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
五十岁的母亲做出一个决定。
“我要出去住一阵子。”
这是她的原话,简洁明了。为什么要出去住,去哪里住,母亲都没说,这很不像她。在我的印象中,我从没见过母亲有任何关于她自身的决定,仿佛她是一件东西,属于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唯独不属于她自己。也许她的丈夫和三个儿子,还有我这个女儿在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我们都对这样的日子习以为常:母亲天生就是为丈夫和孩子而存在的。这么多年来,她实际上也一直扮演着这样的角色。母亲是在晚饭时说这句话的。我们家九口人围着大饭桌吃饭,父亲,三个哥哥两个嫂子,一对侄子侄女,还有我。加上母亲,本来饭桌上应该有十口人的。怎么说呢,好像从我记事起,母亲从未在饭桌上吃饭。家里人会不断有人要求拿汤勺辣椒酱油醋,等等。母亲一直在饭桌和厨房之间来回忙碌,从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久而久之,母亲就不在饭桌上吃饭了。
母亲说完那句话后,她站在饭桌边等着,手里握着碗筷,仿佛在等待谁答应她的请求。然而大家都好像没听到母亲说的话一样,各自吃自己的饭,还一边谈论村里谁家正在起的房子和刚买的大家电。我的侄子这当儿放了一个响屁,被我二嫂嫌恶地看了一眼,正好被他妈,我的大嫂看见了。这个早就想分家的泼辣女人不干了,也不管饭桌上的公公,把筷子一摔,抱起儿子起身就走。我大哥是个怕老婆的男人,立马也放下碗筷。我父亲脖子一挺,朝我大哥呵斥:干吗?在我父亲眼里,怕老婆简直就是一件和败坏门风一样可恶的事情。我大哥起了一半的身子重新坐下来,不过眼睛却不断瞟向门口。大哥朝站着的母亲瞪了一眼,说:还不赶快去看看。我看见母亲拿碗的手抖了一下,但她没动。
母亲的反应终于引起大家的注意了。但是我敢保证,母亲之前说的那句话肯定没有谁听进去。
父亲发火了:“人死了?还不去看看。”
母亲的嘴唇微张了一下,而后合上了,她朝厨房走去,再也没出来。那晚,我们家的饭桌一片狼藉,脏碗筷和菜碟子扔了一桌。父亲当着儿媳们的面不好发作,绷紧一张脸走进走出。他觉得母亲肯定中邪了。最后是我帮母亲把饭桌收拾掉了。一整夜,我一直听见我隔壁的母亲的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她一直在倒腾什么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出门了,一整天都没见她回来,家里一团糟。地没人扫,猪鸡鸭狗没人喂,早饭午饭也没人做,我的两个嫂子带着各自的儿女全都回了娘家。这个家一下子陷入兵荒马乱之中。父亲几乎气疯了,踢倒家里所有的凳子。我们都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母亲几乎从没离开过家,我们随便在家里什么地方叫一声,母亲都会带着恭顺的、略显惊慌的表情出现在我们面前,手里拿着我们所需要的东西。
后来邻居玉姑见我们一屋子鸡飞狗跳的狼狈相,对我们说,你们妈在毛竹岛锄地呢。父亲和我们几兄妹都糊涂了,不知道母亲在那锄什么地。父亲于是领着我们兄妹四人,一路朝毛竹岛心急火燎地赶去。他一直铁青着脸,那样子看起来仿佛要把母亲怎么样一番。我们几兄妹都没怎么为母亲担心。我们都是在母亲的哭泣声中长大的,已经见怪不怪了。习惯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啊。
有必要说一说我们这个有趣的村庄。这是个四面环水的村庄,一条叫“右”的江流着流着,突然在某一段江中心分成两股水流,绕出一块足够建上千户人家的肥沃土地,然后又在某一处汇合,重新成为完整的一条江,我们的村庄就应运而生了,村里活着的人谁都不知道这个村庄到底有多少年历史。我们村因此外出和进来都必须渡船。站在连接这条江的大桥上,可以看见我们村庄像一块补丁一样镶嵌在右江里。右江和我们村庄自然是低于大桥的,但是有一年发了大水,江水都漫过桥面了,而我们的村子却毫发未损,只淹了河边几块辣椒地。专家们说,我们村是坐落在一块浮地上,江水上涨时,村庄也跟着水涨船高了,不管江水怎么涨,都不会把船淹没掉。村民们质疑专家的说法,按照他们的说法,我们村庄就等于一个浮在水面上的葫芦瓢一样的东西了,不要说大水,一阵大风都能把它吹走的,真是荒谬至极。尽管如此,村民们却从没有谁想过要离开这块能上下沉浮的危险之地。毛竹岛的诞生也和我们村庄一样,只是要比我们村庄小得多,也就两三亩地的模样,还到处是鹅卵石,长着几株还算不错的毛竹,因此叫毛竹岛。它就挨在村边上,到枯水季节,大人甚至可以涉水而过,水只到大腿根处。当然夏季涨水的时候必须得撑竹筏了。从我会记事起,这个毛竹岛一直是我们家的,我不知道它到底怎么落到我们家手里。好像村里人也很不屑毛竹岛上的那点沙地和遍地的鹅卵石。那些石头还怪好看的,有些还带有颜色,给江水冲刷得无比光洁。毛竹岛上一直有一座小木屋,那是父亲领着几个哥哥建起来的,我们家曾经在毛竹岛上养了很多年的鸭子,我们把那栋小木屋叫作看鸭房。如今,家里已经很多年没养鸭子了,毛竹岛上的地也不去种。父亲和哥哥们都不稀罕那点地了,他们在村外头包了上几百亩土坡种一种叫鸭舌胆的药材,收益很不错。
不知道母亲怎么会突然到毛竹岛上去锄地。
远远的,我们看见毛竹岛上的木屋顶升起一股淡白色的轻烟,在已经变黑的石棉瓦屋顶上摇曳着。父亲扭头恼怒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儿女,像在询问,可我们都不吭声,我们也不知道母亲到底要干什么。我们和母亲隔了一条大概三十米左右的河面,现在又是夏季,要想过去只能划竹筏了。但那张多年不用的竹筏此时泊在母亲那边的毛竹岛岸边。我们看见母亲在毛竹岛上忙碌的身影,她不断地从木屋里进出,像只忙碌的蚂蚁,搬一些石头进去,又从里头扛出几块腐朽的木头,还踢了一脚那扇会自动闭合的木门,大概嫌弃它自作主张地关起来吧。她只顾忙活,沉浸在她的劳作中,连我们站在河边看她都不知道。我看见岛上那几株毛竹长得更茂密了,枝头上还有几只鸟飞来飞去,很欢腾的样子,仿佛因为久无人迹的岛上来了新客人的缘故。
父亲朝我瞪了一眼,我赶紧往前一站,站到父亲和几个哥哥的前头,朝毛竹岛大喊:“妈!”
