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有熊文旅公寓
House Vision
白塔寺有术
南锣鼓巷大杂院改造 摄影/广松美佐江
青山周平,建筑师,1980年生于日本广岛。
2003年以“最佳毕业设计奖”毕业于大阪大学,并获第十届UNION造型设计大赛奖二等奖。2004年作为日本政府文部科学省派遣留学生到布鲁塞尔Sint-Lucas建筑学院及巴黎国家高等拉维莱特建筑学院深造。2005年从东京大学建筑系毕业并获“最佳硕士论文奖”。2005年起在SAKO建筑设计工社任设计师。2008年升任设计室长,同年获日本商业空间协会设计大赛奖银奖。
2012年至今在清华大学修读博士学位。2013年起同时任北方工业大学建筑系讲师。2015年受邀东方卫视“梦想改造家”节目,第一次参与私人住宅设计,这个旨在“普通人的居住问题如何通过设计而改变”的节目,使青山周平持续登临微博热搜榜,为中国观众欢迎并喜爱。2015年创立B.L.U.E.建筑设计事务室,建筑及空间设计受潮流热评。
2月去采访青山周平。
早高峰的拥挤刚刚过去,从国贸桥一路东行,北风凛冽,行人寥寥。白衬衫黑西装的白领偶尔与穿大棉袄扛编织袋的外来务工者擦肩而过。
郎园Vintage的大招牌立在路边。拐个弯,鳞次栉比的高楼仿佛瞬间退散,老厂房的工业硬朗风与文艺清新风握手交融,一片静谧新潮。青山周平的工作室位于郎园Vintage中区。沿老式水泥楼梯拾级而上,廊道边是一排工作室,每间屋都不大,小而温暖。
与想象中学建筑的“理科男”样子完全不同。青山周平穿一件绿色棉质衬衫,领子袖口都扣得整整齐齐,外套黑色羽绒背心。看起来干干净净、很舒服。
他讲一口流利的中文,乍听会以为是台湾人。交谈时他很放松,讲话的状态很安静。谈话中他不时会笑起来,有种天真感。尤其听我沮丧说起两次去日本玩都赶上特大地震,不得不住在避难所的经历,他大笑“这个很难得的”。
可能是从小生长在海边,他会一边格外关注边界感,喜欢了解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拒绝安定,从没想过要在哪里买房定居。
胡同对我来讲,是会生出很多未来东西的是想法的种子、灵感的来源
记者:目前生活和工作状态如何?感受过中国的春节吗?
青山周平:平时我都会在工作室里。最近外地的项目也很多,基本上我一周会有一两次出差,去上海、广州多一些。我会根据工作室人员的设计力量掌握工作节奏,很累的话,就选择性地去接一些项目。
2015年自己开工作室之后,平时回日本的时间不是很多。最近几年,春节期间大家都不在工作室里,我也就都回家去。刚来北京的时候我还年轻,也没有成家,一个人在北京工作,不用照顾很多,我就会更希望留下来体验中国春节。
记者:作为外国设计师在中国工作,日常会有不适应吗?
青山周平:绝大部分经验都是好的。中国这十几年越来越开放,很多中国人也喜欢新的东西,生活方式也越来越偏简单自然。比如说之前大家不喜欢无印良品的风格,现在会喜欢,是一个整体氛围的社会变化。跟我喜欢的氛围会越来越近。
记者:通过“梦想改造家”节目,你的室内设计在中国收获好评无数。这跟你曾经长期居住在胡同有没有关系?
