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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式

2016-11-08 16:31:09来源:《人民文学》微信公众号     作者:王甜

   
主席台是一座华丽的岛,高高在上,永远被庄重、肃穆、热烈、盛大这样一些气势恢弘的形容词簇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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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 子


  如果毕业没有毕业式,那还算毕业吗?


  主席台是一座华丽的岛,高高在上,永远被庄重、肃穆、热烈、盛大这样一些气势恢弘的形容词簇拥。遥不可及的穹顶上,一排大瓦数的镁光灯射来光柱,活像冷兵器的利刃,整齐划一地刺向主席台的心脏部位。此刻,那个部位站着耿帅——千真万确——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毕业班学员,站在礼堂主席台中央。


  光柱们无比肯定地钉在耿帅脸上,角度恰到好处,让他此刻看上去既坚毅硬朗又帅气迷人。他确信这一点,所以出人意料地没有面对全场规范地立正、标准地敬礼,而是让裹着笔挺军装的身体放了放松,伸出一只手到脖子前面,紧了紧墨绿色领带。这个动作酷到家了,他已经自信得微微偏了偏头,将一边嘴角轻轻斜挑起来,形成一个玩世不恭的明星式的坏笑。


  “他姥姥!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伍世国裹了一身脏兮兮的迷彩服,拄着一柄顶端开裂的大扫帚从侧门大步流星地走来,他那同样开裂的破嗓门在空旷的礼堂里显得格外夸张。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打扮得懒洋洋的家伙,分别在肩上扛着撮箕和扫帚,一副要收工的模样。一看耿帅那样,两个家伙都不高兴了,一个撇着嘴说,就你分的地儿最少,扫个主席台也扫不完!另一个跟嘴:大扫除也玩派头,一样的大迷彩还让你穿得像礼服了!


  “姥姥!”伍世国走到台下正对着耿帅的地方,歪着头无比嘲讽地瞅着他,“你他妈扫完了再谢幕行不?”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管理得再严谨的大学都存在着一个如空气般透明的隐形社会,那是没有教育者参与而纯粹属于学生们的世界,游离于说教之外,通行着自身的法则。


  在陆军学院,毕业式就是法则之一。


  如果你胆敢以为,耿帅们盼望的毕业式就是灰沉沉一片的长条会议桌,几张腌菜般缺少水分的面孔,语重心长又浑身长毛的院长讲话,虚假繁荣的风暴式鼓掌……那你一定会遭到所有人肆无忌惮的尖刻嘲笑。


  在陆军学院,庄重、肃穆、热烈、盛大——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想想吧,四年的庄重、肃穆、热烈、盛大!如果它们吞没了毕业式,军校生仅存的一丝个性张扬将如出窍的灵魂般无处安放。


  再不会有哪所大学会像陆军学院一样看重毕业式了。因为,毕业——对不同的人来说,概念是不尽相同的。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先得普及点常识。部队生(先当兵再考上军校的学员)伍世国曾经用他那只被香烟熏了两年的手敲击着桌面,向全宿舍的新学员宣传:


  “全世界的大学生无非就是两种:军校生和非军校生。”


  军校生有什么特殊呢?一日生活制度是生铁刻的,几时起床、几时上课与训练、几时吃饭甚至几时大小便,都由号声、铃声、哨声管着,还不能随便出校门——这时候他们是囚犯;除了排得满满的专业课程,还有艰苦卓绝的军事训练与项目考核,附带着苛严的量化标准——这时候他们是士兵;还有家常便饭一般的义务劳动,小到打扫宿舍卫生大到平整操场、绿化荒山、修建公路……这时候他们是民工。还可以有很多高尚的形容:是坚固的长城,是未来战争的指挥大脑,是变形金刚……穿越了,分裂了,科幻了,唯一能支撑着准军官们熬下去的信念曙光就是:毕业。


  毕业是什么?就是苦尽甘来。


  往后,哪怕是分到最基层的野战部队、最艰苦的边防哨所,你也不会是那个群体中最低级别的生物——肩膀上的学员肩牌换成了星光闪闪的干部军衔,就很说明问题了:那是指挥官的尊严与骄傲之所在。


  所以,毕业是重要的,是值得纪念的,是应该有仪式的——如果没有毕业式,那还算毕业吗?


