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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翅膀的人

2015-08-28 16:00:02来源:人民日报    作者:陈集益

   
奶奶说,她曾经想过在竹竿的一端捆上镰刀,将那些停歇在天井屋檐上的鸟全部捅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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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在我的肩胛骨后面也就是我的背上长有一对翅膀。我从小吃尽了苦头。我的翅膀被奶奶用布紧紧地拴了起来,就仿佛她的另一双小脚,紧紧地贴在我的背上。我是那么痛苦,就好像有两把刀插在我身上。我求奶奶把我背上的布解开,奶奶总是凶我:你是要做一个妖怪吗?!到时候老婆都娶不到!我说,爷爷也是长翅膀的人,你不照样嫁给了他?奶奶说,我是坐在花轿里被你爷爷抢走的,要不然,这辈子不会遭那么多罪……


  关于爷爷的故事,大部分是从奶奶那里听说的。爷爷的故事太长了,爷爷的故事就像一个传说。现在,我老了,一天天衰老,越来越记不住其中的细节了,但是记得奶奶曾经说过: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长翅膀家族,居住在比吴村更深的深山里,他们栖息在悬崖峭壁上的岩洞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中年轻的男性找不到配偶,陆陆续续下山了。时间长了,留在山上的长翅膀人越来越少,几乎销声匿迹了。而在山下的村庄里,却繁衍出许许多多长翅膀的后代,这些后代后来感染上一场史无前例的鸡瘟,几乎全部瘟死了。到我爷爷那一辈,长翅膀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就跟看见驼背、侏儒那般,成了世人眼中的怪物。


  我爷爷是当时村里唯一还长翅膀的人,可是爷爷的翅膀除了给家里人添乱,没有什么实际的功用。因为水稻是种在水田里的,番薯和毛芋长在泥土下面,玉米和高粱长在山上,人们不需要用飞翔的姿势播种、收获,更不需要用飞翔的姿势吃饭、睡觉。只有两件事情,爷爷做得比别人都要好:一是在小溪边的水碓里用翅膀扇起来的风,给刚刚脱壳的糙米吹去上面的米糠、粉屑;二是给孕妇掏鸟蛋补身子。只要他想掏,鸟儿把巢筑得再高他也能掏到。不过这后一项技能,很快被村里的老人制止了,因为他把鸟蛋掏下来让人吃掉,等同于他把远房亲戚的骨肉掏下来让人吃掉。他就再也不掏鸟蛋了。可是,爷爷即便一辈子不掏一个鸟蛋,也不可能为他赢回一个好的名声,因为他是一个浪荡之人。


  在吴村,至今还流传着我爷爷在青年时期演绎的各种版本的浪荡故事。他不喜欢读私塾,长大后却喜好做诗,他的诗友遍布天下。他常年累月在外地与诗友见面。他穿一身长衫,梳一条小辫,一对收拢的翅膀就像京剧里的武生插在背上的旗,显得英俊而潇洒。特别是在平原上,人们对长翅膀的人只听说过、没有见到过,爷爷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引起不小的骚乱。爷爷总要选择一处最热闹的地方,站在某一屋顶朗诵他的诗,他原本是想通过这种方法让大家了解他写的诗有多么好,结果下面的人都哈哈大笑了。


  “鸟人!鸟人!你们看哪,那个屋顶上站着一个鸟人!”人群里不断地有人扯着嗓门叫喊。爷爷非常气恼,他想在屋顶上棒喝一声,不料他发出来的是一声乌鸦一样的叫唤。人群笑得更响了。爷爷羞得从屋顶上跳了下去,然后在坠落中突然张开了翅膀,向嘲笑他的人群俯冲过去。站在下面的人完全吓坏了,四处逃窜。


  爷爷就是这样一个风流、浪荡之人。当他渐渐厌倦写诗以后,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女人身上。爷爷偷情的方式五花八门。没有人能在偷情的方式上胜过他,他是这方面的天才。据说,我奶奶就是他在这个时期“盯”上的。我奶奶是汤溪镇上大户人家的千金,我爷爷“盯”上她之后,飞到她家屋顶上日日夜夜守着,就像一只饥饿、落单的鹰。奶奶的父亲发现了他,回屋里取来猎枪瞄准了他。


  “滚开,不祥的禽畜!别打我女儿的主意!”


  “我只想看你女儿一眼,我不会伤害她的。”


  “你再不滚下去,别怪我的枪口不长眼!”


  “那就请你转告她,我不是一只鸟,我是一个人,我爱她……”


  “滚你的蛋吧!我就是让我女儿嫁给一个傻子也不会嫁给你这等鸟人的!”


