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特.格拉斯,1927年生,当代联邦德国的著名作家。 《但泽三部曲》包括《铁皮鼓》 、《猫与鼠》和《狗年月》三部小说,是格拉斯的惊世名作,已经无可争辩地进入了二十世纪世界文学名著之列。
《狗年月》分“早班”、“情书”和“马特恩故事”三篇,写法新颖别致。书中叙述了马特恩和阿姆泽尔这一对性格炯异的伙伴的坎坷经历,反映了德国自纳粹上台至战后经济奇迹的风云变幻,图拉和燕妮的少女形象也刻画得栩栩如生,牧羊犬“亲王”成为元首宠物的故事入木三分地讽刺了“狗年月”的荒诞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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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早班
你讲。不,您讲!要不,就由你讲吧。也许该由演员开始?难道该由稻草人,由所有这些稀里糊涂的稻草人开始?要不,就是我们想等着,等到这八颗行星在宝瓶座中聚集在一块儿?请您开始吧!当时,到底还是您的狗叫了。可是在我的狗叫之前,您的狗已经叫了,而且是狗咬狗。总要有一个人开头:不是你,就是他,或者说,不是您,就是我……在很多、很多个日落之前,早在我们出世之前,维斯瓦河①并没有映出我们的影子,便每天每日奔流不息,一刻不停地流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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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维斯瓦河,流经波兰的一条大河,全长1068公里,在但泽湾入海。本书的脚注,凡未注明者均为译者注,下同。
这位在此执笔的人,现在被称作布劳克塞尔。他主管着一座矿山。这座矿山既不开采钾盐和矿石,也不开采煤炭,但却在采掘平巷里和矿井底下,在巷道顶板室和横向巷道里,在工资发放处和包装室里,雇用了一百三十四名工人和职员,换了一班又一班。
过去,维斯瓦河没有治理,恣意泛滥。所以人们叫来上千名挖土工,让他们在一八九五年,在滨外沙洲村庄希温霍尔斯特和尼克尔斯瓦尔德之间向北挖,把阻塞河道的东西挖掉,来了个所谓的截弯取直。这就使维斯瓦河有了一个新的、笔直的入海口,减少了洪水泛滥的危险。
执笔人在多数情况下把布劳克塞尔写成卡斯特罗普一劳克塞克,有时候又写成黑克塞尔。情绪好的时候,布劳克塞尔写起他的名字来犹如维斯瓦河一般,龙飞凤舞,狂放不羁。嬉戏和迂腐支配一切,并行不悻。
维斯瓦河的堤坝一望无际,绵延不断。这些堤坝由设在马利亚维尔德尔的堤坝治理委员会监管,用来预防春天泛起的怒涛,预防洪水。要是堤坝上有老鼠,那可就惨了。
这位在此执笔、主管着这座矿山、写起自己的名字来花样百出的人,用七十三个香烟烟蒂,用前两天抽烟的成果,在腾空的办公桌桌面上摆出维斯瓦河治理前后的流程。烟草屑和粉末状的烟灰表示河流及其三个入海口;用过的火柴就是堤坝,拦着维斯瓦河。
在很多、很多个日落之前,那时,堤坝治理专员先生从海乌姆诺来到这里。那是一八五五年,在科科茨科,在门诺派教徒公墓的山上,堤坝决了口——几个星期后,棺材还悬吊在树上——可是他却步行或骑马或坐着船来了。他拄着拐杖,宽大的口袋里那小瓶烧酒从未离身,他就是威廉·埃伦塔尔。他用古朴典雅然而又是幽默诙谐的诗句写下了那篇《堤坝遐想书简》。这篇书简刚一发表,他便写上亲切友好的献词,呈送给堤坝主管人、村长和门诺派传教士。这里提到他,是为了永远也不再提他。他逆流而上,顺流而下,考察覆盖层、防裂设施和防波堤,把仔猪从堤坝上赶走,因为按照一八四七年十一月颁布的《农田保安条例》第八条的规定,禁止任何牲畜在堤坝上吃草和挖洞,不管是飞禽还是走兽。