母亲在木屋门边站住了,朝喊声张望,然而很快她就进木屋去了,根本没把我们当回事。我回头朝父亲和哥哥们尴尬地看看,哥哥们面面相觑,一脸困惑,而父亲依旧紧绷着脸。我又朝毛竹岛叫了一声,母亲这次连面都不露,仿佛在里面睡着了。我们在江边的举动引起浇菜地的村民的兴趣了,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丢下水桶和水瓢聚到我们身边来,不断问我们发生什么了事情。父亲气红了脸,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嘲讽。他朝村人气呼呼地说:“有什么好看的,都走,走开。”说完他朝几个子女挥挥手,说:“回去,都给我回家去,丢人现眼的。”我们几兄妹只好跟着回家了。
很快,全村人都知道母亲要离开家到毛竹岛独自过活去的事情。父亲几乎不敢出门,他怕出门会碰到村人疑惑和嘲笑的目光,在屋里像只困兽一样暴躁不安,又毫无办法。哥哥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药材基地,那里确实离不开人。家里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人,我要照管家里的猪鸡鸭狗,还得给他烧饭。父亲吃着吃着,把筷子一摔,咆哮道:“这是人吃的吗?盐巴不要钱了啊?你闭眼睛放的?”
我呛他一句:“想好吃自己煮,我又不是我妈。”他瞪了我一眼,显然很无可奈何,于是他朝我拍着饭桌问:“你说你妈到底要干什么?嗯?”
对此,我只能朝他翻白眼。我们几兄妹中,我是最不怕他的。有时候我觉得父亲只是披着一副强硬的皮囊而已,里头软弱不堪,我甚至认为他其实是挺怕我妈的。
期间母亲从毛竹岛回来过几次。有一次是拿了半袋大米、一些油盐、两只碗和一双筷子,还有几只家里废弃不用的菜锅和煮饭的锑锅。一天下午,她又从屋后的鸡棚里拽出来几块旧木板扛走了,大概是铺床用的。自从父亲领着几个哥哥出去包地种药材后,家里经济条件渐渐好起来,隔三岔五父亲就张罗置换家里的东西。我们只顾享受添置的新家用,从来不关心那些旧的东西到哪里去了。现在,这些东西被母亲重新翻出来,有些从她的床底下,有些在杂物房里,有些在阁楼上。这些旧东西被母亲蚂蚁搬家一样搬到毛竹岛上了。母亲从我们面前很淡定地搬走那些破烂,我们谁都不敢吭声。母亲拿走的是破烂,我们谁会吭声呢,这些东西假如不是母亲收拾起来,按照父亲的性子早就送人了。父亲端坐在他惯常坐的太师椅上,一声不吭地看母亲走进走出,脸上是一副嘲讽的表情。
母亲最后一次回家时,抱走那只晚上习惯缩在她被窝脚睡觉的黑猫和一卷鼓囊囊的竹席,那里头卷着她的衣物。母亲就这样离开家独自到毛竹岛上过日子了。邻居家玉姑久不久给我们带来母亲的一些消息。上集看见母亲坐船出去赶集了,买了几斤板油。前几天母亲和她借三百块钱,买了上百只鸭崽,到江边时她把鸭崽全部赶进江里,自己撑竹筏过去后,在毛竹岛那边滴嘎嘎滴嘎嘎地唤鸭崽。玉姑还给我们学了母亲唤鸭崽别扭的声音,她垂下头,说,三十年了,你妈的口音还没学好。
玉姑是说母亲还没学会一口地道的本地话。母亲十九岁时被我奶奶买来给父亲当老婆,据说是河北人。我们村里这样的女人不少,本地女人娶不起,买外地女人来当老婆。有些女人是自愿被买来的,因为家里穷得实在待不住,有些则是被拐卖来的。我不知道母亲属于哪一种。由于我们村特殊的地理位置,不管是自愿来还是被拐卖来,几乎都老老实实地在这个四面环水的村庄生儿育女,到死都没再回过一次娘家。据说以前有一个陕西女人是被拐骗来的,看夫家家境贫寒,男人也长得丑,半夜像贼一样逃出夫家,结果她忘了村庄和外界隔一条差不多五百米宽的江水,跑到江边时傻了眼,坐在渡口边一直哭到天亮,最后自己回了婆家还被狠打一顿。摆渡的光叔不允许那些买来的外地媳妇上他的船,怕惹麻烦,万一女人趁机逃走了,他的船肯定要被女人婆家一把火烧掉的,除非女人婆家特意交代过才能上他的渡船。允许出去的女人往往是来婆家已十多年,儿女一群,死心了,想走也走不了。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话很少,对我们兄妹四个说不上很疼爱,大半辈子在家里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在这点上母亲倒是比村里那些买来的媳妇好一些,不用下田地。我没见过面的奶奶据说是个厉害女人,对父亲的教诲就是,不能让女人上台面。这个台面泛指一切,包括嘴里说上话,心里做得主,口袋里有钱,尤其是对买来的女人,更是不能对她掏心掏肺。