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机场二号航站楼,晚上八点,七号出口。玻璃自动门开开合合。
是谁说过,航站楼明明意味着漂泊,却又大又重,假装成一副永恒相。
庆之拖着行李箱往七号出口走。每次来北京,她都走这个出口。她喜欢穿过宽阔的走廊走向这个出口的感觉。土黄色的大理石地板、蓝底白字的指示牌、银白色的栏杆与立柱、黑色显示屏上班机抵达的滚动信息、指示牌上各个方向的箭头、悬立在头顶的消毒柜广告、天花板上的条形灯带……这些目不暇接的时代标记,一边围绕着她,一边被她甩在身后。还有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不同国籍,不同民族,不同年龄,不同装束,不同的脸……他们就是大千世界,而她,正穿过无限的世界,往她信赖的出口走去。这感觉十分美好,还有些小小的悲壮,嗯,就是那种惊涛拍岸我自岿然,数过千帆决不动摇的感觉,让她在望见七号出口那个又黑又大的阿拉伯数字“7”时,再一次脸发烧,心跳加速。
距离七号出口的自动门还有十步远,庆之停下脚步。她左手扶着皮箱拉杆,右手揣在上衣兜里,握了一路的手机想拿还是没有拿出来。七号自动门开开合合,每开一次,冷风就伸进一只爪子,在她的头顶猛抓两把,揉乱她垂在两肩的长发。
庆之握着手机的手心已经出汗,汗水又黏又冷,浸得手指冰凉。她在犹豫,要不要给他发条短信,告诉他她来到了他所在的城市,就要和他同在一片天空下呼吸。真肉麻!当然,她不会把这种同呼吸的肉麻感觉告诉他,那是她自己的事,就像她在每个夜晚静静地思念他,剧烈或者无望,只属于她自己。他是知道她要来的,半月前,她一收到前来开会的通知,就把消息告诉他了。他回复说,好啊,快来吧!那么,他是想见到她的。既然如此,她犹豫什么呢?她为什么不在飞机起飞前就告诉他,好在落地时,收到他的迎接短信?为什么起飞前她不给他打电话,不在电话里要求他来接她?
一下飞机就有这么多疑问在心里兜转,庆之少有地六神无主。
他们之间,为什么总是有很多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有很多不能问出的话?为什么话到嘴边就是无法说出?这就是庆之犹豫的原因。他现在在做什么?要不要告诉他她已经抵达?告诉他她已抵达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不直接说她想念他而且最好今晚就见到他?庆之让自己盯着自动门上的阿拉伯数字“7”,嘴里又默默数了七下,盼望这个数字因为它丰富的蕴含而具备奇效,能够暗示她她该怎么做。
他们同在出版界,之前已经认识,是四年前的一次会议,让他们萌生了情愫。会址在新疆伊犁,震撼心灵的美景让他们快乐而放松。在那拉提草原,他们都亲近马,很快领悟了骑马的窍门,腰要挺直,绷上劲,腿蹬紧,而后结伴登上了两个碧茵似锦的小山丘;到了赛里木湖边,望着湖对岸的皑皑雪峰,庆之突然明白了静待其时的涵义,心里一阵喜悦,猛然转头,就在吵吵嚷嚷的一堆同行当中,与他四目相接;再后来,休息就餐时,每当他们中的一个人说起话来,另一个人的全身毛孔都在大口喘气。所以,当会议结束,他们的恋情开始了。
那个阿拉伯数字“7”意味着什么呢?三年前秋日里的一天,她坐在慕田峪长城的台阶上,头顶是蓝天丽日,身边是满眼温柔的他,她心情大好,突然心念一闪,跟他玩起了一个小把戏。要是当初也像今天这么犹豫,这个把戏就不会有了。犹豫就是没有自信,是怀疑,是担心,是缺损,而当时的她完全只有喜悦,喜悦冲撞和支撑着她,让她对身边的他确信无疑,让她确信把戏的圆满。
带笔没有?
带了,干什么?
