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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记鸭往事

2016-12-08 16:32:13来源:青年报    作者: 鲁敏

   
我要是没死的话,现在南京最老牌的水西门鸭子店肯定是我家“徐记”了,说不定都有了分字号、连锁店,那绝对是出人头地了。

  我要是没死的话,现在南京最老牌的水西门鸭子店肯定是我家“徐记”了,说不定都有了分字号、连锁店,那绝对是出人头地了。这话不是我自个儿胡乱吹牛,是当年那些老主顾说的。大夏天的傍晚,街面上洒过水,燠热的蒸汽在夕阳里摇摇晃晃,三两个老爷儿光着膀子在街边就着鸭四件下酒,“吱溜”下去半盅,总会有人这么叹上一句。他们至今怀念我的“徐记鸭”。


  是啊,二十多年前,水西门二道埂子那一带,我家“徐记鸭”是相当出名的。下午我三点半准时开张,往往三点不到就有人排上队了,我和小伙计一个卖一个剁,六点不到就能卖光光,只剩下油亮的罩子灯照着空空的玻璃搁板。要知道,南京人实在是太喜欢吃鸭子了,像中了邪一样,钱多钱少、有客无客,天冷天热,下酒就粥,不来点鸭子那真是过不去的。街上的大小店家也顺着这股子风气,往细作里折腾,一只鸭子,拆散到各个部位,煲呀烤呀腌呀风呀卤呀,从大席面儿做到巷尾小吃,能搞出八十多种花样来,比如,用鸭油做酥烧饼,鸭肉丁做五香烧卖,血、肠等下水做粉丝汤,胰肝做“美人肝”,鸭掌来做“掌中宝”,连鸭屁股都有人指定要买,说是有股奇特的松子香味!最好笑的是专做素席的“绿柳居”,在这种风尚的影响下,也弄出一道有名的“素烧鸭”来骗骗舌头!


  我家鸭子店虽叫“徐记鸭”,但小的并不姓徐,旁边那一家家尹记、程记、陆记也不是真的姓尹、姓程、姓陆,也就是各自认个干爹、随个门宗、算是有个出身呗。不管做人做鸭子,出身总是要紧的。我的出身呢,其实算个破落户,父母是从安徽那一带摸滚过来的,不知怎么的就在鸭子上讨起生活来。好在我能吃苦,别的不说,光说给鸭子“搓盐”这一道,别人家都戴胶皮手套,我从来不戴,哪怕数九寒天,担心影响手感、盐搓不匀,弄不好还有股子橡胶味——盐水鸭为什么容易入卤味,就因为它的肉又娇又嫩,敏感得很,这方面我是特别的注意。唉呀扯远了,勿怪!死人寂寞,话多。总之,我从来都是直接用光手去“搓盐”,把鸭子当小女人似的,里里外外仔细地给她揉皮捏肉按摩,把每一只光鸭都伺候得匀称调停,白亮、喷香!只可怜我的这双手啊,给盐花子蜇得通红,肿得老高,疼得不能碰。我这里疼得越狠,“徐记鸭”的味道就越好,保管咱全家老小顿顿肚儿圆。


  我管老小肚儿圆,我老婆呢,则管老小衣衫新。我老婆在国营泰昌布店站柜台。老南京都晓得的,泰昌布店营业员名声很响的,她们一溜儿的整齐、苗条、能说会道。漂亮女人做生意最占便宜,尤其是卖布!我老婆呢,话不多,在那当中算不得最出挑的,但她自有她的一套生意经:花的薄料子,她灵巧地抖一抖,往脖子里那么一搭,坠成一种时髦的弧度,女顾客瞧了,马上一拍手就欢欢喜喜地要了;厚的藏青料子,她则老练地折两个斜角,在肩头比出一个格格正正的西装领头来,眯眯一笑,连快进棺材的老头子都想掏钱!