  学院历史上不乏经典。比如,某届诞生了一位自产自销的“军校摇滚歌星”,他以酷似唱歌的嚎叫闻名全院。毕业考试后,不幸与他同校四年的学员们都在暗暗庆祝忍耐到头了,他忽然不再作声,独来独往。终于在临别之前的晚上,他独自在熄灯后的地下阶梯教室里举行了一场告别演出,把会唱的歌一首一首地唱,撕心裂肺,声泪俱下。当疑心闹鬼的纠察终于找到噪音来源时,发现他已经体力透支,像块拧干了水的抹布,软沓沓地躺在讲台上,身上压着一只大吉他,而身体还像个与电源接触不良的劣质大音箱似的,不时发出一声惨叫。


  两年之后的那届又诞生了一个“极品”。其实四年里主人公一直遵纪守法、默默无闻,直到毕业前一天半夜里,他突发奇想,要翻一次围墙出去,以给自己的军校履历上留下一份冒险记录。他将两条背包绳拧起来,一头拴在宿舍窗边的铁架床上,一头拴住自己的腰,妄想从窗户吊下去翻墙——学院的围墙离窗口只有几米远。但这个缺少翻墙经验的家伙犯了个大错,他把自己吊在窗台下以后才发现背包绳短了,他晃来荡去,怎么也没法把自己给甩到围墙上,只好像一个坏掉的、笨重的钟摆无力地来回甩动着。他的军事实力不够徒手攀绳爬回宿舍,又不敢大声叫喊引来纠察,一直就那么吊着,直到凌晨时一个上厕所的室友发现他,才将这几乎奄奄一息的出逃未遂者解救了。


  虽然从理论上来说,一千个人可以有一千种毕业式,但大部分人的毕业式都会因缺少创意而涉嫌抄袭。比如在学校小餐厅约上三五个铁哥们借烈性酒大醉一场,比如在擦洗了四年的教学楼栏杆背阴处悄悄刻上自己的名字与学号,比如买本外表豪华内容粗糙的“毕业纪念册”请同学们流水作业似的写下赠言……


  倒也是,蚂蚁似的一大群男性青年,又穿着一模一样的军装,戴着一模一样的军帽——阅兵式上走得整整齐齐的一个个方阵,你记住里面哪一个了吗?除非他出了错。


  是的,不要怕雷同,与别人相同没有什么可耻的——相反,有时候可耻正来自于与别人的不同。


  在一步步逼近七月的日子里,虽然仍是按时出操、上课、准备考核,准毕业生耿帅却在心里渐渐勾画出了毕业式的轮廓——是那么简明,又是那么坚定,如果形成书面意见,会是和学期个人总结一样正经八百的官样文章;但耿帅通常只是在心里偶尔温习一下,带着热切盼望与神奇幻想,这毕业式便精简了,提炼了,变成一张简洁的愿望清单——就两条,还押韵:


  一、打纠察。


  二、睡小雅。


  一


  “还有三公里——”


  声音像烽火台点的火信,从队伍头阵一直传到队尾。然而负重行军的学员们麻着脸匀速向前,不为“曙光在前”所动。这都第几次说“还有三公里”了?永远都有三公里!妈的上了邪路?


  教员是委屈的。一次次虚构终点,只不过想减轻学员的心理疲惫,但已经混成老兵油子的大四学员并不领情,轻易地裁判他们动机阴暗:又来那套了——兵不厌诈!


  “养驴呢?”一个学员虚弱地愤怒,他已经走得脱了形,“要驴拉磨,就得给它眼前挂上两个胡萝卜。”周围几个学员都自动脑补出画面:蠢驴盯着胡萝卜,不知道这美食是永远够不着的,便充满希望地一直追逐,像个活动的秒针,绕着磨盘不停地转啊转。


  “四年了……”另一个人忽然无名悲怆。


  毕业拉练就是用来承载你四年中的一切复杂的。它用十五天的长途行军浓缩你一千多个日夜的经历,它让你负重、行走、体力不支、呼吸不畅,它让你不停遇到假设的危险,用既粗糙又狡黠的方式打探你的底细——这条命投入战场的存活度。


  在出发前的誓师动员大会上,耿帅身板笔直地站在队列里,任由扩音器送出的声波击打,高分贝的“代表全体毕业队学员”郑重宣誓,表态表出一种决绝的气势,一种震慑的力度。耿帅走了神,他无声地给自己做了一个动员:能活过四年,就必定能活过这十五天!