把你的幸运数字写在手心,我们一起写,各写各的,就一个。
他笑眯眯望着她,眼中的爱无边无际,她真想跳进去,淹死算了。
快啊,别傻看着我。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要不是旁边人多,她会咬住他的嘴唇不放。
一个黑色碳素笔写的“7”字在他宽大的手心里,另一个黑色碳素笔写的“7”字在她掌纹简洁的手心里。他们四眸相对,两个“7”便紧紧扣在一起。
要是拍成电影,这一幕算得上一个又浅薄又煽情的狗血镜头。他们多大了?四十不惑,各自都有家庭,年龄和身心已被生活践踏成断壁残垣,但不小心还是爱上了。而一旦爱上,别人眼中的浅薄煽情,到自己这里都成了可歌可泣不可亵渎的伟大爱情。曾经,她这样取笑过闺蜜,轮到自己,却只管感天动地。但其实她心里清楚,什么四十不惑?四十才是内心最动荡的年纪,四十岁的日常已被榨成一条甘蔗皮,巴不得生活来个乾坤翻转。
许多夜晚,庆之都是枕着慕田峪长城的那一幕进入梦乡的。此刻,望着自动门上的阿拉伯数字“7”,她并无例外,再一次被大脑分泌的多巴胺带入麻醉。“7”的意味,庆之耳熟能详,北斗七星是古人崇拜的天极,一周七天,光谱有七色,音阶有七个音,祭奠亡灵以七天为周期……一个携带天机蕴藏神灵的数字,她和所有坠入情网的人一样,将巧合视为缘分,都是为了那可怜巴巴无法证实的幻觉。
庆之终于拿出手机,盯着屏幕打字时,眼前浮现他爱意无边的目光。她在一片甜蜜的晕眩中发出信息:到京,会议五天。文字之后,又加了一连串龇牙咧嘴的微笑表情和一个拥抱动作。
发完短信,庆之抿嘴暗笑,又长舒一口气,抬手理了理被冷风揉乱的长发,再把黑呢短外套的扣子一一系上。已经四月,北京竟然这么冷,出发前,她怎么就忘了问问他北京的天气呢?是啊,她从来没有想过用这些日常的小事去连结她和他。那不是很自然地就把到京的消息告诉他了吗?而他,这一刻说不定就站在第一道出口的银色栏杆外,笑眯眯望着她。但她没有这个意识,她没有用天气、晚餐、毛巾、胃药……这些日常琐屑将他与自己联系起来的习惯,所以根本想不到。他们不在一个城市,各有各的生活,他们不是对方的全部,也不是对方的必须。那么他们爱上是因为什么,又用什么维系他们的爱呢?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吗?庆之耸起肩膀打了个激灵。为什么近来一想到这句话她就觉得心虚?就想到了煮不烂的鸭子嘴?偶尔,他会用手机发来几张日常小照,有时在机场,有时在家,有时在办公室。一次出版社开会,副社长把脸吊成一张鞋垫,敲着桌子核算各部室的半年创收指标,他的短信来了,她快速扫过,不敢打开看,左右两边都坐着人呢。可是身体眨眼间就成了一团烟,轻飘飘只是要往上飘,她咬着牙握住椅子扶手,用力把住自己,坚持了七八分钟,还是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了会场。回到办公室,她锁上门,先是贪婪地看他的脸,体会他脸上的神情,嘴边的笑意,甚至下巴上的一粒黑痣、额头边发际线的弧度,然后看他的衣服,衬衣的颜色,外套的品牌,皮鞋的款式,再与以前收到的照片进行对比归纳,总结出他的穿衣习惯和最佳搭配。最后,也是最花功夫的,是一件件记住他置身其中的日常物件。铁艺花架的高度,书柜有几扇门,书柜里的漆器摆件,办公桌上的水晶笔筒,电视柜的黑白两色,阳台上开紫花的穿心莲,以及爬在墙上的一道印迹、窗外的天空……只有通过照片,她才稍稍了解一些他的日常。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啊,她嫉妒它们,因为它们比她更与他亲近。想念他的时候,她用这些细节填满他脸庞之后的空间。这些死的日常,一次,两次,一百次,五百次,不知不觉就与她自己的日常一样,变得死气沉沉毫无光泽。没有日常的爱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呢?柏拉图式的爱,整天思想来思想去,通过思想爱一个人,看不见摸不着,越想越不靠谱。爱是具体的,爱要及物,通过冬暖夏凉的自然体温,通过送到手边的一只橘子,通过她的腿压在他的小腹上,通过掉在床单上的毛发,通过生米做成熟饭的谷香,通过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打出和接通的电话,通过争吵又和好的眼泪……电必须通过一个具体的导体才能产生输出能量,爱必须通过鸡零狗碎才能显现真情,无论她提醒过自己多少遍,可是内心,还是不愿举手投降。只要想起他的脸和微笑,她就如同走进电影院,怔怔坐在自导自演的影片前,看着,看着,就成了一块浸在蜜中的塌馒头。