  站布店最大的好处就是:经常有次品。布店里整匹进货,每匹布的起头卷尾,常会有些小毛病,上不得台面,基本上都是内部人员半折半拿,各自往家里头抱。我老婆经常抱布料回家,当晚踩半夜缝纫机,第二天就是一件时新春秋衫、一条时新八片裙。美得不得了呢。


  嗯,这个,我老婆有狐臭,这个事情我生前从来没跟人说过。其实你想,要不是有这个小毛病,肯定也轮不到我这么个卖鸭子的来疼她。胳肢窝下的事,外面哪个晓得,我不在意的。我反而更加的疼她。我每晚都搂着她,我要一辈子都这样搂着。怀里的她细声细气的,总显得我特别的粗鲁。


  本来,一切都该顺顺当当,我顺当地卖我的鸭、把“徐记鸭”做成水西门头块牌子,我老婆呢,顺当地卖她的布,一直卖到泰昌五年后倒闭回家。可是呐,没有能这么顺当下来。


  我那怯怯的好老婆不声不响给我戴绿帽子了。这事情,最终是对面“生煎包大王”钱老板告诉我的,他是我安徽老乡,交情很不错。


  钱老板那天很怪,突然一本正经地穿上人字混纺华达呢马过来找我“说几句”。我一见就笑了,因为我太认得他身上这件呢子马甲了——是我老婆店里的折价布头做的,还是我亲自去拿的呢。嘿,厚厚一捆人字混纺华达呢,很重,绝对上等货色,只中间有几行跳线,算三折的价格,简直白送!其实呢,找到有经验的裁缝,保证天衣无缝的。抱回家,我跟做桂花糯米藕的湖州老板一人一件呢大衣,再给“生煎包大王”钱老板搭送件呢马夹,大家体体面面穿回了老家过年。


  见我指着这件人字华达呢马夹发笑,钱老板也指着马甲,可他一丝也不笑,倒像是凭着马甲来起誓——我头上千真万确、戴着一顶绿帽子。


  我盯着他,为前面那些没皮没脸的日子感到深深的空洞。他们早就开始了、而大家早就晓得了吧!流言也许已经在水西门大街上游荡了十几个来回、打了七八个拐弯吧,在尹记鸭、程记鸭等各家鸭子铺里混着新卤老卤,进了千家万户,让人们吃下了肚子又屙作了黄屎并生出了白蛆吧,只有我这大绿头苍蝇还在吭哧吭哧、迎来送往地剁鸭子呢。怪不得最近生意越来越好,敢情那都是来瞧我头上这顶端端正正的绿帽子的。


  你晓得吗,在水西门大街,我可一向耍的都是狠角色,成天端着膀子,怀里头抱的不是火就是刀,远近几条街都晓得我性子烈,所有那些小混混小杆子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凡近邻铺子,包括我的同行、对家,只要有邪角色寻衅闹事,我都会出头去替他们摆平,总之,水西门这一带,我大小也算半个人物吧。


  所以你想想,我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可我不愿把气撒到我老婆身上。就算出了这种事情,我对她也下不了手。


  我只能去找那个奸夫。


  关于奸夫的情况,我也是与奸情一并得知的。这种又腥又臭的事情,要么就密不透风完全包在纸里头,要么一下子捅得底儿掉。那奸夫其实我见过,就是那天——我去布店拿那捆人字华达呢次品。我到前台找老婆时,她远远地指给我看了一下,语气十分的感谢:“喏,杨经理,副的,布店二把手,就是他照顾给我这块料子的!”


  我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布店的大堂里基本全是女人,老女人小女人胖女人瘦女人,个个花花绿绿。其中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一眼可见,他正背着手,以比较慢的速度,在大堂里踱步巡看,光是背影就给人一种极为威严的样子。我老婆小声地介绍,说这位杨副经理曾经站过多年绸布柜台,眼光很毒,顾客要一块料子,他不用尺子,只拿手臂拉一拉、张开虎口走一遍,然后大剪刀下去“夸夸夸”,就恰好裁出顾客要的几尺几寸,偶有失手,误差也不会超过一寸。听说就是凭这个,他成了劳动模范,然后转干,一步步做到副经理。其实,这也不是多大的了不起,谁没个两把刷子——你随便拎只鸭子来,活的死的、带毛的光身的都行,我只要粗粗打一眼,就能报出是几斤几两,出入也绝不会超过一两。


  难得来一趟,应当打个招呼,好歹我也是“徐记鸭”老板。


  “杨经理!”我自作主张地大声喊。


  杨经理听到喊声,停了一下,却不回头,依旧不紧不慢地继续他的巡查,又走了半圈,才转往我们附近的区域。他好像不是被我喊过来的,而是正好巡查到此。我得以看清他的全貌,身量不高,戴个眼镜子,脸上没有笑容,完全不像站过柜台的小伙计了。


  我老婆有些结结巴巴地把我介绍给他。他现在换了姿势,一只半端的胳膊微微夹起,另一只手很亲切地伸过来跟我握手。我有点不好意思,我的手弄鸭子弄得实在太糙了。我直哈腰:“杨经理您喜欢吃什么鸭子?烤鸭、盐水鸭还是板鸭?改天我送几只您尝尝?”