  爷爷飞走了,在空中盘旋,又在离我奶奶家不远的一棵大树上歇了下来,他发出孤傲的叫喊:


  “我想娶你的女儿——我爱上她了……”


  如果按照民间流传的多个版本,将我爷爷如何追求我奶奶的整个过程用文字记录下来,一定会为这个刚刚展开的故事增色不少,但是我还是决定略过这个情节,从而直接写到爷爷的死。爷爷用死证明了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而不是一个混子。


  那时,爷爷40多岁了,自从和奶奶成了婚,他就稀里糊涂地活到了这个年纪。有一天,突然有消息从山外传来,说日本兵已经从金华打进汤溪了。吴村一片恐慌。吴村人决定逃进深山里去。他们赶着牛和羊,牵着猪,背着粮食,走在荆棘密布的山路上。他们走了一天一夜,在一个幽深的山谷里停了下来,他们用石头垒砌简易的炉灶做饭,用篾席、蓑衣、狼尾草搭成帐篷过夜,忍受着寒冷、虫咬、恐惧的折磨。尤其是雨天,雨吹进了帐篷,就像泼下来一样灌进脖子里,孩子哭了,老人病了,更是增加了绝望的气氛。


  然而日本兵到底进村了没有,或者还没有打过来?没有人敢回去打探虚实。这时人们想到了我爷爷。只有他能安全地飞过村庄侦察具体的情况。爷爷在脖子上挂了一竹筒山泉水,就出发了。


  自从结婚后,爷爷很少长途飞行了。他飞起来很吃力,在路上歇了好几次才飞到吴村。他飞到村口,就看到村里的房门大多被砸开了,街上扔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时突然有狗叫声从村中心传来,爷爷倒吸一口冷气,飞到屋顶上,看见六、七个日本兵,肩上的网兜里塞满了各色战利品。他们肆无忌惮地在空无一人的村子里搜索活人和财物。他们把整个村子搜过了,在村中央点起篝火烤狗肉吃,想必那倒霉的狗是村里人特意留下来看门的。最后他们吃饱了,打完饱嗝之后要用火将村子烧掉。爷爷看清了他们的企图,飞起来了,在吴村上空,他发出了骇人的呐喊。


  几个日本兵看见空中突然出现一只巨“鸟”,吓得跑到胡同里,然后躲在暗处朝天上开枪。爷爷中了一枪,差一点从空中跌下,这时……我无法想象爷爷在受伤的情况下,是怎么跟日本兵周旋,然后把他们吸引到村外稻田里去的。他在稻田中央一棵高大的老樟树上哇哇大叫。那几个日本兵受到挑衅,脱下鞋子卷起裤管,向大樟树包抄。大樟树下的稻田淤泥很深,日本兵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迈进。爷爷看准时机从树上俯冲下去,将那几个两脚深陷的日本兵一个一个打倒在烂泥里。爷爷将他们消灭了。


  毫无疑问,这件事让爷爷成了英雄。全村人都回来了,他们用烧红的铁钳从爷爷的大腿里夹出子弹,又用草药给爷爷疗伤。


  然而,爷爷就在这个时候死了。首先,爷爷打死那几个日本兵之后,日本兵更疯狂地向吴村的方向挺进。另一方面,爷爷的事迹轰动一时,他被国民党部队当作宝贝带到了战场上。他们逼他去做战事侦察。爷爷整天在硝烟弥漫中飞来飞去,就像一只穿越森林火灾时烧掉了羽毛的鸟。后来,他在试图逃回吴村时被一颗子弹射中翅膀,摔死在岩石上。


  奶奶说,爷爷死的那天,她看到老鹰在头顶盘旋,听到鸟雀在树林里哀鸣,鸡窝里的母鸡下了软壳的蛋……她感到不祥的征兆,她收拾衣物,背着年幼的儿子(即我的父亲),要去前线探望丈夫。一路上,却不断地遇到撤退的国民党士兵,他们劝她回去。他们说,日本兵已经卷土重来。奶奶却不听。奶奶说,等她终于在第三天见到爷爷,遍地都是蚂蚁,爷爷已经被蚂蚁吃得只剩一具骨骼。


  奶奶把爷爷的骨骼和一些被她掐死的蚂蚁带回吴村,埋葬在山上。奶奶哭了很久,直到喉咙里哭不出声音,哭出了血。


  或许,正是爷爷的死,使奶奶变成了一个对翅膀抱有一种悲观的成见的人。在她以后的人生中,她禁止我的父亲练习飞翔,而且在她的孙子(我)呱呱坠地之时,就用布条将我的双翅缠了起来。奶奶在我的印象中就像一个可怕的恶魔,从她那儿,我确切地知道长在自己背上的翅膀是多余的,不应该让别人看见。


  说真的,我恨奶奶。


  但是,当奶奶死了。我才知道,我是那么爱她。


  是的,我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我们几乎是在贫困交集中顽强地活着。直到我十四岁那年,奶奶死了,我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用布条十年如一日地缠裹我的双翅——因为她不愿看见我最终落得爷爷那样的下场;因为她早就想到了她死去的这一天,就再也没有人来保护我了——毕竟,这是一个由没有翅膀的人组成的世界,我总有一天要像个正常人那样融入这个世界,一个人去应付生活。否则,我能怎么办呢?