太阳从左边慢慢落山。布劳克塞尔折断一根火柴。一八四O年二月二日,在没有挖土工协助的情况下,出现了维斯瓦河的第二个入海口。因为冰凌堵塞,这条河在普勒伦多夫下游漫过滨外沙洲,将两个村庄从地图上抹去,使两个新的村庄——东诺伊费尔和西诺伊费尔这两个渔村应运而生。虽然这两个诺伊费尔村的故事、流言蜚语和闻所未闻的事情非常多,但我们主要还是同前一个尽管是最新的入海口东西两边的村庄打交道。曾经在或者说现在在左右两边的村庄是希温霍尔斯特和尼克尔斯瓦尔德,在维斯瓦河截弯取直后左边新出现的是从事轮渡营生的村庄。因为顺流而下五百米,那一望无际的大海如今仍然把它那百分之零点八的盐水,跟幅员辽阔的波兰共和国流来的往往是灰色的、多数情况下是土黄色的水混在一起。
有人赌咒发誓道:“维斯瓦河是一条河面很宽的河流,在记忆中是一条越变越宽的、尽管有不少沙滩却仍然能够航行的河流……”布劳克塞尔自言自语着,把他的办公桌桌面变成一个直观的维斯瓦河三角洲,在桌面上把一截橡皮擦当做渡船,让它在火柴堤坝之间往返行驶。这时,早班船已经进港,随着麻雀的瞅瞅声开始了白天的喧嚣。他面对着正在西沉的太阳,把九岁男孩瓦尔特·马特恩——重音放在“特”这个音节上面——放在尼克尔斯瓦尔德堤坝上部的边缘上。孩子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如果一个九岁的磨坊主的儿子站在堤坝上,看着这条河,沐浴在西沉的日光下,顶着风,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这件事是他从祖母那儿学来的。祖母瘫在椅子上整整九年,只有眼珠还能转动。
许多事情从身边经过,而瓦尔特·马特恩也看到了这些,看到了从蒙陶到克泽马克的洪水。在这里,在接近入海口的地方,大海帮了大忙。有人说,堤坝上有老鼠。只要堤坝决口,人们就说堤坝上有老鼠。门诺派教徒讲,听说是从波兰来的天主教徒一夜之间把老鼠带到了堤坝上。别的人说,看见堤坝主管骑在他的白马上。可是,保险公司既不愿意相信挖洞的老鼠,也不愿意相信居特兰德的堤坝主管。正如传说所讲的那样,当堤坝因为老鼠决口时,堤坝主管骑着的那匹白马纵身一跃,跳进了暴涨的河流。可是这却无济于事,因为维斯瓦河卷走了所有对着堤坝指天发誓的人。维斯瓦河卷走了来自波兰的天主教的老鼠。它卷走了衣物上只有搭扣却没有口袋的粗鲁的门诺派教徒,也卷走了衣物上有纽扣、扣眼和魔鬼般口袋的比较文雅的门诺派教徒,还卷走了居特兰德的三个新教徒和一个教师——那个社会民主党人。它卷走了居特兰德吼叫的牲畜和居特兰德雕花的摇篮,卷走了整个居特兰德:居特兰德的床和居特兰德的柜,居特兰德的钟和居特兰德的金丝雀,卷走了居特兰德传教士——此人言行粗鲁,衣物上只有搭扣——还卷走了传教士的女儿,据说此女楚楚动人。
所有这一切,还有更多的事情,都从身边经过。像维斯瓦河这样一条河在驱赶什么呢?落空的东西是:木材、玻璃、铅笔、Brauxel和Brauchsel①之间的联盟、椅子和小骨头,还有落日。早已遗忘的事情,作为游泳者趴着和仰着展现在眼前,借助维斯瓦河忆起了往事:阿达尔贝特来了。阿达尔贝特徒步走来。那时,一把斧头击中了他。可是,斯万托波尔克正在接受洗礼。梅斯特温的女儿们怎么啦?是其中的一个女儿光着脚在跑吧?谁带她走的?是使用铅铸大棒的巨人米利格多吗?火红脸膛的佩尔库诺斯呢?那个老是从下往上看的、脸色苍白的皮柯洛斯呢?那个名叫波特里姆波斯的男孩在笑嘻嘻地咬着他的麦穗。椴树遭到砍伐。咬得格格作响的牙齿——以及屈恩斯图特公爵的小女儿,他的这个小女儿进了修道院。那是十二个没有头的骑士和十二个没有头的修女,他们在磨坊里跳舞。碾磨机在慢慢转动,碾磨机转得更快了,把多愁善感的女人碾成粉末。可是,雪却下得大得多了。碾磨机在慢慢转动,碾磨机转得更快了,她和十二个骑士从同一个盘子里取东西吃。碾磨机在慢慢转动,碾磨机转得更快了,十二个骑士同十二个修女在地下室交媾。