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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编辑已经来了,克隆人还会远吗?

2018-11-28 10:56:11来源:凤凰网文化     作者:石黑一雄

   
如果基因重组已经不能满足人类长生不老的愿望,那是不是就可以制造克隆人,让他们为人类工作、服务、捐献器官,然后将人类历史中所有的丑恶在克隆人社会重演一遍。

  魔幻现实的发生常常是猝不及防的。1996年,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羊多莉诞生,我们欢呼着科技的进步,生物技术的伟大。2018年,伟大的生物科技被运用于人类自身,出于惶恐、不安、又或者人道主义的关怀,铺天盖地的谴责声出现在各个角落。我们都没有想到,科幻小说已经变成了现实,而人类的底线正在一次次被突破。


  在许多声音中,“潘多拉的魔盒”被一再提到,因为欲望的闸门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为了预防疾病可以重新编辑受精卵,那为了生出更漂亮、更强壮、更聪明的宝宝,我们也会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如果基因重组已经不能满足人类长生不老的愿望,那是不是就可以制造克隆人,让他们为人类工作、服务、捐献器官,然后将人类历史中所有的丑恶在克隆人社会重演一遍。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的小说《莫失莫忘》便塑造了这样一个反乌托邦社会。在一九九零年代末期的英格兰,克隆人作为人类的器官捐献者普遍存在。但这样的做法也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对,他们通过努力建造了“黑尔舍姆”这样一个克隆人学校,教给克隆人艺术、思想,向世人展现他们也是有灵魂的,然而最终他们还是失败了。


  凯西和汤米就是在黑尔舍姆长大的学生。全书以凯西的自述口吻展开,长大后的凯西和汤米听说凭借自己创作的艺术作品便可以延长捐献的时间,所以找到了黑尔舍姆曾经的负责人艾米丽小姐询问这个传言是否属实。在这次对话中,他们才第一次知道,在自私又贪婪的世人眼中,他们都是没有灵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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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别让我走》中的黑尔舍姆


  一


  我问道:“这么说来,那延迟捐献的事就根本不存在??你怎么都不能帮到我们,是吗?


  她慢慢将头从一边摇到另一边。“这种谣言毫无依据。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汤米突然问道:“那曾经有过吗?黑尔舍姆没关门之前时候?“


  艾米丽小姐继续摇着头。“从来都不是真的。甚至在茂宁代尔丑闻爆发之前,哪怕在黑尔舍姆还被当成是指路明灯的时代,那时我们被看做是朝着更人道、更美好的方向前进的范例,即便在那时候,这说法也不是真的。这一点最好讲清楚。想这只是一种美好愿望的谣言。仅此而已。”


  “如果这传言从来都不是真的,”汤米说,“那么为什么你要拿走我们的艺术作品?还有艺廊到底存在吗?”


  “艺廊?嗯,这传言确有几分真实。的确曾有过一个艺廊。虽然换了一种形式,艺廊依然存在。现如今艺廊就在这里,在这幢房子里。我不得不精减藏品,这让我很遗憾。但这里的空间不够。然而我们为什么要拿走你们的作品?这才是你的问题,对不对?”


  “不仅如此,”我平静地说,“首先为什么我们要做那么多作品?为什么要教育我们,鼓励我们,要求我们创作那些东西?如果我们反正只是为了捐献,然后死去,那么上那些课是为什么?读那么多书,做那些讨论,又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要有黑尔舍姆呢?”


  “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是啊,为什么要有黑尔舍姆呢?在茂宁代尔之前很久,从一开始我就在问。我们为什么要收集你们的艺术作品?为什么我们要做这件事?汤米,你前面说过一句很有趣的话,你说是因为创作会透露作者的本色。你真实的内在。你是这么说的,对不对?是啊,你这话说得没错。我们收走你们的创作是因为我们认为它能揭示你们的灵魂。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证明你们有灵魂。”


  她停了一下,我和汤米这么长时间以来,终于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我问:


  “为什么你需要证明这种事呢,艾米丽小姐?莫非有人认为我们没有灵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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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中的凯西和汤米


  她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看到你这样吃惊,凯西,我很受触动。从某方面来看,这显示出我们的工作做得很好。正如你所说,为什么会有人怀疑你们没有灵魂呢?可是我得告诉你,亲爱的,许多年以前,在我们刚刚开始的时候,这种认识还不为大众所接受。虽然从那时到现在,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但即便是今天,仍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这回事。你们这些黑尔舍姆的学生,哪怕是离校之后,到了这样一个世界里,仍然对此半点认识都没有。就在此刻,全国各地都有学生在非常悲惨的环境中长大,那种生活条件你们这些黑尔舍姆的学生简直无法想象。现在我们不在了,情况只会更糟糕。”


  她再次停了下来,有一会儿她仿佛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我们。后来,她继续讲:


  “无论如何,我们至少确保我们负责照顾的你们所有这些人,都能在美好的环境中成长。我们还确保你们离开我们之后,仍然可以避免那些最恐怖的遭遇。至少我们有能力帮你们做到这些。然而你的这种梦想,能够延迟的这种梦想,像这种事,就始终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了,哪怕是我们影响力最高的时候也不行。


  我很抱歉,我看得出,我说的这些话,你们不大愿意接受。但你们一定不能灰心。我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们为你们争取到的一切。看看你们俩!你们出息得多好!你们都受过教育,有文化。我很抱歉没能帮你们做到更多,但你们必须得明白,过去的情况曾有多糟糕。


  当初我和玛丽-克劳德刚开始的时候,像黑尔舍姆这样的地方根本不存在。我们和格伦摩根之家是最先办起来的。几年之后,又有了桑德斯托管中心。我们几家机构一起掀起了一场规模不大但却很有影响力的运动,我们对当时通行的整个捐献程序提出了挑战。最重要的是,我们向全世界表明,如果学生们在人道、文明的环境中长大,他们就有可能像任何普通人类成员一样,长成会体贴、有智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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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中的克隆人


  在那之前,所有的克隆人——或者称之为学生,我们喜欢这样除呼你们——存在仅仅是为了供应医学所需。早期的时候,战后那些年,大多数人对你们的了解就仅止于此,是试管中样貌模糊的物质。难道你不同意吗?我亲爱的学生们。那好吧。我这就回答你的问题,汤米。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收集你们的作品。我们挑选其中最好的作品举办特展。


  七十年代末期,我们影响力最强大的时候,我们曾在全国举办大型活动。内阁大臣、主教,各种名人都来参加。有演讲,征集到大笔的资金。‘看这里!’我们说,‘看看这件艺术作品!你怎么敢声称这些孩子不完全是人类呢?’噢,没错,那时候我们的运动得到了很多的支持,潮流是向着我们的。”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艾米丽小姐继续回顾那时候的各种活动,提到了许多人,可他们的名字我们听都没听说过。事实上,有一会儿感觉像是我们又在听她晨会上的讲话,她常常说着说着就离题扯远了,我们谁都听不懂她说的话。可她似乎乐在其中,眼睛周围洋溢着温柔的笑意。然后她突然跳脱出来,换了一种新的口吻说道:


  “可我们从未失去跟现实的接触,这跟我们桑德斯托管中心的同仁不一样。即便是在最好的时代,我们也始终明白,我们是在打一场多么艰难的战役。果不其然,茂宁代尔事件爆发,紧接着又有一两桩别的事,随后还不等我们明白过来,所有那些辛勤工作的成果就都付诸流水,化为乌有了。”


  “可我不明白的是,”我说,“最开始人们为什么想让学生们遭受这么坏的待遇。”


  “凯西,以你今天的观点来看,这种想法是完全合理的。但你必须得尝试着历史地看待问题。战争之后,五十年代初科学界很快取得了一个接一个的重大突破,人们没有时间去判断、评估,理性地提出问题。突然之间各种可能性摆到了我们面前,有各种方法能治好许多从前认为无法医治的绝症。这就是世人最关注的问题,最想要的东西。


  于是很长时间里,人们宁可相信这些器官是凭空出现的,或者最多是在某种真空里种植出来的。没错,曾有过争论。但到了人们终于开始关心……关心这些学生的时候,等到人们开始考虑你们是怎么培育出来的,你们是否应该被带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到那时已经太迟了。根本无法回头。世人已经开始相信癌症可以治愈,你怎能期望这样一个世界,去收回这种治疗方法,重回黑暗时代?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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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献器官的汤米


  无论人们对于你们的生存状况感到多么不安,他们主要关心的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配偶、自己的父母、自己的朋友不要死于癌症、运动神经元疾病、心脏病。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们都被隐藏在阴影中,人们尽量不去想到你们。如果他们想到了,也会尽量说服自己,你们其实跟我们不一样。说你们算不上真正的人类,因此怎么都没关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我们开始掀起这场小小的运动。然而你是否看到我们所对抗的是什么?我们犹如蚍蜉撼树。现实就是这样,要求学生做捐献。在这个前提下,拒绝将你们看作是普通人类的这种阻碍永远都会存在。可我们坚持战斗了很多年,至少我们为你们赢得了许多的改进,可是当然,你们只是幸运的极少数。


  然而这时发生了茂宁代尔丑闻,以及其他的事,然后不等我们反应过来,气候已经完全变了。没有人愿意再被人看到支持我们的事业,我们这场小小的运动,黑尔舍姆,格伦摩根,还有桑德斯托管中心,我们全都被一扫而空”。


  