  我相信奶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我仍记得小时候,也就是奶奶还健在的时候,我总是被人欺负。伙伴们以欺负我为荣。他们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死麻雀”。那是因为我个子又瘦又小,性格孤僻内向,背上还长着一对被布条缠裹着的翅膀。尽管这对翅膀紧紧地贴在我的背上,藏在衣服里面,看上去我像一个驼背,但是谁都知道我是长翅膀家族的子孙,背上那隆起的部分是一对神秘的翅膀。于是他们就捉弄我。


  “死麻雀,你爹你妈从头顶飞过去了。你爹你妈又去偷吃别人家的庄稼了。”


  “死麻雀,那里有一只母鸡正等着你去交配呢,它说你是一只没有毛的公鸡。”


  “死麻雀,有人看见你昨晚上和蝙蝠一起在村子上空飞,你的翅膀张开来有竹席那么大……”


  他们你推我搡,用手抓我的背,用棍子捅我的腰。我进行还击,他们就把一些鸟的羽毛插在我的身上。他们要把我从桥上推下去,我吓得要死,抱住栏杆。他们就朝我吐唾沫。


  “你跳下去死吧!不会飞的鸟!”


  “没有用的鸟!”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我也开始以我的遗传特征和家族为耻。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有足够多的钱,我一定到大医院去做切割手术,做一个没有翅膀的人。这就是我当时的理想。


  可是我又听说,曾经有一个长翅膀的人,因为请村里的木匠锯掉他背上的翅膀,悲惨地死掉了。这样的死亡案例让我胆战心寒,似乎是说长翅膀的人必须要在三岁以前做切割手术,等到长翅膀的骨骼成形,就会危及到生命。据说,我的父亲就是因为被人锯掉翅膀,痛苦万分地死去的。


  锯掉翅膀的人往往死得很惨。


  现在,我还记得父亲死去的那年,我已出生,不过由于年幼,只记住了他总躲在灶台后面哭泣,我很害怕看见他哭泣的样子,总是离他很远。


  他像一只会飞的鸟吗?我觉得他一点都不像。


  他像一只蝙蝠吗?也不像一只蝙蝠。


  我只记住:他是一个阴郁的男人。我怕他,感觉他很陌生,好像不是奶奶家的人。每次我从他身边经过,不是走也不是跑,而是蹲下身子,像一只老鼠躲着猫,躲闪于灶台之下。


  有一天,他把我叫住了。我不敢看他,僵在那儿像一个木偶。他呢,他的手也哆哆嗦嗦的,他把奶奶缠裹在我翅膀上的布条解开了。他抚摸我稚嫩而又变形的翅膀,我痛得几次想哭起来。他就给我擦眼泪,好像说了许多话,大意是要我记住,翅膀是我们这个家族的根,我们的命!以后一定要学会飞翔,就像爷爷那样……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感到很害怕,从他身边逃走了,那缠在我翅膀上的布条拖了一地。奶奶看见我,问我怎么回事。奶奶说:“你别听他胡说,他自己就因为长着一对翅膀,天天在受苦。”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活着的时候,跟我一样,从小被人欺负。但他的态度与我相反,他并不以长有一对翅膀为耻,他与那些欺负他的人打架,绝不认输。因为他认为他是英雄的儿子。


  可是他没有想到,他虽然和英雄的父亲一样长着一对巨大的翅膀,他却不能飞翔。起初是奶奶禁止他练习飞翔。可事实上,他一直在偷偷地练习。奶奶打过他骂过他,也难以阻止他,奶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胡闹。这样,父亲从十岁那年开始正式练习飞翔,几乎风雨无阻。练的时候,他张开翅膀从高高的陡坡往下猛跑,风呼呼的,人轻飘飘的,他感觉自己真的要飞起来了。可是这样的感觉随后就消失了,因为他已经跑到了坡底,撞在树干上。他跌断过腿,磕破过头,摔伤过腰,而那呼呼的风,还在欺骗他。


  三年后,他也只能像一堵围墙上的母鸡那样,最多能飞出三、五米之远。父亲的努力遭到了村里人的嘲笑。


  他很痛苦,不知道问题出在那儿。


  他曾经背着干粮去深山寻找长翅膀家族,希望从祖先那儿学到飞翔的技巧,然而在深山,长翅膀家族大概真的灭绝了。他无功而返。他不死心,又到过许许多多曾经生活过长翅膀的人的地方,希望还能找到像我爷爷活着时那样翱翔长空的幸存者。最后,他找到了长翅膀的人没有?他又学到了什么?连奶奶也不知道。