青山周平:我有很多年都住在南锣鼓巷的胡同里,我觉得胡同是很特别的生活空间。比如说我的邻居,他们生活方式跟我之前了解的不一样,平时他们很少在家里。他们的房子很小,很多东西需要在院子里共享——用外面的厨房、用外面的洗手间。他们平时都在外面,有事情的时候回去。虽然房子小,但是他们的生活非常丰富。
很多人觉得胡同是老的、传统的东西。但对我来讲,它是会生出很多未来东西的想法的种子、灵感的来源。胡同的那些不一样,与思考的未来生活方式,有些东西是相通的。寻常的住宅、公寓,一个家庭一个家庭,很封闭的空间,人的生活大都是一样的。随着近几十年社会的发展变化,现在不少年轻人在城市里“漂”着,住在不大的空间,他们也需要有一些共享的空间。胡同里的未来性给了我灵感。
也因为我了解在胡同生活的不便,在做一些胡同改造时我会知道该怎么做。最近我们在做白塔寺一个小型的酒店项目,前几年累积的胡同经验都会用到。比如有一部分房间的卫生间,我设计成透过屋顶可以看到树和天空。因为我住胡同时发现,胡同的建筑密度特别大,天空只有从院子上面才能看得到。我把洗澡间的屋顶改成玻璃的,能看到上面的树、上面的天。在自己家里能看到天空和树,是很舒服的体验,没有住过胡同的人很难知道。
冬天住胡同的冷我也感受过,所以白塔寺项目里的院子加了地暖,窗户改成中空玻璃。就像厨师如果自己没有吃过好吃的东西,他也很难做出来好吃的东西一样,设计师的身体需要累积一些舒服的经验,需要有一些记忆(不一定是豪华酒店)。这些在做作品时会涌现出来,影响到我们的设计。
我做设计的核心是通过建筑来改变人的生活
记者:那你怎么保持这种身体的敏感呢?
青山周平:我一直养猫,猫对舒服的空间比人更敏感。空间是一直有变化的,猫很快能找到最舒服的角落。比如这个房间,现在阳光照进这里,很舒服,下午阳光就转去那边,24小时都在变化。夏天那边会有爬山虎,绿植掩映。冬天不一样,下雨又不一样。猫随时都能找到最舒服的地方待着。
反过来看我们人,一个家有餐厅、卧室、书房,那么只能在餐厅吃饭吗?只能在卧室里睡觉吗?我觉得不一定。为什么人的生活空间比起猫来要更不自由呢?这样思考下去,人的生活空间还需要有很多改进。
这里有一点值得注意,这个想法对不对不是很重要。我是设计师,不是研究猫的动物学家,对我来讲更重要的是通过观察,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刚才说“胡同里的人觉得外面也是他的家”,是我这样想的,不一定是他的想法。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观察社会上的各种东西,有自己的思想,这个思想会改变我的设计。
记者:最满意的建筑设计作品是哪一个?近几年来,你从设计建筑跨界到设计家具、衣服乃至灯具,你最喜欢做哪些看起来“不务正业”的产品?
青山周平:白塔寺那个项目是比较完整的,我比较喜欢。
家具系列跟建筑系列的距离更近一些,我觉得很有意思。现在越来越多人注重精装。过去大家会花钱在材料、空间上,当这些都有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会在乎好的家具,未来家具会是更重要的。
家具跟建筑的界限没那么明显,对我来说是一个比较好玩的领域。建筑需要土地,家具的好处是可以大量生产,普通人也可以买。我做设计的核心是,通过建筑来改变人的生活。家具也是好的媒介,可以通过家具来改变更多人的生活方式。比如说在北京的建筑没办法改变广州人的生活,但是在北京做的家具就可以改变广州人的生活。对我来讲,家具设计更有社会性。
记者:你对设计的野心是什么,你对设计的理解是怎样的?
青山周平:我希望我的作品引领新的时代。
很多人觉得设计就是满足客户的需求,我不赞同这个。对我来讲,就像送礼物的感觉,我要送你礼物我不会问你要什么,而是我从跟你平时的交流中去观察,很仔细地考虑你最需要什么。我选一个应该是你想要的送你,你看到时,“啊,我都还没想到,正好是我想要的”,这种惊喜是设计需要的东西。而不是说你需要什么我记下来,这样完成后你不会有惊喜。客户的需求只是设计师的一部分,不是设计师的重点,我希望是这样。
记者:看到你设计完成后的“意外之喜”,客户会有什么反应?
青山周平:很开心吧。我拿去汇报用的模型,有的客户会想要留下来,他想要就送给他了。
做有社会意义的项目作为设计师是很幸福的会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记忆
记者:近两年你的很多设计成为网红建筑,比如海边的单向空间等,是文青的打卡地。你在选择项目和合作方时比较看重什么?