  “停止行进——原地休息——”


  哪怕有黄莺,哪怕有山泉与打在芭蕉上的雨滴,哪怕有帕瓦罗蒂,在那一刻,伍世国传达命令的沙哑吼叫才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队伍一下子松掉了形状,每个人都差不多都在宣布的一瞬间僵住,像老年人一般,颤颤地调整十几秒才能让自己坐下来。


  伍世国环顾一番后,果断地冲耿帅三点钟方向指示了一下:“坐那儿。那块大石头上。”


  耿帅白他一眼,同时又不得不承认那儿确实更适合坐下休息——石头的高度足以使屁股离地面有一定距离,腿的安置当然舒服得多。他短暂地权衡了一下,决定坐到大石头上去。尽管那样看起来像是他服从了伍世国。


  像伍世国那样的家伙,碰上他不知算是你的运气还是不幸。他上军校之前在某个工兵团当过一年半的兵,据说那一年半里有七个月都是在深山老林里挖土石方,挖得他两眼直冒金星,于是原本对前途吊儿郎当的伍世国发了毒誓要考上军校。他生就一种地头蛇的匪气与霸气,到哪里都像是自封的老大,说话带响走路带风,若有人跟他来劲,他那铜铃眼睛唰地一瞪,别人多会畏惧三分。再说,挖土石方出身的他体力好,各种训练都不在话下,有任务他也不计较,带头干得风风火火,这样一来,队长、教导员都喜欢他。学员队是有“模拟连”制度的,但不管连长是谁,好像伍世国才是真正的“一把手”,垂帘听政一般,让人隐隐觉出他的渗透力量。


  伍世国一来学院就瞅准了队里年纪最小的耿帅是个孱头,于是拿他当个小玩意儿,不时逗逗他;但只要别人欺负耿帅,他又是坚决不许的,不管耿帅愿不愿意他都挺身而出,一副保镖架势。对于这样一种荒唐的友谊,耿帅向来不屑于接受,有时还很生气,但伍世国并不介意,咧了嘴笑:跟我弟一个样!


  这当儿,迷彩服的兜里冒出一包“红塔山”,伍世国凭着这个动作,勾引了两三个有烟瘾的家伙围聚过去。吸上两口的伍世国有了“生活多美好”的欢畅心情,半眯眼睛,深深喷出一个艺术的烟圈,在空中像绞索般漾漾地扣向耿帅。绞索的主人咧开一嘴黄牙:


  “处座,来支?”


  耿帅板了脸,装着没听见,别过身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兴起的,学员们开始用一些隐秘的语言来发泄无处释放的青春激情,那些暗示某种生理欲望的字眼往往因为过于直白而显得青涩,但当事人都并不了解这一点,他们急于使用,并以此炫耀自己的身体与心理都在同步走向成熟。


  伍世国无疑是其中经历最丰富的一个。他当兵时就已经二十岁,早就跟村里的小妮子在草垛背后亲过嘴,又在基层部队那帮“油子兵”里接受了粗陋的“再教育”,据他说,自从他考上军校,老家给他说亲的至少凑一个班。寒假回家,他把媒人们提供的照片摞到一起,根据漂亮的程度列队,选出“班长”,让她当“排头兵”;又选出“副班长”,紧排其后;最后又选了三个“骨干”——“剩下的,简直看都不能看了!”


  忽然变得抢手的伍世国带着一丝得意的微笑,在选出的照片背面写上了女方的姓名、年龄、地址,有的甚至还有手机号码。根据这些必要信息,他从“班长”开始,一一走访了各个候选人。他的走访是中规中矩的,但不符合传统——哪有抛开媒人就自己行动的呢?这引起了一番不小的非议,而他“根据照片亲自选妃”的传言使“伍世国”这个名字更增添了复杂的色彩。


  在寒假即将结束的一个下午,伍世国去自家后院柴屋里抱柴火时,忽然发现柴屋里站着一个身着橘色棉袄的女孩,平淡的五官,却带着一脸凛然的表情冷冷地望着他。她是落选者之一,甚至没有进入“骨干”之列,伍世国根本没有打算去走访她家。


  他完全没料到,这个自尊心受到打击的烈性女孩将要给他上一课了,非常重要的一课。她盯着他,缓缓走过去把柴房的门扣上了——老式的锁扣,拿支小柴棍插在锁孔里就算反锁上了,外面的人进不来。她继续盯着他,走近,把他披在身上的军大衣猛地剥下来,往地上一扔,自然形成了一个简易的床垫。那时在情场上缺少经验的伍世国还在发蒙,完全没有战局观念与敌情预见性,只看到女孩奶白的手带着虚与委蛇的诱惑姿态,开始解她自己的橘色棉衣。自始至终,她都用一种挑衅的眼光盯着他,丝毫没有回避与退缩的意思。在剥开自己最后一层包装时,她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嘲讽。


  “人生很漫长,嗯?”