  奶奶说,父亲离家几年,当他再次回家,两只翅膀无力地耷拉在身后,他的性格也完全变了。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养了许许多多的鸟。这些鸟是怎么冒出来的,是父亲从山外带回来鸟蛋孵出来的?还是他在夜间爬到树上去抓的?没有人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因为那些鸟只跟父亲待在一起,它们跟父亲一样五官丑陋,一样默不作声,除了在狭长、高深的天井及天井上空活动,哪儿都不去。


  父亲就整天待在毗邻天井的阁楼上,观察他的鸟儿在有限的空间里飞来飞去。他一边观察一边在纸上记下什么。这个时候,最痛苦的是奶奶。她每天要花很长时间清扫从天井上面掉下来的鸟的羽毛和粪便,还要厚着脸皮到处去为这些长羽毛的飞禽佘借粮食——我父亲的异常生活让她伤透了心。


  奶奶说,她曾经想过在竹竿的一端捆上镰刀,将那些停歇在天井屋檐上的鸟全部捅下来。但是有一天,她早上起来,发现鸟儿不见了。她胆战心惊地从楼梯往上走,唯恐黑暗之中会哗啦啦飞出那些既像秃鹫又像猫头鹰的东西,看见的却是她的儿子,上身赤裸地站在楼板上,正扭身要把背上的翅膀砍下来。奶奶一个箭步,夺下了儿子手中的刀。


  “你要干什么?孽障!”


  “妈妈,不要管我……长翅膀家族再不可能飞起来了!”


  奶奶真想扇儿子一个耳光,然而一声“妈妈”,心里如同刀绞。奶奶扔下砍刀,哭着下了楼……


  从那以后,父亲就过上了破罐子破摔的生活,他喝酒、打架、赌博,甚至包括偷女人。偷女人在爷爷的履历中,多少带有传奇色彩,让人津津乐道,而到了父亲这里,则是如此不堪,他找不到愿意和他交媾的女人,只能靠死乞白赖,结果事情没有做成,已被对方的丈夫揍得鼻青脸肿。


  奶奶怨他,又可怜他。他早该到娶妻生子的年龄了。可是,哪家女儿会嫁给他呢?姑娘们唯恐奶奶会上门提亲,见到她如同见到瘟婆。奶奶为儿子的婚事愁白了头发。后来,算是天赐良缘吧。在那个政治动荡的年代,某一个粮食欠收的年份,在别的地方许许多多人饿死了,而在浙中山区,类似吴村这样的小地方,却还能吃饱饭。于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流落到我们这儿来的乞丐多起来了。这时候,细心的奶奶收留了一个女乞丐。


  她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似乎神智也不是很清晰,但是模样周正,看上去还算年轻。最主要的是,她留下来了。奶奶不惜变卖手镯,把这个讲外地话的、胃口大得惊人的女人,养得白白胖胖的。然后她想方设法,在一个月圆之夜逼她跟儿子成了婚。尽管这个过程有些复杂,新娘因为新郎背上长有一对看上去别别扭扭的翅膀,不愿意和他同房,但是一年后,这个女人照样生下了我——总之,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做了夫妻。不然,我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然而,谁也不会想到,我的母亲在生下我一年之后,就丢下我,莫名其妙地走丢了。“走丢”只是一种现成的说法,更多的人则认为,她是不愿意和两个长翅膀的人(我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从而离家出走的。总之我的母亲,一个我至今不知道什么模样的女人,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就不知所终了。从此,我那情感脆弱的父亲,再次陷入了更深的孤独与伤感之中。大约两年后,就死了。


  我还依稀记得父亲的葬礼。父亲的葬礼是在村里的大会堂里举行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躺得那么平坦)。几乎整个村子的人涌到了那里,在父亲的灵堂前默哀。我紧紧地拽住奶奶的衣角,对这样的场面感到害怕。


  入棺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奶奶在棺材的底下放了一双鸡的翅膀。奶奶哭昏在地上。奶奶说:“儿呀,我没想到,我这样阻止你,你有一天还是跟你爹一样,为国家而死……今天,公社里的、大队里的干部,都来为你送行了,你就瞑目吧!”