青山周平:比如阿那亚、单向空间,我们合作之前我都认识他们的品牌。我个人比较喜欢他们在做的事情和风格,他们找我们一起做,当然愿意。
改造是我之前比较感兴趣的项目。现在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做建筑和室内一体的整体建筑设计。我一般不做个人的室内住宅设计,还有不做开发商的样板间。
做样板间的目的是让人兴奋、想买房子,而我要做的是家的生活空间。样板间的目的和使用功能在我看来是矛盾的。实际上我也不太擅长做仅仅是好看的东西,我比较喜欢做本质上的、看不见的东西。打破界限、打破常规的东西特别有意思。
记者:你比较难忘的项目有哪些?
青山周平:我们最近在跟百度公司合作他们在海淀的总部大厦,刚刚做完这个企业的展厅。百度是中国一个代表性大公司,能找我们这样一个小型的外国设计公司来设计他们最重要的展示空间,对我来讲比较意外。合作下来整体很好。跟大公司合作,沟通比较难,时间成本会多。
另一个,我们在汤山跟政府有个项目,是民政局的结婚登记处。他们想做好的体验,使结婚登记不是老式的随便的一个环节,更有仪式感。将来有很多青年人会来结婚登记,我觉得做这么有社会意义的项目,作为设计师是很幸福的,会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记忆。
记者:你来中国十多年了,和初来时相比,现在从事设计工作的环境有什么变化?
青山周平:刚来的时候我是在别人的建筑设计公司打工,更多的是学习,累积经验。现在开了自己的公司,我更希望做好自己的作品。
从行业本身来看,也很不一样。刚来的时候会做很多大型的建筑,比如说北京这种大城市里的商业综合体、建筑综合体等等。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项目。我们更多在做大城市里的改造,比如说北京的胡同、上海一些老厂房、广州城中村等等,都是对老空间的改造。这种工作十几年前是没有的。
另外特别多的年轻设计师会去农村、山里,做一些山村复兴的项目,和旅游度假结合起来。现在的环境对年轻的设计师来说是更好的,有很多小型甚至规模超小的项目,以前是没有的。
记者:你欣赏的设计风格是什么样的?
青山周平:我比较喜欢自然的东西。这个自然跟大自然不是一个概念,比如说,有些空间里虽然没有大自然的元素,但是它是自然的。
建筑的特点是它一定要有场地,有自己的环境。建筑师从它周围的环境产生灵感。我希望找到这个建筑空间中环境比较自然的状态。比如说一个四川厨师去日本做川菜,他一定会先了解当地的食材。他一定不会完全按照四川的做法,一定是要经过研究,把当地菜的优势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
往往对我有影响的,反而是跟我特别不一样的风格。不一样的人在做的事情,没办法理解,但是又很好。“为什么这样做?”这种思考我会觉得更有意思。
日本的艺术都是在普通日常生活中产生的陶器也好、绘画也好很多人都在日常中用到
记者:您是怎样想到要做建筑设计这一行的?
青山周平:我父亲是建筑设计师,他一个人在家里做一些小型的建筑设计。他没有做公司,也没有商业上特别成功。正是因为没有特别成功吧,家里的工具、模型、书、材料、图纸,平时我都可以看到。
我高中时期开始对建筑的书、作品、图集越来越感兴趣。之后喜欢的东西基本都跟建筑设计有关,比如电影、艺术、人类学,以及了解城市的变化。我读的国立高中,高考时选择了建筑系。建筑在日本一般都是工科,但我个人不是特别明显的理科生,英语、历史都还好。理科的知识更多时候让我能实现自己的想法,有新的想法出来时文科的知识更带来灵感。我觉得建筑跟不同领域都有关系,历史学、社会学都会交叉在建筑之中,从建筑出发,会有不同反映。
记者:假如倒退十年,你还会选择来中国吗?父母家人对你支持吗?
青山周平:那时的我也不是特别明确想到来中国,而是偶然的机会过来看一下,觉得挺好的就留下来。
家里父母一直是支持我的。当然他们越来越老是我要考虑的事情。现在他们还好,可以做饭、可以开车,将来老了怎么办?我爸爸妈妈那一代对中国的“丝绸之路”文化还是挺迷恋的,那个年代日本有相关的小说、电影、绘画、纪录片描述“丝绸之路”。他们觉得我在中国做建筑设计还是挺有意思的。
记者:你觉得当下中国的年轻人和日本社会的年轻人,有不同吗?