也许奶奶在教诲她儿子时,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了。母亲看起来并不怎么让父亲操心,也没逃跑的念头,她几乎很少出家门,尽管父亲早就允许她出渡口赶集了。邻居的玉姑,也是个买来的外地媳妇,和母亲关系还算不错,二十多年的老邻居了。玉姑常常从她屋后的菜园子来到我们家厨房,站在门口和母亲说话。她们的本地话其实都说得不地道,话的尾音多多少少带有点她们出生地的调子。这像一个烙印,时间久了也许你会忘记了,但它其实一直不动声色地存在着。这对姐妹相称的外地媳妇通常都聊些家长里短的话,和村里其他女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有些时候我会看见她们俩突然莫名其妙沉默下来,各自脸上带着沉浸在某种冥想里的落寞表情,然后突然被一声鸡鸣或狗叫惊醒,彼此如梦初醒般慌乱相望,又立刻错开对方的目光,像是心照不宣地回避什么。她们这种情形常常令我感到莫名其妙。
母亲到毛竹岛上去住后,我常常看到玉姑拐出她的后园子,朝我们厨房后门走过来,走到半道,她才发现我们家的厨房后门里已经没有母亲了,这令她怅然若失。
“我妈到底怎么了?”有一次我问玉姑。玉姑摇摇头,神色凝重的脸上有种令人担忧的表情,然后叹了口气,朝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五十知天命,人老了,怕死在外头。我懒得琢磨。假如连玉姑都不知道,也许只有母亲自己才知道了。
父亲打发我到岛上看看母亲,那是母亲到毛竹岛上居住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的三个哥哥好像不觉得母亲到岛上独自居住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把家里没人做饭当作借口,趁机不回来了。父亲说他们全都是畜生,那模样仿佛他平时很把母亲当回事。我倒觉得哥哥们对母亲的漠然态度多半是跟他学来的。
其实我知道父亲常常在晚上时到江边朝到毛竹岛上张望,有时候还会在江边坐好久。江边的沙地上长有不少矮荆棘,一丛一丛的,茂密得能藏住孩子,父亲坐在某一株矮荆棘后面,不打算让任何人看到他。晚上,毛竹岛上的木房里会透出幽暗的煤油灯亮光。那里没有电。幽弱的煤油灯光洒在粼粼江面上,朝父亲伸过来一条半明不亮的水路。有时候还会看见母亲走出木房,拽着一条被煤油灯拖得长长的影子,来到发白的江边提一桶江水进木屋里去了。父亲坐在矮荆棘后面,盯住对面孤岛上那座同样孤独的木屋,有时候到下半夜才回家。我不知道父亲坐在黑暗的江边到底想了些什么。第二天早上我常常看见他搭在椅子上的一件被江边的水汽染得潮湿的长袖外衣。
“去看看是死是活。”父亲对我这样说。
那个下午天有些炎热。我来到江边,端着一个白色铝饭盒,里面是用新鲜荷叶包裹的四个糯米团子。这是玉姑给的,她听说我要到岛上去看母亲,早早泡了糯米蒸上,捏成团子,浇上拌有香油的老抽和剁碎炒熟的肉末。她把糯米团子包在新鲜荷叶上,闻起来非常清香。这不是我们本地的风俗小吃,而是玉姑老家那边的。我们村里有很多这样奇特的风俗小吃,天南地北的,当然,都是那些和母亲一样来到这个村庄的外地女人的家乡风味。母亲从来没给我们家做过她那边的小吃,一副彻底忘掉前生死心塌地过后半辈子日子的模样。
刚刚初夏,还没到真正的雨季,要不江水就疯了一样涨起来了,现在勉强还可以蹚过去,不过再过个把月就难说了。我看见那只竹筏泊在毛竹岛岸边,被一根蓝色的尼龙绳拴住,绑在岸上的一根木桩上。之前我记得那里没有这么一根木桩的。父亲和哥哥们每次划着竹筏到毛竹岛后,直接把竹筏抬上岸,从来不泊在江里。我看见母亲在木屋的背面锄地,挥舞锄头的身影有些单薄和别扭。这是她极少下地的原因。从家里带来的那只猫好像很喜欢这个陌生环境,在岛上蹿得像只快活的偷油老鼠,全然没有在家时令人讨厌的悠闲懒散模样。我本来打算朝毛竹岛那边喊母亲划竹筏过来接我的,但突然之间我感到有些心虚,也许,我未必叫得动母亲。这个想法着实让我有些难过。江边有些人在淋菜,他们看见我在江边蹲下来卷裤脚,都站在菜地里看我。我把鞋子留在这边的岸上,蹚下水去了。浅滩的水暖洋洋的,可以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和一些有头没尾的古怪浮游物在穿梭,暗绿色的滑腻水藻撩拨得我的小腿肚子微微发痒。一块长着苔藓的石头差一点把我滑倒,我趔趄了一下,还好,手里的饭盒没被我甩到江里。