天已黑透,玻璃自动门开开合合,那些走出去的人,多数快速消失于黑暗,只有极个别的,走出两步,又拐到一旁的台阶上,或者心事重重踱着小步,或者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汽车,默然无所动。庆之盯着那两个如她一般徘徊在自动门门边的人影,衬着远方的黑天,猛然感到自己与他们一样,同是茫然的幽灵。远方的黑天无所不有,迟早是要走进去,但是此刻,他们都在等待,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庆之看看时间,八点二十五分,决定再给他十分钟,看看他怎么回复她,如果……如果他想见她,她明天一早再去会议点报到。
大姐,大姐。庆之感到右手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她回过头,看见一个黄头发黑眉毛满脸虚汗的女子站在她一侧。女子见庆之看见她,又怯生生叫了一句,大姐。
你是叫我吗?庆之盯着女子奇怪的面容,真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将她扯过的右臂收缩回来。且看这女子的模样:年龄大概三十左右,身高至少一米六五,微胖,浅黄色的打底衫像条睡裙,一直垂到小腿。光腿赤脚穿着一双蓝色的一脚蹬平底布鞋,外面套着一件男式绿色冲锋衣。关键是那张脸,头发泛着营养不良的枯黄,又稀又薄地贴在头皮上,像是被雨淋湿了。脸型是标准的鹅蛋脸,两行眉毛奇怪地又粗又黑,皮肤极其苍白,同样是淋雨似的蒙了层水汽,薄嘴唇又青又白,没有一丝血色。一只手缩在袖筒里,两只肩耸着,看样子是冷得发抖。
大姐,我都跟了你一路了。那女子说。
你是谁?跟着我干吗?
我原先叫蔡喜文。我从银川跟着你上了飞机,又跟着你下了飞机。
庆之感到毛骨悚然。她看看左右,死死盯着一个迎面走来的陌生人,为的是感受对方走过掀起的气流;她又朝走廊另一头望去,确认写着“机场快轨”“二楼出发”字样的指示牌,以及嗡嗡运行的上升电梯,都可以证明自己非在梦中。收回目光之后,庆之再一次审视女子的脸,期间重温了登机前到落地后之间所能回想起的一切细枝末节,连打盹时邻座不小心碰醒她的桥段都想到了,如何也不记得周围有一位这样的女子。
什么叫原先叫蔡喜文?那你现在叫什么?跟着我干什么?
现在我已经不是蔡喜文了。现在我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跟着你,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庆之朝四周望,看看有没有警察,好把这个叫蔡喜文的女子交给他们。
大姐,我不是神经病,你别害怕,我不会害你的。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你家在哪里?你没有行李吗?你到北京来干什么?
我老家在甘肃平凉,在银川干活。我不是来北京,我在北京什么人也不认识,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就是跟着你,你上哪儿我就到哪儿了。
真是越说越糊涂。庆之一边听,一边注意到女子像根被水冲刷的水草一直在微微抖动,她的脸,以及脖颈小腿的皮肤,始终泛着水草湿亮的暗光。
那有椅子,我们过去说。庆之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玻璃自动门在她身后开开合合,像是远方黑天来者不拒的大嘴,饥不择食,永不餍足。
你为什么不坐下?女子站在庆之脚前,垂着肩,两只手都缩在袖筒里,仍然在抖。
你冷吗?庆之问完,心烦地扫了眼手机,他仍然没有短信。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一直在出汗?庆之继续问,问完发现斜对面一位玩手机的陌生男人朝她投来奇怪一瞥。
大姐,你还是走吧,别坐在这里说,他们会笑话你的。
为什么要笑话我?