  她在嘲讽。


  不,其实她没有说这句话,是伍世国在哪部外国电影里听到的台词。不知为什么这句台词令他印象深刻,令他想起那个女孩。于是他像剪辑师一样,把毫无关联的文艺台词配给了记忆中的珍贵画面。


  那是伍世国终身难忘的一个下午。在女孩的引领下,他终于用壮实的青春的身躯寻找到某种答案,有关生命体验,有关想象力。女孩倒没有什么复杂的念头,她也没有如伍世国所担心的那样以此为要挟,提出结婚的条件——事实上她性经验丰富,估计需求也旺盛,根本不打算当一名独守空房的军嫂,她只是被伍世国那幼稚的家访行为激怒了,要让这个傲慢无知的准军官明白,女人的好,不仅仅是照片上看得到的那一层,她必须让伍世国得到一点教训,使他对女性的肤浅认识变得深入起来。


  女孩后来走了,再也没有出现。半年之后听说她嫁到外省去了。伍世国却再也没有恢复到平静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女孩的报复是卓有成效的,他知道了女人隐秘的“好”,你看不到、摸不着的那种“好”——心就野了。


  他拒绝了所有提亲的人,开始了一种流浪般的寻觅。在军校生有限的交往中,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用最透彻的方式去了解异性。而现代女性的开放超出他的想象,于是越来越多他“主演”的“三级片”上演,赫然打着《你情我愿》《军校生一夜情》之类的香艳剧名。


  从第一学期的下半年开始,学员们便在熄灯后的宿舍里分享着伍世国的种种战绩,他们羡慕地听着,在故意制造出的吱吱嘎嘎夸张的床板摇动声中浮想联翩,一个个被想象的画面撩拨得燥热难耐。渐渐地,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年轻人见缝插针地在他的理论指导下开始了不动声色的实践,每一次放完假回到学校,总会有新鲜的故事在学员中流传。有了经历的人沾沾自喜,引以为荣,为了强化这一荣耀,他们高高在上地给那些暂时没有经历的同学冠名:正处、副处。“处”是“处男”的简称。副处多多少少还有点拥抱接吻抚摸之类的实践活动,只差最后一步了;正处最惨,连异性的手都没摸过,用伍世国的话来说,这种人当烈士,不是被敌人打死的,是亏死的!


  起初班里的“处级”学员还比较多,伍世国带头给他们编了号:一处、二处、三处……渐渐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耿帅。大家就直接叫他耿处,或者处座。


  耿帅本来很有希望在大二就摘掉“处座”帽子的,至少他自以为很有希望。那年暑假结束,在返校的火车上,他认识了一个笑容灿烂、“亚麻布一样”简单淳朴的女孩。


  女孩是播音主持专业的,有着靓丽外表与甜美嗓音。那时她正靠着硬座的高椅背,口渴难耐,焦灼地两头张望,等待售货车推过来。耿帅及时表现,送上一瓶未启盖的矿泉水并附赠了一张名片:“有事儿您说话。”女孩接过来看时眼睛瞪大了——是张纯净水门店的名片,名字上方印着“专业送水、随时随地”的服务口号。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耿帅冷静地说:翻过来。


  翻过来的空白面,才是手写体的名字与电话。女孩精致地笑起来。你真逗!她嗔怪地说。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再细看,女孩又好奇地问:“咦,还有姓耳的?”原来“耿”字左右两部分很艺术地拉得老远。耿帅又冷静地说:“名字好记,名如其人;就是姓得普通了点,所以造型比较个性。”女孩咯咯咯地笑起来,像清晨树枝上洒下的一串露珠。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和所有爱情小说一样有了一个美妙的开头。临下车时,他得到了女孩的手机号码。


  回到学校以后,耿帅发现自己开始了思念。同车的三个小时,在记忆里像棉花糖一样,可以拉长,拉长,扯出甜甜的丝丝蔓蔓。没有谁能控制住情窦初开的人,耿帅自己不能,学院的规定也不能。


  他在天气晴好的一天下午踏上了学院一条僻静的花园小路,桂花清香在阳光烘烤下发酵成麻醉剂。到了拐角的一丛月季花后面,他伸手摸出秘密使用了大半年的诺基亚手机来,给那个身在远方的、“亚麻布一样”的女孩子打电话。上帝创造年轻的生命又让他们跑来跑去,就是要让两个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相遇。


  只是,他没能选择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打电话。一顶威严的白头盔从天而降,一言不发,啪地摊开一只五指大张的白手套,像艘白色舰艇稳稳驶到他胸口前——这动作准确诠释了“学员禁止使用手机”的严厉规定。


  白头盔。白手套。正在播放女孩清脆笑声的手机。桂花清香与秋爽的阳光。这些音符组成了一首爱情绝唱。当时正值学院“严打”(作风纪律整顿)时期,那只倒霉的手机被没收之后牵连了一大片人。它的通信录里挤挤挨挨满是不安分的学员名字,领导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二十一队私藏手机的家伙一网打尽。“地下组织”被摧毁后很长一段时间,耿帅都在同学的埋怨声中抬不起头,更令他伤心的是,到期末他领回被收缴的手机后,再打那个号码,居然听到一个男声的“喂”——女孩新交的男朋友。耿帅摁掉手机,抹去了那个火车女孩的联系方式,从此再也没能与她坐上同一列火车。