我紧紧抓着温暖的白色铝饭盒,突然感到这个盒子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心里有了想哭的冲动,那可是给母亲送去的食物呀,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对母亲有过这种饱含温情的举止。这一刻我才感觉到母亲对于我们家来说那么重要。父亲从我未见过面的奶奶那里学到了对母亲的戒备,时刻担心母亲逃走。这种戒备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成为父亲的习惯,父亲的习惯又长期潜移默化了我们几兄妹。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我们家对母亲做了些什么。
“妈!”我快要上到毛竹岛岸边时,朝母亲喊了一声。我感觉自己像个溺水中的孩子带着深深的恐惧在朝自己的母亲叫喊。那只猫飞快地从毛竹下朝我飞奔过来,停在岸边冲我不断叫唤,不知道是表示欢迎还是对入侵者的抗议。母亲朝我转过身来,我看见她背着阳光而变得暗下来的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她看见站在江里的我,显然吃了一惊,放下锄头,两只手在袖套上不断擦拭,朝我走过来。母亲困惑的表情使我感到伤心,我分明感到一种客气不动声色夹杂其中。其实这是她惯常的表情,只是以前我并不在意。
“有事?”母亲问我。她站在岸边的沙地上,看我从江里走上来。她瞥了一眼我手里的白色铝饭盒,有些不安地说:“我这里不缺什么的。”
显然,假如不是给她带来所需要的东西,母亲是不愿意看到我,或者是家里任何人的。
我有些伤心,把铝饭盒塞给她,然后弯下腰把裤管捋下来。我的裤管全湿了,粘在两条腿上,湿漉漉的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玉姑给你的。我爸叫我来看看。”我有些生硬地说,觉得母亲至少应该对我穿湿裤子而表现出该有的关心,但她什么都没说。母亲打开铝饭盒,我见她清瘦的脸上漾过一丝明朗的表情时,顿时后悔了,也许我也该给母亲带点儿家里的东西来的,不管她需要不需要,哪怕一壶菜油也好哇。
母亲在毛竹岛上开了两块不小的菜地,估计有一亩。湿漉漉的菜地里已经有嫩黄的菜芽冒出地面了,估计是白菜。在小木屋背后,母亲砍了一些毛竹枝条围成一个鸭舍,一群毛茸茸的鸭崽怕冷似的挤成一堆。母亲说足足有一百只。我看着菜地和那群鸭崽,感觉母亲在短时间内是不会回家了。我跟着她进入小木屋,屋里和家里一样收拾得很整齐,摆放熟悉的旧东西。烧饭的柴火是从江滩上捡拾来的浮柴,整齐码在由几块大石头垒起来的火灶边。家里的厨房连灶台都是铺瓷砖的,烧饭用煤气,很方便。母亲好像并不介意目前简陋的居住条件,一屋子整齐的旧物件透出母亲的日子并不像我想象中的狼狈。她把玉姑带给她的糯米团子取出来,放到一个边边已经磕了不少口子的瓷盘里,然后把铝盒子放在我旁边的矮凳子上,却不递给我,也没叫我吃糯米团子。我感觉到母亲和我之间缺乏一对母女该有的自然和亲昵的感情,之前在家我从没注意到这些。就是现在,就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待在母亲身边,在我长大后似乎没有过,更别提我那三个哥哥了。
“你要在这住到什么时候?”我说。我感觉到和母亲之间的生疏之后,不知怎么的,平时张口就来的妈变得别扭起来,像只满怀怒火的小刺猬刺拉拉地朝母亲发问。
母亲又在袖套上擦她的两只手,看了我一眼,说:“这儿挺好的。”
“你不打算回家了?”我顿时有一丝气恼。
母亲沉默着。这一刻我感到母亲对我来说那样陌生,我从来不了解她心里有什么想法。
“哥哥们都不回家,嫂子们也回娘家了,我爸很生气。我每天都给他做饭,照管家里的鸡鸭。”我气冲冲地说,话里有明显责怪母亲的意思。
母亲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的矮椅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仿佛我说的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确实,这和母亲有什么关系呢,她从来左右不了家里任何事情。
我又说:“村里人都觉得我们把你赶出来呢。”
母亲脸上隐隐掠过一丝不安,说:“我自己出来的。”
“村里人不这么认为。”我说,“好好的家你不待着,非得跑到这破岛来住?”