  到这时,我才发现,有几个穿制服的陌生人站在我们身后。他们的表情庄严,将我死去的父亲从倒翻的棺材盖上抱起,将他放进了棺材里,然后为他盖上了一面写着金色字体的锦旗。


  原来,父亲是因为砍下翅膀而死的。而他这样做的原因,直到我长大成人后才渐渐明白:那是为了公社大办养鸡场的需要,砍去了他的双翅——尽管砍去双翅之后,赤脚医生对他实施了抢救,但还是流血而亡了——而那双脱离了他的翅膀,却活了下来,它作为公社养鸡场巨型公鸡的翅膀,和其他奇特的硕大的农产品一起,连夜送到省城去评奖了。果然,父亲的翅膀压倒群雄,在省城引起了轰动,很快变成了一颗卫星,发射到了北京。于是,喜讯不断传来,整个公社跟着沾光。


  所以,父亲的葬礼也是英雄的追悼会。是的,在这之前大概谁也不会想到,我的父亲也有一天成了英雄。父亲入馆后,漆成红色的棺材由大队干部亲自抬出,公社干部护送,民兵连长开枪送行。在那通往墓地的崎岖山路上,全村几百号人臂缠黑纱,胸戴白花,缓缓而行。虽然我那时还小,无以理解父亲的伟大,无以理解村里人为什么都来送葬,但是这个热热闹闹的场面,一辈子萦绕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长话短说,父亲死后,家里只剩下了奶奶和我。正如前面说的,我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一直抚养我到十四岁,最后她终于老了,死的时候,没有忘记叮嘱我:儿呀,你不要把背上的布条解开,老老实实待在吴村种地……但是我没有听她的,她死后我就把背上的布条解开了。我感到背上那两把刀拔掉了。我急着要离开让我压抑的村庄,到一个没有歧视、没有偏见、没有人知道我身世的地方去。于是,我把祖屋和其他财产都卖给了邻居,离开了吴村,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漫游各地,干过各种工作,什么苦都吃过,但是最终露宿街头。在那最绝望的日子,我甚至想过脱下我的衣服,向世人展示我的翅膀,以此乞讨,但是我没有这样做。二十多岁时,我从南方流浪到北方,在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县城,我有幸遇到了一个背部同样隆起的人(他是一个驼背,我之所以不愿提到这个词,是不想产生歧视的意思),他教会了我篆刻和修理钟表的本领,这样,我才有了一技之长,能够自己养活自己。


  后来,我也开了一家篆刻小店,而且在店里我遇到了一个愿意嫁给我的姑娘。她叫“美翠”,是来我这儿修理手表时认识的,一来二往,我们恋爱了。我跟美翠说:“我是一个驼背,又比你大十岁,你嫁给我不要后悔。”美翠说:“我不会后悔的,你虽然是驼背,可你人品好,又会手艺,我还指望你什么呢?我们结婚会很幸福的。”


  原来,美翠也是一个苦命人,她的母亲生完她就死了。跟我一样,她也由奶奶拉扯大。不幸的是,美翠的父亲是一个酒鬼,喝酒就喜欢喝醉,喝醉就喜欢耍酒疯,他永远都能找到喝酒耍酒疯的理由。美翠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就是他喝醉了拿酒瓶砸的。美翠第一次带我到她家,她爹就喝得醉醺醺的。他只知道伸手向女儿要钱,美翠几乎是在父亲的拳头下长大的。不过,正因为美翠有这样一个凶恶糊涂的爹,她才会愿意嫁给我。


  婚后,我们的生活还算和睦。只是,由于我个人的原因,我们一直没有发生性关系。我们的所谓的新房,就在篆刻店的狭小阁楼上。那上面黑乎乎的。结婚之前,我们只在上面接过吻。结婚之后,则是另一回事了。美翠一到晚上就在上面等着我,催我从梯子上爬上去。可我每次忐忑不安地爬到竹梯子上,又悄悄地溜了下来。不是我害怕与她发生性关系,而是害怕脱光衣服后,被她发现长翅膀的秘密。因为我没有勇气告诉她,背上那个隆起来的东西,是一双扭曲的翅膀。


  于是,妻子很不满。


  “驼背,你今天还要加班吗?!”


  “不,不加班。还不困。”


  “你早点上来睡吧!”


  “好,好的。我马上就上来。”


  不过,妻子最终理解了我。有一天,她红着脸对我说:


  “驼背,你不愿跟我睡觉,是怕我碰你的驼背吗?你既然不愿意让我碰,那我答应你,我不会碰它的。”


  这样,我们才有了“洞房之夜”。然后,妻子顺理成章地怀孕了。我可没有经历过这档子事儿。我高兴得昏了头,根本没有心事干活。我到处去为妻子买好吃的,给孩子准备奶粉和尿片。认识我的人都祝福我:“驼背,你真行啊,你把美翠的肚子吹胀起来了!”


  我乐呵呵的,有时候误以为自己真很有本事。我沉浸在前所未有的甜蜜中,人如同漂浮在云端上:想想自己十四岁出来流浪,处处被人歧视,差一点饿死冻死,现在呢,我什么都有了,有了篆刻店,有了妻子,又快有孩子了。我心花怒放。


  可是,我很快就冷静下来了,辗转反侧睡不着。有一天,妻子问我:“驼背,你这几天闷闷不乐的,怎么啦?”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担心,这孩子……要是生下来也是驼背,美翠,你会接受吗?”


  “真是乌鸦嘴!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可遗传这东西,不好说……”


  “他就不会长得像我啊!”