  但他固执地认定,这段只剩下摇摇晃晃的笑脸、哐啷哐啷车轮声的短暂情缘是他的初恋。


  而断送他宝贵初恋的,是该死的纠察。


  二


  休整时间延长了,因为教员临时决定开饭,把大家伙喂饱了再上路,省得再拿“三公里”来画饼充饥。


  压缩干粮跟砖头似的又方又硬,学员们一口口的,像是吃进了弹药箱。比压缩干粮更难啃的是伍世国的一句话,简直是存心要噎死耿帅。那时啃干粮的学员们在骂学院、骂教员、骂毕业拉练,于骂声中虚拟了许多会令学院头疼的毕业式的项目。


  “还用得着跑这么远?在学校就可以搞伏击!”说的人很得意,因为别人都听懂了,赞同地微笑。


  “他们已经加强防御了,双岗巡逻,”另一个说,“每年到这个时候,龟孙们都红色级别地提高警惕!”


  伍世国把头转向耿帅——后者心里支起无形的弓,蓦然绷紧了弦——果然用了黑老大拍打小跟班的口吻:“下次跟紧我们就行了,不用跑那么快,浪费体力!”一群人的记忆被刺激起来,记忆的副产品是冲天而起的哄笑声。耿帅觉得自己被这笑声抛起,全身都腾空了,四下无靠,只有假装无所谓地舒展自己,随着声浪的减缓而徐徐下落。


  打纠察。打!打龟儿子的!每个人都会这么说。


  其实打纠察应该算是最缺乏个性的毕业式了,但它因彰显勇气而成为长盛不衰的高级选项——它几乎超越了毕业式本身的纪念范畴,升级为陆院学员们臆想中的传统习俗。


  没有上过军校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学员与纠察之间的恩恩怨怨。要一一细说起来,简直就是关于一个学院江湖、两大武林门派的一部冗长演义。纠察的形象通过历届学员的口口相传,早已被塑造成黑社会打手、地主的狗腿子之类令人憎恶的得势人物,在学员宿舍入睡前的闲聊中,他们只是被嘲弄、被挖苦的对象,但在宿舍以外的公共场所,人人都会小心谨慎,以防被他们抓住把柄。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大反派、极具挑战性的假想敌。


  耿帅刚来军校时,盯着那些在大热天也戴着白头盔、白手套的家伙傻笑,就被伍世国警告了。“别去惹他们,”伍世国老气横秋地说,“从理论上说,他们是连院长都可以‘纠’的——如果他老人家忘了戴军帽在院子里乱窜的话。”


  他们“从理论上来说”所具有的全部权力是部队条令赋予的。条令上关于这点写得很坚决也很煽情:“卫兵神圣不可侵犯。”这些权力繁冗琐碎,像一张细密的网,管着你的方方面面,包括每一根毛细血管:从你的头发合不合规定的长度到帽徽、领花的安装位置,从走路的仪态标准到出入大门的合法手续。


  不过,“从理论上来说”的事情,在“事实上”往往不是那样的。纠察们虽然都做出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但他们个个都是肉体凡胎。哪个敢去纠院长呢?或者纠头发过长的机关干事?哪怕只是新来的教公共英语的年轻教员,你纠着试试看?倒是可以逞一时之快,可凡事都有“后来”呢,得罪了干部、教员,后患无穷啊!所以,纠来纠去,纠察们主要还是针对学员。


  “连兵都不如啊!”学员们扼腕叹息。


  校园里不定期地会上演纠察与学员之间的猫鼠游戏。一个学员没命地狂奔,后面追着一两个白头盔是标准场景,而逃跑者总会遇到素不相识却拔刀相助的路人甲乙丙丁……当然,这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二十一队与纠察素有渊源。当二十一队刚刚迈入毕业队的行列时,学员队领导就连续五次在大小会上给“某些有情绪的人”敲了警钟。很多年以后,一定会有二十一队的后辈用无比羡慕的口吻宣讲:当年,曾经有个本队的老大哥,把纠察好好地收拾了一顿……


  那个“老大哥”就是伍世国。大一那年,他带着一个班的学员去学院后山参加了一次惨烈的义务劳动(修筑山路)。经受高强度劳动之后的学员一脸疲惫,走在路上就不那么精神抖擞,铁锹、铁铲之类的东倒西歪架在各人的肩膀上。迎面过来一个纠察,伍世国极尽努力地提醒大家:注意一下,精神面貌拿出来!