母亲微微张一下嘴,“嗯。”她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低下头,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这副忧柔的样子使我感觉我们没办法再说下去了,我担心自己会忍不住朝母亲叫喊起来。我从小木屋走出来,被江里反射的阳光晃得打了个趔趄,差点踩到蹲在门口一直认真倾听我们谈话的老猫身上。我朝母亲的菜地走过去,她刚才在挖一块新开的沙地。
“这里要种什么?”我问母亲,顺手拿起躺在地上的锄头。我觉得那两块已经长出嫩苗的菜地已经够大了,足够母亲吃一年了,假如她继续把岛上的沙地都挖来种菜,我真担心她会决定把下半辈子都耗在毛竹岛上,这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一件可怕而荒唐透顶的事情。
母亲却把手里的空饭盒递给我,我愣了一下就火了,朝她喊:“死老太婆你赶我走啊?”我夺过那饭盒,把锄头摔到地上。
“我走,你就在岛上安家了,死也别回去。”我气坏了,朝母亲叫嚷。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我们村很多孩子也会这样责骂自己的母亲,和母亲顶嘴。我气鼓鼓朝江边走去,到了江边连裤腿都不卷就直接蹚下去了。
“小妖,小妖,划竹筏过去。”母亲在我身后喊。我听见她解开缆绳和划竹筏的声音,但我没回头,继续朝村庄那边的江边蹚过去。母亲的竹筏很快就划到我身边了,但我依然赌气在水中行走。
“小妖,快上来。”母亲有点儿着急,她划竹筏跟着我,我不理她,把江水蹚得哗啦哗啦响。我们都不再说话,母亲划竹筏,我蹚水,平稳的江面被我们搅出一道道水波,一直荡漾到岸边。我想这场景肯定很滑稽。我看见江岸边淋菜的村人都直直地站在菜地里看我们,这让我感到很丢脸。很快,我就走到岸上了,捡起江边的鞋子头也不回就走。爬上岸堤时我才回头看了一眼江面,母亲依旧撑着竹篙停在稍微靠岸边的江水中,静静站在竹筏上看我,并没往回划。毛竹岛如此孤单地被一片水域包围,小木屋孤独地站立在岛上,而水中一片破竹筏上清瘦的母亲手足无措的样子简直令我对这一切感到发狂。
回家时我几乎要哭着对父亲说,我妈疯了。他躺在太师椅上罕见的一言不发,微闭的双眼露出呆滞的目光,我觉得我们家里的每个人都变得不正常了。
站在村庄岸边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毛竹岛上母亲那两块菜地一片碧绿,游在江里的黄绒球鸭崽也长到差不多一斤时,母亲已经在毛竹岛上居住快一个月了。她把认为所必须的生活用品拿到毛竹岛上后,再也没回过家,仿佛完全把这个家给忘记了,一门心思在岛上种菜养鸭。期间我又去了两次毛竹岛,给母亲拿米过去。去的时候我是从江里蹚过去的。进入夏季后,下了几场雨,浅滩的江水渐渐涨起来,已经没到我的大腿根,不过天气也渐渐变得更炎热起来,因此我并不在意湿漉漉的裤管。我往往在岛上和母亲待到裤管完全干透了。有时候和母亲清除菜地里的杂草,她种了油菜,长得很不错。有时候我会坐在毛竹下逗猫玩。猫对我的兴趣不大,翻几个跟头引诱吃完我手里的吃食后到江边看鸭子去了。我和母亲不再谈关于她离家住到毛竹岛上的话题。尽管我仍然不愿意接受母亲扔下我们到这鬼地方来住的做法,但,怎么说呢,我觉得母亲有些可怜,母亲似乎一直都很孤独,假如她认为住在毛竹岛上会感到快活些,我不会反对的。我从毛竹岛上出来时,母亲划着竹筏送我,到了岸边,我从竹筏上跳下来,对母亲说:我走了。母亲温和地点点头。我三个哥哥也去了一次毛竹岛,告诉母亲药材基地很忙,进入夏季后雨水多害虫也多,离不开人。哥哥们离开时给母亲留下些钱,但母亲没要。两个嫂子偶尔带孩子回来,拿几件衣服又走了,去药材基地和哥哥们住了。父亲从没到毛竹岛上,每次我从毛竹岛上回来,他也没问什么。他的话明显少了很多,对家里的事情也不太管了,一副老了平淡安享晚年的模样。这倒使我觉得他像个真正的父亲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村人开始公开问我们,其实大多数时候是问我:你们妈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她想在岛上养几批鸭子,第一批已经快能卖了。显然村人并不相信我的话,但他们也不知道我母亲到底要干什么。只有玉姑在屋后见我时,忧心忡忡地告诉我,有时间多到岛上陪陪母亲。我很不喜欢她脸上那副惨淡的愁容,我母亲脸上也会有这样的表情的,不过我见得并不多。
有一天早上,父亲从外头急慌慌走进厨房对我说:“你妈要卖菜了,快给你哥哥们打电话。”我感到莫名其妙。他瞪我一眼,说:“愣着干吗,快打呀,叫他们把车开回来。”