碾磨机在慢慢转动,碾磨机转得更快了,所以他们就用屁和哼唱来欢庆天主教的圣烛节。碾磨机在慢慢转动,碾磨机转得更快了……可是磨坊由里往外熊熊燃烧着,无头骑士和无头修女的马车驶到门前;很久之后——多少个落日之后——神圣的布鲁诺赴汤蹈火,强盗博布罗夫斯基与他的同伙马特尔纳——一切皆由他而起——把大火烧进事先做了暗号的房屋——又过了多少个落日,多少个落日——到了拿破仑的时候,这时,城市被围得水泄不通,因为他们多次试验集束火箭,有时成功,有时失败。可是在城里和在围墙上,在名叫狼、熊和棕色骏马的堡垒上,在名叫蹦跳、姑娘洞和家兔的堡垒上,法国人在葡萄藤下咳嗽,波兰人同他们的亲王拉济维乌②一道吐唾沫,独臂上尉德·尚布利的军团声音沙哑了。可是八月五日这一天洪水来了,它没有用梯子就爬上了棕色骏马、家兔和蹦跳堡垒,使火药受潮,让集束火箭发出噬噬声往下钻。它带着很多鱼,特别是梭子鱼,窜进了小巷和厨房。尽管沿着啤酒花巷的仓库已烧得精光,但不可思议的是,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又是多少个落日。同维斯瓦河的容貌十分相称,使诸如维斯瓦河这样一条河变得五色斑斓的东西就是:落日。落日下有血液、粘土和灰烬。与此同时,据说风里也有这些东西。并非所有的命令都被执行。那些要远上云天的河流都流进维斯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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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两个德文名字拼写方式不同,形式上为两个人,但实际上都是布劳克塞尔。
②从十五世纪起直至二十世纪,拉济维乌家族在波兰历史上发挥着重要作用。
第二个早班
在这里,在布劳克塞尔的办公桌面上,维斯瓦河每天每日都漫过希温霍尔斯特堤坝。瓦尔特·马特恩正站在尼克尔斯瓦尔德大堤上,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因为河水在往下退。堤坝上的东西已荡然无存,堤坝变得又细又窄。只有风车的叶片、磨秃了顶的教堂尖塔和白杨——这些白杨是拿破仑让人为他的炮兵栽种的——紧贴着堤坝上部的边缘。他孑然一身,充其量还有那条狗。可是狗已经走了,它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又在那里。在他身后,大概在背阴处,在河流的水面下,是河中小岛。小岛散发出黄油和凝乳干酪的味道,散发出既有益于健康又让人呕吐的牛奶味。瓦尔特·马特恩这个九岁的孩子叉开两腿站着,在三月份露出紫红色的膝盖,叉开十指,眯缝着双眼,让他那头发剪得很短的头上的所有伤疤——这些伤疤是由于摔交、斗殴和铁丝网划出裂口落下的——发肿,具有鲜明的特色。他从左到右,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这是他从祖母那儿学来的——寻找一块石头子儿。
堤坝上没有石头子儿,可他仍在寻找。他找到干枯的梗儿,可是不能用干枯的梗儿挡风啊。他想——但只能是想把它扔出去。也许可以用口哨,用时而近、时而远的口哨声把森塔唤来,可是他却不吹口哨,只是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这会使风力减弱——而且想把梗儿扔掉。也许可以用“嗨、嗨”的招呼声,把阿姆泽尔的目光从堤坝基上吸引到自己身上来。他从嘴里发出的全是格格作响的声音,而不是“嗨、嗨”声——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这样,而且只想这样,可他口袋里仍然没有石头子儿。而在平时,不是在这个口袋里就是在那个口袋里,他总有一两块石头子儿。
