得她所要的吧。


  他替杨宛抱起豆豆,重新往桌前挤,可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和杨宛的位置已经坐上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脑袋和大半身都捆着浸着血迹的纱布,另一个父亲模样的人正在挨个儿给大家递纸片儿:“扫一扫,这个微信里有我儿子的事,拜托大家去转发、留言、点赞,或者骂脏话,骂我傻B呆B都可以。”他凄惨而固执地笑着,“不闹大,就没人理我们。我听说,容哥在网上能调动几百万水军,所以……”


  杨宛见位置被占,一下子鼻孔张大,要冲上去理论,杨早手里一使劲,拉着她就往过道走。单手端菜的一溜男侍正像舞台上的兵勇,脚下生风地虎虎而来,狭道相逢,菜香扑鼻,杨宛边看边小声呼叫:“还点了澳龙?要了海参?你不要过日子了?”


  杨早摇摇头不发一言,灵感突至,跟上来的时候一样,连电梯都等不及了,拉着杨宛就往挂满照片的楼道走。杨宛也领悟过来,脚下加速,嘴里还不忘叹息:“早知道我刚才就多吃几口了。我还一直让着那些人,替你到处张罗照应……”


  两人眼看着就快到底楼,出了楼道就是大堂,大堂外面就是大街,大街上就是公交车站,只要爬上一辆去,这桩荒唐的事务就可以脱手了!脖子里一直吊着的豆豆突然醒了,哇哇哇照着他小毛娃的惯例大哭起来,经由回旋的楼道,在一排排紧挨着的名流照片与名人题字下,产生了回声与和声的效果,大得骇人。杨早几乎能看到:十四桌人的筷子与腮帮都为之停止了动作,他们把目光齐齐地投向楼道……


  胖圆脸侍者循着哭声寻来了,他顺着楼梯像陀螺一样转着弯,脸色涨红,胸部起伏,明显心急火燎,终于追到跟前才大松口气。他尽量礼貌地一伸手,指引着,把杨早姐弟和仍在号哭的豆豆带到一间半地下室的小房间。


  小房间堆满不用的东西,椅子一直顶到天花板,桌子相互叠放的样子使人联想到姿势创意的性交。鼻子里闻到陈旧的霉味,墙上的水渍像是精心描绘而成,很像一张脸的侧面。杨宛一边哄着豆豆,一边暗中拿肘部顶杨早,由于恐慌,她太用力,惹得杨早不断地让,一直让到水渍的下方。某一瞬间的停顿与涣散之中,他有一个不合时宜的联想,认为自己的侧脸正好跟水渍上的侧脸同步了……


  “胖圆脸”起伏的胸部稍许平静下来,但脸色仍然发红,双眼有点水汪汪地盯着杨早。杨早害臊了,撒谎道:“我只是要送她和小孩子回家。你看,小孩一直在哭,我怕影响客人们的心情。买单的事,你放心。”


  “胖圆脸”听而不闻,干巴巴地假笑,他从裤子左边口袋里掏出两样东西:五百块,还有杨早的工作证。“对不起,我不能收你的账了。”


  杨宛一直在抚慰豆豆,这时却伶俐地伸出手来一把接去两样东西。杨早不明所以,直瞪着“胖圆脸”。后者换了一只手,开始从裤子右口袋往外掏,这次掏出更多的钱,源源不断地掏,好像他裤裆下连着一个钱库似的。他把钱集中放在两张四腿交叠的圆桌子上,散乱的钞票迅速堆积成一座小山,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胖圆脸”歉疚地解释:“杨先生,对不起,我没办法做到。瞧瞧我收了多少钱。不停地有人来买单,除了大堂,一楼二楼三楼的各个包间都有,还有人专门从外面赶来,凶巴巴地丢下钱就走。有人打电话来垫付。有人直接打款到饭店账上,说尽好话请我们代办。还有许多人托关系找到老板。我们老板冲我大发其火,这是他的地盘,今天这一切花费必须算在他头上!您应当注意到,厨房里已经加了许多菜,这是老板亲自点的……”


  杨早不知说什么才合适。他扭头看看这间霉味扑鼻的半地下室,看看墙上的水渍侧脸、胡乱交叠的桌椅,感到似曾相识,如甜梦一场:“那看来,我只好下次,再找机会请容哥了。”杨早搓着手笑,孤儿式的表情又回来了。


  “胖圆脸”一直绷着的下巴这才放松下来。他腼腆地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挤挤眼,从桌子上的钱山里抽出一沓票子,敏捷地往豆豆的带帽衫里放,带帽衫的帽子挺大,他放了几次,松松地终于放得半满,手中开始犹豫了。杨宛也适时地推辞道:“好了好了,这是干什么嘛。容哥的事,都好商量。”被摇晃着的豆豆终于止住刺耳的啼哭,转为细声细气的无辜抽咽。外面吃喝嬉笑之声重新响亮了。


  本文选自鲁敏中短篇小说集《荷尔蒙夜谈》,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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