那天早上,我们家在岸边活像演一出可笑的戏。父亲领着我们四兄妹,开两辆皮卡车候在岸边,等母亲从毛竹岛上划竹筏出来。我们看见泊在毛竹岛岸边的竹筏上有一担满满的青菜,显然是母亲五更天就起来摘的。母亲慢悠悠划竹筏离开毛竹岛时,父亲领着我们站在岸边等,脸上带着急切而严肃的神情,仿佛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母亲站在水中的竹筏上看见我们,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一脸困惑,停下划动的竹篙。
父亲朝母亲急切地喊:“过来啊,帮你拉菜去卖。”
在江滩边淋菜的村民听见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想想看,两辆皮卡车,父亲和四个牛高马大的儿女,等着帮母亲把一担青菜搬上车,搭上渡船,拉到集市上卖,确实够好笑的。母亲站在竹筏上看了我们一会儿,我看见她脸上有类似在忍耐某种隐秘疼痛的表情,想说又说不出来,然后渐渐变成愤怒,她调转竹筏,朝毛竹岛划回去了。父亲和我们都没料到母亲会这么做,淋菜的村人也不敢笑了,呆呆地看着水中划竹筏的母亲。我们都沉默着,母亲背对我们划竹筏的背影变成一种坚硬的拒绝,这使我们感到很难过。
“丑八怪,逞能吧。”父亲朝母亲嘟囔一句,对不知所措的几兄妹挥挥手,“回去,由她折腾。”他气哼哼地说。
那天早上我帮母亲把那担青菜从竹筏上搬下来,母亲挑到渡口,搭船过河去了。一担很沉的青菜,但也许卖不了几个钱。
毛竹岛上那两块菜地,母亲几乎隔天就能卖掉一担子,我有时候会到毛竹岛上去帮她洗菜,码到菜筐里。父亲说母亲总共卖了十六次菜,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和哥哥们都希望母亲能快点把那两块菜地里的青菜卖完,也许那时母亲就该回家了。但当菜地里的青菜渐渐舒朗起来时,母亲养的上百只鸭子已经像蒲扇一样在江里不安分游弋了,站在岸上老远就能听见它们无比惬意的叫唤声。
有一天夜里,起了暴风雨。黑漆漆的窗外时不时被一道道急速而雪亮的闪电划破,亮闪闪的伴随着噼啪一声凄厉响雷下来,窗外的黑夜顿时亮如白昼,看见窗外所有能动的东西在狂风中拼命挣扎,大雨紧接着瓢泼而下了,所能听见的只有狂风、雷电和暴雨,听着都令人心悸。父亲把屋里所有的灯火都打开,并使劲拍我的房门把我叫起来。
“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真是王八犊子。”他站在门外近乎咆哮。我打开房门,看见父亲穿戴整齐,连雨靴都穿上了。
“干吗?还让不让人睡了。”我朝他嘟囔。
“大雨大雷的你还睡?肯定涨水了,这么久没住过人了,还顶得住吗?快给你哥哥们打电话。”父亲前言不搭后语朝我一顿发火。
“深更半夜大风大雨,哪里还有渡船?我哥他们回不来了,”我说,“回来也做不成什么。”我也发火了,我觉得父亲一定疯了。
“蠢丫头片子!叫你打你就打。”父亲简直是对我咬牙切齿。我回房间穿好衣服后来到客厅,看见父亲把家里的雨衣雨伞全找出来了,他两只手足足拿了五把雨伞,连我侄子那把只有锅盖那样大的儿童阳伞都找出来了。我当着他的面给大哥打电话,大哥那边一接通,我便听到一声令人惊心的厉雷从手机里传来,紧接着窗外一片雪亮。我觉得我和大哥肯定置身同一个雷声里。果然,大哥那边传来嘈杂的雨声和雷电声。
“小妖,我们到渡口了,过不去,没有渡船了。光叔这劳改犯不肯开渡,有雷,太危险。你那边怎么样?”大哥在那头叫喊。
“我和爸都在家里。”我也朝电话里大声喊叫。父亲显然猜到情况了,他一边急速穿上雨衣一边怒骂:“王八犊子,关键时候一个都指望不上。”仿佛家里所有的麻烦全都是我们兄妹几个惹下的。父亲穿好雨衣急匆匆朝大门走去,我瞧了一眼窗外不断划破夜色的闪电,赶紧挂掉电话跟上父亲。
“我哥他们到渡口了,正等光叔开渡。我哥给他开大价钱了,不过要慢一点。”我对父亲撒谎,窗外亮如白昼的闪电实在让我感到害怕。父亲回头看我的表情有些怀疑。
“骗你干吗,要不你亲自打电话给我哥他们。”我知道父亲不会打。我想把父亲拖一时半刻的,也许过不了多久暴风雨就小了。父亲重新回到客厅,雨衣都没脱坐在桌边。屋外的暴风雨似乎并没有小下来的意思,闪电和雷声不断交替。我和父亲坐在客厅里,都不说话。我们明白各自心里的担忧,又都极力回避提及,那仿佛成为我们共同的隐痛。父亲静静坐着,黑色的宽大雨衣把他裹得跟秋天稻田里赶麻雀的稻草人似的,脸上带一种落难般的表情,我从来没见过父亲这副狼狈模样。他仔细聆听门外的暴风雨声,我知道他肯定听不到我哥他们的车喇叭声音了,除非奇迹发生。我们大概坐了将近四十分钟,父亲开始不耐烦起来,不断回头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心里又难过又有一丝快意,我觉得这个雨夜家里所有的担忧和麻烦都是他惹下的。毫无减弱的暴风雨终于使父亲忍无可忍,他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朝门口走去,显然他知道我跟他撒谎了。父亲打开家门时,门外射进来一束雪亮的灯光,灯光急速朝门口逼近,光亮中映出一片密集的雨帘。天知道我哥他们开了多少钱才能让光叔开渡。