  小队伍条件有限地调整了一下,但还是离纠察的要求相去甚远。纠察用视察仪仗队的眼光犀利地扫视过去,严厉地问:你们哪个队的?伍世国喊了“立定”,一脸的和气生财,说:同志,我们刚从山上下来,修了一天的路了。


  纠察不为所动地板着脸说:那也不能成为军容不整的理由!


  如果是院长这么说,大家听着生气归生气,怎么也不会把情绪表露出来。但纠察不该把自己当院长,他的口气、姿态与他的身份之间形成了巨大落差,撞击着学员们的情绪底线。劳动了一整天没捞着一句好话,还受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兵训斥,搁谁谁心里也不平衡。


  耿帅在队伍里偏队尾的位置,他感觉到愤懑的空气在周围升腾,却怎么也聚集不起来形成一种力量。多么急人啊!应该有根刺,挑破蒙在情绪之上的那层膜。他把拳头握得紧紧的,下着决心,指关节咔咔作响。忽然他听到自己小声地骂了一句:个屌兵!


  这句轻得不值一提的话像火柴一般,嗤,纠察被瞬间点着了,坚决要“纠”这个班,要求他们报告身份,伍世国怎么说好话对方也不听,于是伍世国也毛了——冲突是怎么发生的,谁第一个动手的,有多个叙述版本,总之是打起来了。


  纠察没想到学员会动手,真动手,他是吃亏的——十二对一,那十二个还全是“练家子”。他立刻启动应急预案,抓起哨子猛吹一气,尖厉的哨声带着身陷绝境的危机感呼唤援军,这让学员队伍有了片刻慌乱,对下一步的战场态势失去了判断力。伍世国在这时展现出非凡的领导气魄,他随后做出了一个令人难忘的造型——大手一挥,气壮山河地喊道:


  “你们撤!我掩护!”


  学员们轰地解散,撒腿就跑,纠察正要追上去,伍世国噔地拦住,一把将他推倒。这时,在附近巡逻的另一个纠察循声而来,他显然低估了伍世国的军事素质,居然扑上去想把这肇事者缉拿归案。挖过七个月土石方的伍世国没有客气,抬腿冲着这家伙当胸一踹,也不瞅一眼死活,趁着对方还没缓过劲来,一溜烟跑了。


  事情闹大了。那天晚上,教练营教导员带着两个挨打的纠察找到了学员队,极其愤怒地要求他们交出肇事者。那教导员像揭发地主恶行的小佃农,痛苦不堪地不停控诉:简直无法无天了!把人都伤成什么样了!然后作为证据,他大大掀开一个涉事纠察的军装与背心,在那委屈的、袒露的皮肤上,胸口处赫然显露出一个肉红色的大脚印!


  眼看着会大大地闹一场,结果却很搞笑:居然没有查出肉脚印的制造者。学员队把整个队的学员都紧急集合起来,让教练营的认人,两个纠察一个个地排查,也没能揪出伍世国。事实上伍世国根本没有参加集合,他的一个死党是二十二队的,替他去集合并在点名时高声答“到”。学员们对此团结一致地严守秘密,而学员队领导也睁只眼闭只眼,根本不愿彻查,警卫营的人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有人开玩笑说:应该像拿着水晶鞋寻找灰姑娘一样,用那个胸口脚印当底样,让全队的每只脚都去比试一下啊!


  这事总算是过去了。之后的一段时间,伍世国在校园里都偷偷摸摸的,躲着纠察走路,而他的盛名在好几届学员队伍里如日中天。


  耿帅却是另一个极端的样本。那天当伍世国拿出伟人气势喊出“你们撤我掩护”时,在学员们麻雀般四散惊飞时,耿帅像枚性能优良的地对空导弹,嗖地直刺向远处。后来有人夸张地形容——比导弹还厉害的是,只看见烟尘滚滚,根本没看到实体。


  他本是导火索,是在队列中骂出“个屌兵”的,挑起了事端,闹大了却跑得比谁都快。这简单的事实连耿帅自己也无法辩驳。虽然大家只是拿这当个笑话,耿帅却永远无法原谅自己。还是[屁][从]了,他恨自己还是[屁][从]了!


  打他。打他个龟孙!