他们……他们看不见我。说完,女子身体猛地一摇,赶紧补上下一句话。大姐,你别怕,我不会害你的。
一切都有了解释。庆之身子一紧,汗毛一根根都立了起来,扎得她皮肤隐隐作痛。她从小就听老人说,无处可去的鬼魂会返回人间寻找附体,因为飘在那魑魅魍魉的世界极其痛苦,和心灵找不到归宿的人一样,恐惧焦虑没有安全感。她还经常听到被鬼附体的故事,书里有,身边的亲朋好友也有,什么声音变了眼神变了,什么能说出过去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事情,每一个都奇奇怪怪灵灵异异。比如她爱喝酒的姥姥,经常被一个小男孩的鬼魂捉住,半夜里爬上枣树揪枣子。也许是因为听得多了,或者对那个世界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庆之对这些事情的反应,倒是好奇和同情大于恐惧。但是老人们又说,容易被鬼捉住的人,多是一些身体虚弱脑子古怪的人,而她觉得自己既不虚弱也从不古怪,鬼魂怎么会找上她呢?不管怎样,庆之想,一定是自己哪方面出了问题,有了漏洞,不然,整个机场的人,这个叫蔡喜文的女子为什么会偏偏盯上自己呢?乘虚而入,鬼魂当然知道。
你跟着我也没法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呢!庆之拖着皮箱边走边说,期待手中的手机赶快响一声,让他的短信告诉她,今夜她将何去何从。
你不要跟着我了,回去找你的亲人吧。前方,出站的人影仍然穿梭不息,玻璃自动门依旧开开合合。自动门外,那个使人遁入其内的黑天又一次让庆之感到不知所以。她有意停下脚步,转过身再次向那女子强调,我来北京开会,你跟着我,会影响我工作的,我真的什么也帮不了你。
说完她赶快转身,却迎面望见一位握着警棍的年轻特警。那年轻人戴着帽盔,盔带扣在下巴上,上下全副武装,正奇怪而严厉地盯着她,仿佛她是图谋不轨的恐怖分子。
庆之扭头奔出玻璃自动门。自动门外的黑天不知所终,自动门内的世界也让她无从解释。念头还未落地,冷风便一巴掌扇过来,庆之的半个身体都给掀到一边。她缩紧身体,甩了甩被风抓在半空的头发。风呜呜低吼,夜空看不见星星,这个巨大而沉重的城市被黑天包裹着,里面也许找不到一点给她快乐和幸福的内容。庆之想到刚才在自动门里望着门外时的心境,觉得那时无论想得有多远,也是绝然体会不到这一刻的冷的真实。但是她仍不死心。她在第一道路口的台沿上停下来,拿起手机再看,她希望是过往的汽车噪声淹没了新消息的提示音,后来,又疑心手机突然欠费,他的信息进不来,所以又试着自己给自己发了一个短信。风在耳边吼,她的脸仿佛浸在冷水中,她在发抖,而她的脑海,回味着他的第一个吻,温柔,缓慢,深情。
大姐。那女子又站在了庆之身旁。
大姐,我不是想去哪就能去哪的,有一股风将我吹来吹去,根本不让我靠近我想见到的亲人。我的身后总有天崩地裂的声音,我被追得到处跑。
你死……你出了什么事?
今天是七七四十九的最后一天,大姐,我做了最大的坏事,我把我男人勒死了,又把女儿扔了。我跳了黄河,以为自己死了就没事了,但谁知道死了也不得安生,他们变成雪崩和地震,我吓得只能逃路。大姐,你救救我吧!
你为什么要勒死你男人?
他是个酒鬼,回家老打我,干活拿不回钱,我一说他就打我。那天他喝多又打我,打完后睡了,我就把他勒死了。我想反正我也活不成,不如自己死。本来想抱着女儿一起跳河,但又舍不得,就把她扔在了大桥边。
我能救你什么?你让我怎么救你?庆之在心里说,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大姐,我瞧着你面善,等你开完会回到银川,帮我找找我的女儿吧。孩子姓武,是七巧节那天生的,所以我给她取名武七巧。孩子的出生证明,还有我的一封遗书都在包裹里。如果能找到她,再帮我把她送给一个好心人。我不想让家里人养大她,不想让她长大以后知道我和我男人的事情。
不管这个女子说的是不是真的,庆之想,还是先答应她。
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但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不一定能找得到。
我能听见她的哭声,大姐,我女儿还活着。
呼的一声,紧吹的冷风忽然变大,庆之扶着行李箱,身体还是不由一晃。冷透了。被这女子的经历所动,庆之不想再等他的短信。在出租车候车点,不到两分钟,穿制服的调度小姑娘朝庆之挥挥手,示意轮到她。停过来的出租车有四五辆,庆之拖着行李箱,下意识找有“7”字的车牌号。最后,坐进了一辆尾号为“713”的出租车。
这时,他的短信来了:不能见了,忙,要去深圳出差。
车里很暖和,给司机说了地址,庆之便闭上眼靠紧椅背,不想再说一个字。她要用沉默把自己暖和过来。司机在收听音乐广播,广播里正放着王菲的《执迷不悔》。庆之内心已经冰冷,想到自己连坐车都在找数字“7”,对应到这首歌,悔不悔,她现在不知道,但执迷不悟倒是千真万确。对于他,她从没期待过多,一个两年都未必能见一面的情人,除了装在心里做个梦,除了用梦里的微甜化解日常的乏味与下坠,还能有什么企图呢?现在,她能感觉到,这个梦大概都要消失了。这是比日常更乏味更让人心生悲凉的事。
身体暖和过来,庆之立刻知道自己已经感冒,因为鼻塞越来越严重。只是在风里站了十来分钟,人啊,真是越来越虚弱了。上中学时,家在郊区,每天骑车到学校,冬天最冷时要零下二十四度,路上骑一个半小时。坐到班里,炉子没煤烧,冻急了,全班同学都得跺脚取暖,即便如此,那时都很少生病。现在呢,无论孩子还是大人,正常的抵御能力都在退化,身体退化,精神能不退化吗?庆之想的是她的梦,构成梦的人连织梦的能力都在退化。一段无所图的情爱是因为无所图而结束,还是因为这段情爱本身就是虚空,更甚者,是因为造成这一切的人的无能与退化?如果是因为人,那么继续下去,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美好可言呢?