父亲领着我们出门了,三个哥哥都拿着手电筒,把我和父亲夹在中间。我们穿行在暴雨中,时不时还霹一声雷。村庄在深夜的暴风雨中没有一丝灯火,连声狗吠都听不见。离江边大老远就听见江水湍急流动的可怕怒吼声,我们都暗暗加快脚步。靠近江堤时,江里巨流发出的声音彻底把暴风雨声吞没了,在哥哥们的手电筒光亮下,透过帘布一样的雨水我们看见毛竹岛上一片黑暗。暴涨起来的江水淹没掉不少菜地,毛竹岛和江堤之间的水域一下子宽阔无比。
“把手电筒关掉,关掉。”父亲大喊。
哥哥们关掉手电筒,我们在黑暗中努力朝毛竹岛张望,希望黑夜能衬托出点岛上的光亮来。然而我们什么都看不到。在频繁的闪电照耀下,我们瞬间看见岛上孤零零的木屋笼罩在暴风雨之下,看上去离我们那么遥远,毛竹岛似乎也变得小了许多,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被一股湍急洪流卷走的可能,这多么令我们心碎啊。
“喊呀,都哑巴了?”父亲冲我们叫喊。
哥哥们又重新打开手电筒,我们尽可能靠近咆哮的江水边。
“妈——”
“妈——”
“妈——”
“妈——”
我们四兄妹站在岸边,朝毛竹岛声嘶力竭地喊叫,一遍又一遍。我们怀疑叫喊声是否能穿透暴风雨声和巨流声到达毛竹岛上的小木屋里。叫着叫着,哥哥们突然全都停下来,显然知道怎么叫喊都是徒劳的。望着脚边怒吼的江水,我几乎哭出来了,扑打身边的父亲。
“都怪你这个阴阳怪气的老怪物,是你把我妈逼走的,你怎么不去岛上住,江水该把你冲走的,老怪物,该死……”父亲面对翻滚的江面,僵硬呆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大哥在黑暗中扯我一把,我甩掉他的手,朝三个哥哥发火。
“你们这些窝囊废,脑残,怕死鬼,你们看着妈被水冲走吧。我去找妈……”我终于号啕起来,脚步就要蹚进沸腾般的江水中,我从来没像此刻觉得母亲如此重要。几个哥哥死死拉住我。
“小妖,小妖,看,快看,妈那里亮灯了,你快看啊。”二哥急切地说。我顿时止住哭和挣扎,仇恨似的睁大眼睛朝毛竹岛看去。假如二哥骗我,我想我肯定会很不客气地伸手把他推下该死的江水里的。我们全都死死盯住毛竹岛。
“妈——”
“妈——”
“妈——”
“妈——”
我们又朝毛竹岛叫喊起来。果然,毛竹岛上的小木屋里有隐约的亮光透出来,在密集的雨水中若隐若现。这微弱的光亮使我们欣喜若狂。
“妈——”
“妈——”
“妈——”
“妈——”
我们又继续喊叫,哥哥们还不断朝岛上的小木屋晃动手电筒。小木屋里的光亮渐渐强起来,也许是母亲多点了几只蜡烛吧。我们不知道母亲是否因为听见我们兄妹的叫喊声才点灯,还是小木屋漏雨了,或许她只是照看一下那群看起来很傲慢的鸭子是否安全。不过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因为我们知道母亲还安然无恙待在岛上就够了。
我们在江堤边站了很久,每个人身上都湿透了,暴风雨似乎变得小了些,能够清晰看见毛竹岛上小木屋里透出来的如豆灯火,那灯火一直亮着。我想母亲肯定听见我们的叫喊声,故意给我们亮着的。我们几近贪婪地紧紧盯着那点星火,谁都没说要回去。暴风雨明显弱下来后,父亲大概觉得身上湿冷难受了,也该放心了,于是招呼我们回去。
“回吧。”父亲说,声音害冷似的有点哆嗦,不过口气很平静。我们在渐渐小下来的暴风雨中离开可恶的江边。
暴风雨在我们回到家时差不多停住了。一觉醒来,我发现窗外透进刺眼的阳光,如果不是看见墙角搭在椅子上湿答答的衣服,我差点要忘记昨夜那场可怕的暴风雨了。我立刻想到毛竹岛上的母亲,穿好衣服来到屋外。哥哥们已经起来了。其实我们都没怎么睡,也就躺下两三个小时。哥哥们坐在客厅的饭桌前抽烟,我嘟囔起来:又等我煮吃的,我又不是保姆。大哥朝厨房门口看了一眼说,爸在煮面条。我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父亲这时在里头喊:进来吃面,还等老子端给你们啊。我立刻冲厨房嚷:为什么不端?平时妈都端的。父亲从厨房里出来,样子令人哭笑不得:用煤气灶煮个面条他连袖套和围裙都戴上了,并且还穿上我妈平时整理猪圈时穿的浅口透明塑料鞋。看样子他把厨房当成什么有危险的场所了。
“我不是你妈,你死妈在麻风岛上了。”父亲有些恼怒。他又开始恢复惯常的神气了,仿佛已经忘掉昨夜他的狼狈相。我和哥哥们面面相觑,弄不懂父亲为什么不肯变得平静些。
吃过烂软的面条后,我和哥哥们再次来到江边,父亲没跟来。我们一眼就看见毛竹岛上的母亲。她正在木屋外晾晒一些衣物和被子,把它们铺在岛上被雨水冲洗干净又被阳光晒干的鹅卵石上,显然是小木屋漏雨了。我和哥哥们一时都感到很难过,不知道昨夜母亲在小木屋是怎么度过的。