  被葬送的初恋、被取笑的胆小鬼……痛苦回忆集合在一起,耿帅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在寻找一个替身,让他为那些失败的后果负责。打纠察不能改变过去,但对未来似乎是种安抚。


  三


  重新整队出发,前面静候着一项类似“寻宝游戏”的科目:按图行进。在规定地点,所有人都将背囊取下,集中放好,只带挎包与水壶,准备轻装上阵。教员分发了地图,各个组要么目标不同,要么目标相同、行进路线不同。


  耿帅就知道自己会被分到伍世国这组,果然是的——习惯性地被强行纳入对方的保护之下。“像我弟。”伍世国总眯起眼睛说。但学员们私下更恶毒,说伍世国是耿帅的亲爹。最近一次证明就在毕业拉练之前的半个月。


  是因为外出条的事。周末时,每个队每天只有两个外出名额——逼人发疯的规定啊——外出条就得最大化地利用起来。往往第一批出了校门的两个人会到学校围墙的指定地点,把外出条扔进来,于是第二批可以出去。回来的时候也一样,第一批先回来,到墙边把外出条扔出去,第二批的接过条子再进来。一直都是这样干的,偏偏轮到耿帅就被放了鸽子。


  他是第二梯队的,在围墙的“576高地”外面等了好半天。那是一帮金刚经过长期考察、反复实践而选定的一个最佳翻墙点,相当隐蔽,成功率高。“576”是“我去了”的谐音。本来,说好第一梯队的陶正林回学校以后,就从“576高地”把外出条给他扔出来的,那家伙却一进去就没了动静。


  归队时间已经一分分地逼近,再等下去,超了假,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耿帅在心里把陶正林祖宗八代骂了一百遍,还是没把他骂出来。眼下只有一条路:翻墙!


  正是临近傍晚,天色又不好,爬上墙头时耿帅敏感了一下,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形势已不容他多想,骑在墙头又怕吸引纠察。他视死如归地跳了下去。


  咚!


  一股生涩的建筑物的味道呛进嗓子眼,好像吃下了一幢房子的胚胎。接着他发现两腿黏糊糊地发凉。两样综合起来就是:他踩进了一个兑了水的泥沙堆。这一跳,让他充当了完美的搅拌器。


  当他艰难地踏出泥浆,不远处站起来两个惊恐的农民工,那眼神像见着了外星人。谁也没料到那天会修补人行道,而且正好在这个位置搅拌泥沙!泥浆裹着下半身,耿帅已经是半雕塑状态,他简直忘了怎么骂人才叫骂人了!


  路上遇到一个纠察,那孙子居然没有来纠他,只是怔了怔,然后笑了——妈的还笑!比“纠”还阴毒!


  回到队里他才知道陶正林没来的原因——全队临时点名,都集合在楼下。泥灰版耿帅突然出现在整齐的队伍面前,就像迎来一个人像雕塑揭幕式的高潮部分……


  事后耿帅没说什么,伍世国却对陶正林动了手,因为对方拒不道歉还说本来外出条也不该违规使用!伍世国刚刚挥起拳头时被两个学员拉开了。耿帅倒像没事人似的,从一堆闹闹的人群外缘经过,只冷冷扫了伍世国一眼。他觉得这替他出头打人的莽汉,在陶正林之外,正予以他另一重侮辱。


  “小组集合!”伍世国煞有介事地召集耿帅、周宇和赵小波几个人,活像张开翅膀的母鸡。他给周宇甩了支烟,把赵小波戴歪的帽子拉正,又掂掂耿帅的水壶,看他装够水没有。他就这德行,处处显示自己是“小组负责人”。


  简单研究了一下地图,几个人便出发了。眼前这座山,森森向上,寂无人烟,除了用来搞军事地形学研究简直没有任何用途。他们走的是C线,经过C1、C2、C3三个点,将到达山顶的目标——“那是一个又高又瘦、外形朴素、神情冷艳的——电线杆,”周宇边走边用妖娆的舞台剧风格,把目标形容成一个女人,“她怀抱着一行红色油漆的神秘文字,哦,那就是教员想要的狗屁情报!”


  “行了行了,”伍世国拍了他一下,“老子一笑就想尿。”


  运气不太好,这里前两天应该下过雨,到处是天然的陷阱:表面上平平一层落叶,一脚踩下去却迅疾下坠,稀泥能没到小腿肚。伍世国当仁不让地走在最前面,很快他膝盖以下部位都被烂泥包裹。他被周宇刻画为一个笨重的“投石问路器”,好几次都在他英勇“陷”身之后,小组其余人员得以找到另外的安全路径。


  就算是这样,耿帅也一点没有表现出领情的样子,有一次他拒绝按照伍世国的建议走低处的泥泞地,固执地要从高处一块遍布青苔的大石头上翻过,然后他脚下一滑,像马戏团小丑刻意制造滑稽效果一般,两手高扬着向后一坐,又从坐的地方一路滑下大石头,磕倒时像在虔诚膜拜土地神,双手深深插入了稀泥。


  “姥姥!”伍世国吼起来,“拜鬼啊!”