  手才握了一半,杨经理却猛然收回,双目炯炯,严肃地纠正和制止我:“记住,我从来不收职工或职工家属的东西,请客送礼找熟人走后门那一套,都是严重违反组织纪律的。”说完,他眼神突然从我脸上移开,笔直地移到他的左手袖口上,随着他的目光,我发现,原来他的袖口上有一个绿豆大小的灰色线团子,这在布店,实在最正常不过,我老婆冬天的外套上,每天都是一身的衣料线头子。可杨经理眉头紧皱、十分厌恶似的迅速用两只手指拈起,远远地弹开,接着重新审视全身,包括肩膀、肘部、胳窝下方,确保再无类似情况,才重新把手背到后面。他没有把目光再移回我脸上。他直接走了,接着不紧不慢地往下巡视。


  被钱老板说破奸情之后,我回头想想,他们当时可能已经有情况了,最起码,那个姓杨的,正处于酝酿阶段。否则,这么个大便宜、能做两件大衣一件马夹的人字华达呢,为何给我们家独占了?这不跟秃子头上的虱子一般清清楚楚的!


  可那时我怎会晓得呀。记得当时我愣在原地,缩回握了一半的手,直眨眼,被他十足的官架子和一身正气给镇住了,既佩服又大为遗憾:竟然不要吃我家的徐记鸭?那么好吃呢!可惜。我哪里晓得,人家是要吃我家女人的呢。得到消息,我当天中午就去找他了。我心里头热辣辣的,如有一百只老虎争抢着要跳出来。


  我已了解清楚,这个杨副经理每天中午都要回家“眯”个午觉。好在中午的时间对我也合适,忙完了他,还能赶在三点半之前回去开张下午生意。看准门牌号,我用力捶大门、同时用脚踹,搞得山响。


  里头果然脚步着慌,门拉出一条缝,尊敬的杨副经理连眼镜子都没来得及戴。他翻着大眼白、随即又迅速眯起:“您走错门了?”


  “不会错,找你的就是这个奸夫!”我暴风雨般一把搡开他,猛扑进去,感到自己真像猛虎下山。他倒也配合着呢,也像是暴风雨快要来临似的,忙不迭地在我身后把大门关上,又飞跑着到阳台、厨房和卫生间,确保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然后再赶回到我身边,他不是要阻拦,而是试图帮忙,我要砸什么,他就赶紧地递什么过来。他这样顺着,反而没劲!坚持又砸了几样,我歇手到沙发上坐下,并让自己跷起腿。他垂手站着,等了我一会儿,见没有新的动作,便踢踏着拖鞋跑到厨房去,泡了两杯茶水端来,好像突然想起来还没有正式认识:“请问您是?”看他那样子,好像又要伸手来跟我握手了。


  “我就是她老公!卖鸭子的!我们还握过手的!”我气得心如擂鼓,不得不用那天的细节提醒他:“次品人字华达呢……”


  他听着,却更加迷惑,随即做一个很干部的手势,表示要打断我:“她们个个都拿过折价次品,也经常有丈夫来帮着拿。”他有点苦恼,显然他也不情愿这样混淆成一团。


  这个狗日的大流氓,到底低价处理了多少次品给多少营业员啊,从绸布到的确良,从毕达呢到华达呢,从全羊毛到晴纶混纺,从羽纱到花边。


  “你比我小,我就叫你小兄弟吧。听我一句劝,小兄弟,不要钻牛角尖。我从来不当真,她们也从来不当真,就算她们的丈夫,人家也不当真。你真没必要这么个样子!”他一挥手,幅度挥得很大,把泰昌布店的漂亮营业员和她们的丈夫全都挥在里面。就我一个,还没被挥进去。


  (节选自小说集《荷尔蒙夜谈》的同名小说,2017年1月将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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