  “您反复说起的这个茂宁代尔丑闻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艾米丽小姐?”我问道,“ 您得告诉我们,因为我们不知道这事。”


  “唉,想来你们也没理由知道。对于外面的大世界而言,这始终也不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事情起因是一个科学家,名叫詹姆斯·茂宁代尔,这人某些方面天分颇高。他在苏格兰某个偏僻地区开展工作,我想他大概认为那里比较不招人注意。他想要带给人们一种新的可能,让他们生出具有某些加强特质的小孩。超强智慧,超强体能,诸如此类。


  当然,其他人也曾有过类似的雄心企图,但这位茂宁代尔,他的研究将前辈远远甩在了身后,也甩开了法律的约束。总之,他被人发现之后,研究工作就此终止,事情就此结束了。只不过,当然对我们而言,这还没完。正如我所说,这事从来没有引起轩然大波,但的确引发了某种气氛,你明白的。这事提醒了人们,让他们关注到了一直抱有的一种恐惧。为了捐献工程,制造像你们这样的学生是一回事。但整整一代人,被设计创造出来的孩子,将取代他们在社会上的位置?更何况这些孩子将显著超过我们其他人?噢,那可不行。人们都吓坏了。他们就此退缩了。”


  “可是艾米丽小姐,”我说,“所有这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因为这种事黑尔舍姆就得关门呢?”


  “我们也找不出任何显著联系啊?凯西。最初没有。现在我常常想,我们没能发现问题,所以该当受到惩罚。如果我们当初更警惕一些,而不是只顾闷头做自己的事,如果在茂宁代尔的新闻刚刚爆发的时候,在那个阶段我们就尽力做工作,也许事态还有挽回的余地。哎,毕竟不只是茂宁代尔这一件事。当然还有其他的事。比如那套糟糕的电视系列片。这些事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合力改变了潮流方向。


  但我想,说到底,核心的问题是这样的。我们的运动太微小,我们一直都非常脆弱,一直过分依赖赞助人兴之所至的念头。只要大气候对我们是好的,只要某个大公司或者某位政客认为支持我们对他有利,那么我们就能维持下去。但我们始终都是举步维艰,茂宁代尔之后,气候变了以后,我们就彻底没戏了。


  世人不想看到捐献工程到底是怎么进行的。他们不想去考虑你们这些学生,或者你们生长所处的环境。换句话说,我亲爱的,他们想要你们回到阴影之中,回到我这样的人出现之前,你们那种模糊阴暗的存在。所有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物,那些曾经那么热衷于帮助我们的人,当然,他们都消失不见了。仅仅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失去了一个又一个赞助人。


  我们竭尽全力继续维持,比格伦摩根还多撑了两年。但最终,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们不得不关门,今天我们当初的工作已经几乎毫无踪迹可寻。现在全国哪里都找不到像黑尔舍姆这样的地方了。你所能找到的,跟从前一样,就只有那些巨大的政府‘家园’,如果说这些地方比从前有所好转,我告诉你们吧,亲爱的,如果你们看到这些地方现在仍在发生的一些情况,你们会连续几天都睡不好觉。


  就这样,我们退到了这幢房子里,在楼上,我们有堆成山的你们的作品。我们只有这些,来证明我们曾经做过的事。还有堆成山的债务,当然债务没有艺术那么讨喜。还有就是记忆,对于你们所有人的记忆。以及知道我们曾经给了你们比原先更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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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剧照


  有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后来外面传来噪声,门铃再次响了起来。


  艾米丽小姐说,“我得做好准备了。但你们可以再多待一会儿。那些人得把东西搬下两段楼梯。”


  我和汤米都很难相信这就结束了。我们俩谁都没有起身,也没有任何人出现,要帮艾米丽小姐离开轮椅。有一刹那我疑心她会不会尝试着自己站起来,可她完全没动,仍像从前一样朝前倾身,仔细倾听。这时汤米说:


  “所以根本什么都没有。没有延迟,没有这种事。”


  “汤米,”我悄声喊道,一边盯着他。但是艾米丽小姐柔声答道:


  “没有,汤米。完全没有这种事。你们的生活必须得按照既定的轨道走下去。”


  “所以照您所说的,小姐,”汤米说,“我们所做的一切,所有那些课程,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您刚刚跟我们说的这些?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我能理解”,艾米丽小姐说:“你们一定会认为自己只是棋盘上的棋子。当然你可以这样来看待。但想想看,你们是些幸运的棋子。曾有过某种气候,但现在没了。你们得接受,有时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人们的看法,他们的感受,一会儿朝这边,一会儿又改那边。只是你们碰巧在这个过程中的某一点长大了。”


  “可能这只是一时的潮流,来来去去,”我说,“但是对于我们,这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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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石黑一雄著,上海译文出版社| 世纪出版,2018年6月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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