  耿帅被忍俊不禁的两个战友拖出泥坑,像台从战火中挽救出的军用设备,折损严重,形容狼狈。周宇凑近他,以小女生之态眨巴眼睛、嗲声道:“哥,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你的毕业式哦!”说完,仰天大笑。


  哥的毕业式不要你管!


  哥选的是十九号!


  纠察的姓名和编号都是他们从警卫营的光荣榜上看来的。那是个土得掉渣的黑板报,一边写些空洞的政治口号、造作的爱国抒情诗或一本正经的政策法规,另一边(只能算个小小的角落)就是公布每周“好人好事”的光荣榜。


  老早老早,耿帅就从光荣榜上认出了没收他手机的十九号纠察。这个刽子手。照片在光荣榜上还挺耐看,浓眉,单眼皮,鼻梁挺直,由于目光专注而显得格外认真。最近的一次是半年前,十九号又出现在光荣榜上,而与之配套的是黑板另一边写着他的事迹:外出时勇斗一个路边行骗团伙以致受伤。很快学院报也登出了一篇详细报道,并称院方对他进行了表彰。


  耿帅犹豫过一阵子。打一个成为英雄的纠察,是不是太无原则了?


  直到某天他在学院南侧门又遇到十九号。当时下着雨,耿帅没带任何雨具,急着想从一支小队伍中间穿过去。十九号正在维持秩序,他走过来把耿帅拦住:请等队伍通过。耿帅看他一眼,从表情中判断,这家伙已经忘了当初没收手机的事了。耿帅说:下雨呢,行个方便。


  十九号依旧冷冷地横在他面前:“请等队伍通过。”雨水划过他雨衣下的脸,没有丝毫柔情。耿帅在心里骂了一句。他明白了,纠察是没法通融的,他的本质就是根警棍,是负责抽打的,有人会同情一根警棍吗?


  至此,见义勇为也不足以得到耿帅的原谅了——反倒更具有一种挑战性的诱惑。


  打一个成为英雄的纠察,是不是比打一般的纠察更带劲呢?


  花了三个星期时间,耿帅研究出了十九号纠察的巡逻路线、轮班规律,其实两个星期就够了,第三个星期是用来印证调查结果的。他在已经废弃的英语笔记本上绘制了一幅清楚的战略图,制定了三套行动方案,而每一套方案——谁能想得到——都有ABC三种对应计划。


  “说说,说说嘛,处座的毕业式进展如何?”


  一路上,无论嚼着一块口香糖的周宇怎么涎着脸追问,耿帅也板着脸一言不发。对这类问题他已有免疫力了。


  周宇破釜沉舟了:“跟小雅做通工作没?”


  赵小波立马爆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声,像钉子刮过金属板,小而刺耳的噪音。伍世国没笑,反而瞪了他们一眼,神情警告。耿帅虎着脸,大踏步地走到最前面。


  是的,耿帅的毕业式有两项内容,一个明的,一个暗的。暗的是打纠察,明的是睡小雅。这两项耿帅都没有宣布过,可是二十一队的金刚都知道他想在毕业前“脱处”,把小雅拿下。


  小雅是耿帅最弄不明白的一件事——没错,是“一件事”。她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个女孩,而且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比如说,她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好的女孩,温柔、可爱、单纯、善解人意……你可以加上任何想得到的美好的词语。作为同龄人,她还难得地朴素与体贴,不许他为她高消费,喝水从来只要一块到一块五的矿泉水,后来甚至自带水壶;吃饭不进太正式的饭店,专挑快餐店和大排档;她不化妆,只擦五块钱一大瓶的“宝宝霜”,还说听名字就知道它能把你保养成婴儿皮肤……她是物质女生的反面,质朴到耿帅都觉得局促不安的地步。可那样的好,又不像是真的!就是说,一个完全没有缺点的人,不会让你觉得闹心吗?


  又比如说,她是耿帅的女朋友吗?就连耿帅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可以一起逛街、看电影,也可以去近郊爬山、骑自行车,他们聊天可以聊几个小时都不嫌累,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还不够亲近。有一次耿帅鼓起勇气问她,可不可以做他的女朋友。她天真地笑起来,说:什么可不可以,本来就是呀!耿帅怔了好久,琢磨不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已经在谈恋爱了?反倒让他郁闷。那种小说、电影里的求爱桥段,种种被期待的浪漫细节,一经省略,仿佛这爱情都缺斤少两了。而耿帅自己也不好再提这个话题,哪怕到后来,他们已经可以缩在公园最偏僻的角落里拥抱接吻了,但在耿帅的感觉中,他们仍是一对模棱两可的奇怪恋人。


  就是这个小雅。


  所有人都知道,是耿帅的那个小雅。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耿帅的小雅让他感到痛苦。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2014年8期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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