  可是,我还是很忧虑。我瘦了。我总是跟妻子反复提起:“美翠,要是小家伙,既不遗传我,也不遗传你,而是,他自个儿长出来一双翅膀,怎么办呢?!”


  “驼背,你整天神神叨叨的,发什么神经病?一会担心孩子是驼背,一会儿担心他长什么翅膀,尽说不好听的话。咱是人不是鸡,人怎么能长出一对翅膀呢?!”


  我一时语塞,感觉到妻子对长翅膀人是那么反感,感到无比心寒。我说:“你干吗要说长翅膀的就是鸡呢?你就不会想象他是天使来到人间啊?”


  妻子说:“驼背,你真是无聊透顶,如果不想睡还是下去加班吧!这样还可以多挣几个钱。你如果不放心,我有一个表姐在医院工作,过段时间我去照个B超吧!”


  我从被窝里爬起来,坐在篆刻的工作台前,眼泪哗哗哗地流下来。我觉得,如果真生下来一个长翅膀的人,妻子一定会嫌弃他的。


  我一天天怀着恐惧的心理,看着妻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怀疑,那是儿子后背上的翅膀直愣愣顶着子宫的结果,就像撑着一顶帐篷似的。我甚至想过,夜间在竹梯上做一番手脚,让妻子早上爬下来时摔下来,导致流产。


  有一次,妻子突然走到我跟前,把我的一只手拉到她的肚子上,说:“驼背,他(她)刚才踢了我一脚,你摸摸看,是不是他在踢我?”我紧张得发抖,感觉摸到了儿子(或者女儿)的翅膀。妻子说:“你怎么啦?满头大汗的?他又没有踢你。”我差点儿把真实的顾虑说出来。


  妻子真要去她表姐那里做B超了。说实话,我就像杀人犯在街头看见通缉令一般,两腿发软。


  “美翠,你不要去好吗?”


  “为什么?”


  “生男生女都一样,不如不照,到时候来个意外的惊喜。”


  “你懂什么?我还没做过一次常规检查。”


  “那你为什么要到表姐那里去做?”


  “你不就早想知道孩子是不是四肢健全吗?”


  “那你说实话,你会不会嫌弃他?!”


  “就算是驼背,我也要生下来的。”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去检查呢?”


  “我……真是跟你说不清。我看你怕生驼背都快成疯子了!我既然不嫌弃你,也不会嫌弃他的,我对天发誓,行了吧?!”


  妻子口头上已经能接受一个驼背的孩子了。可是,驼背终究是我的谎言,驼背实际上是由一对紧贴在背上的翅膀组成的。而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他能接受一个背部同样隆起的畸形人,也不愿接受一个长翅膀的正常人。大概这也是长翅膀的家族当年只能在深山峡谷里生存的原因吗?


  我睡不着,忍受着煎熬。有一天,我想忘掉烦恼,收工后想一个人到街上走走。我想喝点酒,甚至去打架。当我走到这座小城的广场上,看到一个流动马戏团在演出。我就凑过去看,马戏团的广告牌上印着一群光屁股的女人,她们的胸脯就像葡萄一样挂了一串。在那牌子的上方,还写着一行醒目的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人长翅膀,还会下蛋……我感到一阵战栗。


  “多少钱一张票?”


  “二十。”


  我进去的时候,帐篷里正在演出的节目是一个打扮成香港歌星模样的小丑拿着一副纸牌给台这边的人看看,又给台那边的人看看,最后纸牌没了,从手心飞出一只鸽子。之后又演了几个别的节目,我一个都没有记住。直到帷幕重新拉开,我吃了一惊:在舞台的中央已经摆着一只巨大的笼子,一只灯泡悬在笼子上方。随后,笼子又被帷幕遮住了。


  “女士们,先生们,这是神州马戏团新近购回的人鸡,该人不但像鸡,下得蛋更大,大伙瞧好了,要看的,加收五元钱。不看别后悔哪!”


  我走过去,其实我并不想走过去。我知道,这不会是一次愉快的猎奇。因为,我也是一个长翅膀的人!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挤了过去。我看见:舞台上一个长翅膀的老人,他似睡非睡地坐在笼子里,一双巨翅就像受了伤一样垂落在席子上。


  “嘿嘿,站起来!扇动翅膀!”观众们对他的怠倦很不满意,有人用一块小石子扔在他的翅膀上。只见他的翅膀扇了一下,刮起了一阵尘土,他从笼子里站起来了。人群吓得退出几米之远,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俺的祖先来自遥远的南方……那里有一个长翅膀家族,他们栖息在悬崖峭壁上的岩洞里……”我的两眼黑了一下,紧张得打摆,牙齿碰着牙齿。“俺从小就被俺娘送了人……”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挤到人群的最前面去的,我的眼里都是泪水,我多么想冲到笼子里去,抱着这位长翅膀的老人,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然而,我又听到一个反对的声音,它在提醒我,我是一个驼背。不能与他相认!