青山周平:很不一样。中国现在文化经济各方面,九零后,甚至零零后的年轻人是整个社会的核心力量。日本现在的核心是我父母那一代,六十多岁。人口多的、最有钱的、改变社会的,是他们那一代。在日本,这个核心越来越在变成老年人。老年人是核心,年轻人不是核心。
记者:你回日本与周围的年轻人交往,会感到与社交脱节吗?
青山周平:还好,也不会。在日本一般年轻人的生活是苦的,这个“苦”,不是没办法吃上饭,更多的是来自对未来的可能性,来自压力。很多年轻人不会觉得未来是越来越好。之前我们一直觉得应该是GDP每年都在增长,现在日本社会越来越多人放弃这个想法,“人口越来越减少,为什么GDP越来越增长?”新的思维方式正从日本社会的年轻人里发生。
记者:你怎么看日本独具的“匠人”手工生产模式?
青山周平:日本为什么现在有很多家族制造、手工制造?是因为很多人还在用他们的东西,很多年轻人会去买。如果没有人在买,即便政府给资金支持保护,早晚还是会消失。现在留下来的它虽然是传统的东西、传统的工艺,但同时它又是现代的。一方面保留,一方面不断改变设计,跟新的东西结合。匠人做的东西,能不能让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用?这个是很核心很重要的。日本的艺术都是在普通日常生活中产生的,陶器也好,绘画也好,很多人都在日常中用到。
人还是需要有一个空间用来怀旧以求超越你自己的存在
记者:童年生活对哪些有深刻印象,你对故乡的感情是怎样的?
青山周平:童年记忆里,家的周围有很多小公园。就像哆啦A梦一样,有很多看不到的空间。小孩子容易找到自己的“秘密基地”,小时候那样的感觉特别喜欢。现在越来越没有那种空间,那些地方都变得干干净净,包括安装很多监控,社会越来越被看得见。
人还是需要有这样一个空间用来怀旧,以求超越你自己的存在。我回家的时候喜欢去海边。海及老家周围那些有很多记忆的地方很重要。在那儿我可以和过去的我交流,我可以和过去链接。
记者:你日常是怎样的生活方式?
青山周平:首先我不会断舍离。我喜欢买我喜欢的东西,比如说这里的每把椅子都不一样;那边摆的不同材质、不同时代的各种东西,有的还是从外边捡回来的。这些好东西放在我生活的角落里,会培养人的审美。我喜欢新的东西,但对我来讲,从老东西中有时会找到新的东西。
记者:你的阅读偏好是什么,比如喜欢的书和电影?
青山周平:我看纸质书,每次回日本会带很多书回来。大多以建筑为核心,以及人文历史的书。平时我也会去看中国票房特别高的电影。为什么中国人现在都要去看那部电影?对我来讲,是了解社会的方式。
记者:工作之外你最大的兴趣爱好是什么?
青山周平:出差和旅行结合。现在建筑对我来讲不完全是一个工作,出差的过程中可以去一些没有去过的地方。
我在北京的生活也是移动的过程,漂移的状态。这种没有定居的状态挺好的。过去,定居、买房子、稳定的工作是一种安全的生活方式。现在,地球上的灾难越来越活跃,从整个社会发展看,买地建房子,在一家公司稳定地一生工作,未来可能未必是最安全的。未来我觉得漂流是一种安全,是一种减少风险的生活方式。
记者:对于自己的小孩,有没有想过以后会怎样教育他?
青山周平:小孩子也是一个个人,我觉得他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好了。
记者:你认为幸福是什么?
青山周平:幸福的状态是,首先你有一个梦想,你现在做的事情是在这个梦想的途中,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成长。
记者:未来三到五年,有哪些想要尝试或突破的计划?
青山周平:我觉得未来国家的概念、城市的概念会越来越弱化,北京、上海、东京、首尔能直接链接。最近几年比较明显的变化是越来越国际化,有很多东南亚的项目出来。我希望未来能多做一些日本、韩国、东南亚不同环境中的项目。
现在手机信息化、互联网时代,我也在思考,去尝试很多东西通过虚拟化的东西来解决,有一个可以链接的空间,不仅仅是家乡。比如说白塔寺的院子,很多客人虽然第一次来,但是会有熟悉的感觉。人工智能越来越发达的时候,虚拟空间和实体空间的区别是什么?我觉得这个思考比较有意思,建筑不用再提供虚拟空间已经可以提供的价值了。供图/青山周平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