“妈——”我忍不住朝毛竹岛大声喊叫。江水依旧在咆哮着,污浊的江水裹挟各种各样的杂物急速流逝。这样怒火朝天般的流水,一两天内肯定没办法划竹筏了。
“小妖——”母亲转过身来,朝我们张望,河水的巨流声带来她有些无力的声音。母亲肯定也一夜没睡好。我听见母亲的声音,几乎要哭了。哥哥们搓搓手,傻子一样相互笑起来。
暴雨过后第三天,暴涨起来的江水终于退下去不少,被淹没的菜地也渐渐露出来了。菜地里一片泥泞,青菜全被泡烂死掉。不过菜农们倒没多大伤心,早就习以为常了。
哥哥们又忙药材基地的事情了,据说一场暴雨冲走了不少草药苗。暴雨三天后的下午,母亲小心翼翼划着竹筏过来接我。
“妈,回家吧。”我一上竹筏就恳求母亲说。母亲小心撑竹筏,好一会儿答非所问。
“鸭子还好,没死一只。”母亲说,那模样好像舒了一口气,她似乎在回避回家这件事情。
“我在叫你回家呢,你要在这待到死呀。”我从竹筏跳到毛竹岛柔软的沙地上,不依不饶地问她。
母亲把竹筏绑好,说:“卖完鸭子再说吧。”
我伤心地看母亲好一会儿,心里对那群鸭子充满怨恨,决定再耐心等一等。
那些天我几乎天天到毛竹岛上陪母亲,她在菜地里拔草。那两块菜地已经没多少青菜了,也看不出母亲想重新挖地种菜的样子。这让我很高兴,母亲不打算种菜了,要回家了。我们只要耐心再等一阵子,等那群多嘴的鸭子再长上一斤半斤就全部把它们卖掉,我们家又可以恢复以前的日子了。
“妈。”我说。
“嗯。”母亲头也不抬地拔草。
我其实很想问她为什么要离开家到岛上来住,不知怎么的,又觉得问不出口。
“卖了鸭子你打算买什么?”我问她。
“不买什么,养了总归要卖的。”母亲说。
“你想要什么其实可以跟爸说的,他还能不给你买吗?”我说。
“我不需要什么。”母亲说,然后停下拔草,带着笑问我:“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我不需要什么。”我也笑。
“真不需要?”她又问。
“真不需要。”我说。其实我舍不得花她卖鸭子的钱。
母亲不再说话,继续低头拔草,然后敲掉草根的泥沙,扔到鸭舍里喂鸭子了。那真是一群肥鸭。
两个街日后,母亲打算卖掉她那群鸭子。父亲又一次吩咐哥哥们把两辆皮卡车开到河边等着。岸边菜地里的村民又嘲笑我们了,不过这次我们并不在意。而且,那是一群活蹦乱跳的鸭子,比一担青菜肯定要麻烦多了,母亲会需要我们帮忙的。母亲却没像我们想的那样简单,她并不亲自挑到街上去卖,而是去联系几家做烤鸭的老板,给他们的价格比市场上的低,但要求老板们自己到江边来拉鸭子。我们几兄妹只在老板们把一笼笼鸭子搬上他们的货车时搭一把手,其他什么忙也帮不上。那群鸭子卖了差不多五千块钱,母亲拿着一把钱,我发现她竟然眼泪汪汪的。我和哥哥们都感到很惊讶,母亲在我们的印象中并不是个在意金钱的女人。然后她给我们四兄妹每人一百,哥哥们都不好意思拿。母亲却笑着说,第一次给你们钱,拿吧。我们捏着那张百元纸币,感觉有些很新奇,仿佛自己又变成几岁孩子了。母亲还叫我帮她把借玉姑的钱带回去给她。
卖完那群鸭子后,母亲依旧划着竹筏回到毛竹岛,我们几兄妹眼巴巴看着那张破旧的竹筏越划越远。
“妈,你不是答应卖完鸭子就回家吗?”我很委屈,冲母亲喊。
“你们先回。”母亲从水面给我们甩来一句话。
我和哥哥们在岸边站了一会儿,大哥说:“也许妈要收拾小木屋里的东西,明早再来接她。”
我们回家后,父亲立刻叫我们打扫卫生,把家里家外都扫干净擦干净,并且让哥哥们打电话把嫂子们和侄子侄女都叫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大家子浩浩荡荡来到江边,却看见那张竹筏搁在村庄这边的沙地上。显然母亲已经从毛竹岛上出来了,我们却没看见她回家。几个哥哥和父亲赶紧把竹筏推下江里,我也跳上去了,竹筏差点儿被我们弄翻。
小木屋里似乎并没少什么东西,母亲的衣物也还在,猫蜷缩在被脚边扯呼噜睡着,床下地上的猫碗里放了满满一碗饭和一些肉片,除了母亲,我们实在看不出少什么。
“妈可能赶街去了。”大哥说,父亲却什么都没说,叫我们几兄妹先回家,他想待在岛上等母亲。
父亲从此再也没离开过毛竹岛,他也像母亲那样在毛竹岛上养鸭子挖地种菜,我隔三岔五划着竹筏给他送点米油,他用得极少。他再也不管家里任何事情了。
我们的母亲那天早上离开毛竹岛后,一直没回来。村里有些人说那天早上看见母亲搭渡船出去了,但同渡的人却反驳说船上并没有母亲。哥哥们都想出去找母亲,再三盘问父亲要母亲的老家地址,大哥甚至领着我们几兄妹给父亲跪下了,可父亲总是沉默不语。父亲把母亲留下来的衣物全都装进一口木箱里,搁在木屋的床底下。每年梅雨季节过后,他总是把母亲的衣物翻出来晾晒,仿佛母亲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完)
(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