  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矛盾的感觉,魂不守舍地从人群里退了出来。我蹲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遥望流动马戏团那边,不断地传来观众的欢呼和受惊的叫喊。


  我回到家时已经很晚,篆刻店已经反锁上了。我拍门,大声叫喊美翠的名字,过了很久,门才打开了。


  “你死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在外面转了一圈,散散心。”


  “以后少出去,现在拦路抢劫的坏人很多。”妻子说完,挺着大肚子爬到竹梯上。她在上面歇了好几次才爬了上去。


  一晚上,我的脑海中久久地萦绕着那个长翅膀的老人,他的模样,他的自白,以及垂落在席子上的翅膀……他是谁,他会不会是我那浪荡的爷爷在平原上播下的种子?


  我准备了一些钱,几乎是我开篆刻店的一半积蓄,一早就去昨晚看马戏的广场。那里停着一辆垃圾车,几个穿黄色衣服的人在打扫地上的垃圾。他们在谈论着那个关在笼子里的长翅膀的人。我问他们马戏团到哪里去了。他们说,刚刚走了。我问马戏团离开的方向。他们说,朝着城外的方向开去的。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城外的收费站,然后,又改乘中巴车,赶到了下一个小县城。事情出乎意料,我没有在路上追上他们,我也没有在下一个县城找到那个流动的马戏团。我想他们一定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想原路返回。这时,一群嘻嘻哈哈的小青年,突然叫住了我:


  “驼背!过来!”


  “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们打了一个赌。”


  “我没有钱跟你们打赌。”


  “我们不需要你掏钱。”他们嘻嘻哈哈地靠近了我,“你只要让我们摸一下你的驼背就可以了,有人说驼背是肉做的,就像女人的乳房。”


  我说:“不行!”我将手摁在口袋上。


  他们说:“我们会给你钱的。你说摸一下值多少钱吧?喂,站住!老实点!”


  我正要拔腿跑,他们已经扑上来,有人抱住了我,我拼命挣扎,不想让他们碰我的背。可是,他们人多势众,将我摁在地上。然后,他们叫起来:“驼背是硬硬的!不是软的,哈哈!”


  他们一哄而散。我从地上爬起来,他们的手仿佛还在我的背上乱抓。事实上,我就是这样长大的。我垂头丧气地走到汽车站,这时,我才发现我的钱被他们抢走了。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不但无力去拯救那个长翅膀的老人,现在,我连自己也难以保全了。


  当我终于讨要到回程的路费,在回来的汽车上,几次流泪。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重复我的人生。想到这一切,想到辛辛苦苦积攒的钱没有了,我有些害怕回家。但是,我又那么想见到妻子,因为家是唯一能容纳我的地方。


  终于,妻子的临产期到了。她步履蹒跚,紧绷绷的肚子看上去像一个定时炸弹。可以说,我是在心力憔悴中熬到了这一天。妻子说:“驼背,我大概再过半个月就要生了,我要先住到表姐那里去。今天你就把孩子要穿的衣服、鞋子,还有尿片、奶瓶、奶粉准备好。你送我到表姐那里去。”


  到了这时候,我不想让妻子看见我的担忧。我马上丢开手中的活,听她吩咐。妻子说:“等你送我到表姐那里,再回来开店,等到生产的那一天,我通知你,你再早一点来。”


  我表现出了做父亲的快乐。是的,我马上就要做父亲了,不管怎么说,做父亲是让人快乐的。东西整理好之后,我们打出租车去美翠表姐所在的那个医院。不料,美翠在路上肚子就疼起来了。到达医院时,肚子疼得下不了车。


  我在出租车司机不满的抱怨声中向医院急诊楼跑去叫医生。一刻钟后,美翠被送进了产房。她要提前生产了。我在产房外,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怦地跳个不停。我想,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孩子,怎么会早产呢?我感到灰心、焦虑,很想趁孩子还没有生出来,逃掉。


  不一会儿,美翠的表姐出来了。我立刻站起来。


  “怎么样,生下来了吗?”


  “没有呢!哪有这么快?!”她的表姐没好气地说。


  她的表姐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大概由于职业的原因,脸上仿佛挂着一层霜。她站在窗前点了一根烟,一根香烟抽完了,还站在那儿。她怎么不进去呀?是不是被美翠肚子里的胎儿吓着了?我急躁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仿佛过了一万年,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叫了美翠的表姐一声,她刚进去,我就听见了美翠的哭喊:“驼背,驼背,你这害人的东西!我好疼啊!”我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我的恐惧和绝望,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吓得跪在地上。


  “苍天啊,保佑美翠顺利地生下孩子吧!不管这孩子是驼背,是聋子哑巴,还是长翅膀的人,你发发慈悲,都让他的母亲少受一些痛苦吧!”