机场高速堵车,司机见缝插针来回变道,突然一个急刹车,庆之睁开了眼睛。四周车灯一片,片刻间她有些恍惚,分不清外面是人海还是火海。再一看,那女子又坐在了她身旁。
这一次,那女子在哭,脸上的潮气变成一片闪着鳞光的泪水。她捂着嘴看着庆之哭,眼泪像河水,流过脸颊,流过下巴,流过脖子,流过绿色冲锋衣的前襟,然后又往身体的两边流,顷刻间就浸透了整件衣服。这还不够,那河水般的眼泪继续往下流,流过膝盖,流过小腿,流上脚背,连蓝色的平底布鞋都打湿了。庆之看着女子的泪脸,看着她水草般不停抖动,眼泪也跟着下来了。是啊,好端端的一家人,这么年轻,两条命没了,一个新生命不知所终,怎么哭都哭不够啊!庆之的眼泪也跟着多起来,不得不从手包里取出纸巾,一下又一下,没多久,半张纸都湿透了。
嗨!什么事儿您得往开里想!庆之正一心一意陪着女子伤心,司机的大嗓门把她吓了一跳。要往开里想,哭有什么事用啊!人活着,就要不停地经事儿,不是有句话说,活着就是……就是什么含……含辛茹苦嘛。都一样儿,谁都一样儿。所以得往开里想,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哭多了,把自个儿身体哭坏了,受苦的还是自己!您说呢,大姐!
呃……谢谢您,没事。庆之赶快擦干眼泪,一转头,那女子不见了。
司机这一嗓子倒把庆之喊醒了。并非他的那番话多么高明深邃,他是好心,道理也说得实在,是一套放之四海皆准的熟语。庆之觉得他喊醒自己,是因为他完全误解了她,她真不是在为自己哭。顺着司机的话,庆之回想他们成为情人的四年里,即便因为渴望落空失望虚弱到极点时,她都没有哭出一滴泪来。但不哭不代表心里没有悲凉,悲凉是因为哭都哭不起来,因为她为自己强行制造的这个梦一开始就没有分量,没有对生活的承担,没有日常琐碎的充实,没有厮守,没有争取。她给自己、给他搬出许多现实的理由,让他们的恋情止步于没有生活和精神的难度。这不是很流行吗?彼此只要轻松快乐,这是不言而喻的,否则,谁犯规,谁出局。所以,他们的恋情只是一件装饰品,是一根挂在生活——这个行李箱上的蓝丝带,是瓶调味品。生活纵然乏味,蓝丝带纵然赏心悦目,然而轻飘的蓝丝带根本拖不动生活,更何况翻转乾坤。所以,她怎么能为一条蓝丝带、一瓶调味品哭呢!而悲凉正由此而生,她真的已经不能用尽全力去爱一个人了吗?真的异化成一个要将生命的喜悦寄托在蓝丝带和调味品上的人了吗?
庆之内心清澈许多,却又突然想到那女子。她后悔刚才没有问问那个女子,在过去的七七四十九天里,她为什么没有投生为人,这样不就有了再见到自己女儿的机会了吗?是因为苦海无边悲凉无尽她不想再生为人?还是因为无法投生?
(短篇节选)
(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