  这时门突然开了:


  “谁是家属?!”


  “是……我。”


  “你妻子难产,要立刻实施剖腹产!”


  不详的预感得到了证实,我几乎晕倒。签字后,我完全瘫在了地上。


  没错,在一阵撕心裂肺般的折腾之后,儿子降生了,是一个正常人。这是我绝没有想到的。我笑了,笑了很长时间。我着迷地爱上了这个孩子,他也喜欢我。我很庆幸妻子没有给我生下一个长翅膀的人,否则,我该如何向她交代我的身世,又如何来安排孩子的前程?


  我终于过上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我真的什么都不缺了。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我的篆刻事业也蒸蒸日上。我不敢说我是一个成功的人,但是我的确摆脱了贫穷以及被歧视的目光。甚至可以说,因为有了一些钱,别人开始尊重我,喊我“老板”。当我走到银行或者饭店里去的时候,站在门口的服务生立刻给我开门,“先生请进”,而不再是一条恶狗那样的,“驼背滚开”!


  我开始习惯于这样体面的生活。当儿子长到六岁那年,有一天我带他到玩具商场转悠,儿子看上了挂在墙上的一双天使的翅膀,那是用鹅毛扎成的一双翅膀,洁白、轻盈,但是假的。我一口拒绝了。他却让妈妈把它买回来了。看着儿子戴着它玩得很开心,看见他把自己当成了真的天使,我流下了眼泪。要是儿子也有这样的一双翅膀该有多好!


  这是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联想。尽管这样的联想改变不了事实,我也知道自己不是真的希望他变成一个长翅膀的人,但是我开始发现自己不再像以前那么快乐了……


  我接着在城里开了三家篆刻店,还开了一家钟表店,柜台里摆放着价格昂贵的瑞士手表。我自己的手上,就带着这样的手表。有事没事,我总爱把袖子往上捋一捋,就像在炫耀手腕有多么细嫩似的。


  这时候,我曾有过再生一胎的设想,但是妻子在那次难产之后,子宫已切除一半,再生的希望已经不可能。再说,家里的开销越来越大,美翠还想买一套更好更大的住房,我也就投入到更加努力的赚钱中,不再胡思乱想。


  于是,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转眼,我的儿子年满十四岁了。这正是我当年离开吴村的年纪。在这个年纪,儿子早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爱把一对假兮兮的鹅毛翅膀插在背上,他现在打扮得很时髦,光是头上的毛发就染了三种颜色。在儿子生日的那个晚上,我再一次感到悲哀。


  这是一种我说不出的悲哀,这种悲哀刚开始不是很强烈,我只偶尔一次、两次地感觉到。但是随着一天天衰老,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了。毫无疑问,长翅膀的家族,在比吴村更深的深山里的确存在过,在那里,曾经有一个兴旺的家族,他们在山崖的岩洞里栖息,如老鹰一般从岩洞里飞进飞出。


  我开始梦见奶奶,梦见父亲,梦见从未见过面的爷爷。我几乎身不由己地,在清醒的时候,也想着他们。我开始越来越想回家,回到南方那个曾经让我厌恶的地方。这时候,妻子和儿子都没有放过我。他们说:“你的家就在这里,你回去,你回去干什么?那里会有更多的钱挣吗?!”


  我知道,我和他们是两种人。我现在重新在篆刻店的阁楼上铺了被子,越来越不喜欢回家。白天我在下面干活,晚上我在阁楼上睡觉。阁楼上的木板,经过多年的烟熏火燎之后,一如我的骨头变得坚硬了。我辗转反侧。半夜里,我伸手摸到后背上那对枯柴棒一样的日渐萎缩退化的翅膀,我哭了起来。


  我虽然长有一对翅膀,是长翅膀家族的子孙,我却从来没有飞起来!哪怕像一只母鸡从墙头飞到地上的念头也不曾有!我急着要离开我的家乡,到一个没有歧视、没有偏见、没有人知道我身世的地方去。到底获得了什么?我终于明白,我的父亲,他为什么会坐在灶台后面哭泣了。


  现在,我老了,一天天衰老。我不知道,我死后,配不配和爷爷、父亲埋在一起。他们的坟上,都竖着石碑,石碑的顶端雕刻着一双鹰的翅膀。我想,他们死后一定像鹰一样飞到了天堂。他们在天堂看着我。我不禁为之战栗。


  我在心里说:长翅膀家族的祖先啊,原谅我吧,原谅我这个驼背,在这个世界上伪装了一辈子,我欺骗了所有人,连我的妻子、孩子,都不知道我的秘密,但是,我从来没有忘记,我欺骗不了我自己……


  现在,我终于要脱去我的外衣……


  我已经准备好了。


  (编辑:葛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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