在这儿,人们管石头子儿叫策拉克。福音新教说:策拉克。一些天主教徒说:策拉克。粗鲁的门诺派教徒说:策拉克。文雅的人说:策拉克。就连喜欢成为例外的阿姆泽尔在谈到一块石头子儿时也说:策拉克。森塔叼来石头子儿时,就有人对它讲:叼一块策拉克来。克里韦说策拉克,科尔内利乌斯·卡布龙、拜斯特尔、福尔歇尔特、奥古斯特·施波纳格尔和马约琳·封·安库姆,所有的人都这样讲。还有,来自帕瑟瓦尔克的传道士丹尼尔·克利韦尔对他粗鲁的和文雅的信徒说:“那时,年幼的大卫掏出一块策拉克,击中了歌利亚的额头①……”因为策拉克就是一块分量不重、鸽子蛋大小的石头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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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译文参照《圣经·旧约》中《投母耳记上》第十七章四十九节译出。
然而,在瓦尔特·马特恩的口袋里既找不到也没有石头子儿。右边只有面包屑和葵花子,左边在细绳与沙沙作响的蝗虫残骸之间——当上面咬得格格作响时,当太阳落山时,当维斯瓦河奔流着,把某些东西从居特兰德、把某些东西从蒙陶带走时,当阿姆泽尔弯着腰,一直面对着云彩时,当森塔逆着风,海鸥顺着风,堤坝规规矩矩地对着地平线时,当它走啊走,走了时——他找到了随身携带的小折刀。日落持续的时间在东部地区比在西部地区长。这种事任何一个小孩子都知道。这时,维斯瓦河便从一边天空流向对面的天空。在希温霍尔斯特码头,渡轮已经离港,要斜着航行,拼命逆流而上,把窄轨铁路上的两个车皮运到尼克尔斯瓦尔德,再放到轨道上运往施图特霍夫。这时,那个名叫克里韦的人正好避开风,转过那张皮子——他那张牛皮脸,不动声色地朝着堤坝上部边缘走去,数着有点晃动的风车叶片和白杨树。现在,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呆板的、毫不屈服的表情,可是他却把手放在口袋里。他让自己的目光从斜坡上移开,往下看:那儿是一个滑稽可笑的、胖乎乎的人影,那个人影弯着腰,大概是想要从维斯瓦河里捞点什么呢。那是阿姆泽尔,他在找废旧用品——为什么是废旧用品呢?——这种事任何一个小孩子都明白。
可是,牛皮克里韦却不知道,在口袋里寻找石头子儿的瓦尔特·马特恩在口袋里找到了什么。当克里韦避开风,转过脸来时,瓦尔特手中的小折刀变得热乎乎的了。这把小刀是阿姆泽尔送给他的,有三个刀刃,一个开塞钻,一个锯,一个销子。阿姆泽尔哭的时候,他那胖乎乎的模样,那微红的皮肤,会引人发笑。阿姆泽尔在坝基的泥浆里打捞东西,因为维斯瓦河里有的是东西,因为从蒙陶到克泽马克发了洪水——尽管河水正在一指宽、一指宽地往下降——一直淹到了堤坝上部边缘,带来从前在帕尔绍曾经有过的东西。
走吧。维斯瓦河的河水已经在那边,在堤坝后面了,它留下了一团正在扩展开来的红色。这时——这种事只有布劳克塞尔才能知道——瓦尔特·马特恩握住小刀的手在口袋里攥成了一个拳头。阿姆泽尔比瓦尔特·马特恩小一点。森塔离得远远的,在追赶老鼠。它黑不溜秋的,差不多就同希温霍尔斯特堤坝顶部边缘上的天空是红彤彤的一样。在那儿,一只漂浮的猫正吊在浮木上。海鸥飞翔着,越聚越多。水面犹如诡计多端的薄纸,起了皱纹,被弄平,又被堆成堆。这双呆滞的大头针针头般的眼睛看见所有的东西,看见追逐着、悬挂着、奔跑着、站立着或者只不过是像阿姆泽尔的两千个斑点一样存在着的东西。甚至看见有他头戴的钢盔,就像在凡尔登前线戴过的那一种。钢盔在往下滑,必须推回到脖子上去,又往下滑……而这里阿姆泽尔正在从泥浆里打捞栅栏木条和支豆蔓的杆子,也打捞铅一样沉重的废旧用品。这时,猫从浮木上掉了下来,正打着圈儿,慢慢远去,成为海鸥的美味佳肴。堤坝上的老鼠又开始蠢蠢欲动。渡轮越来越近。那儿漂着一条死去的黄狗,在打着旋儿。森塔逆风而立。渡轮在斜着航行,拼命载着两个车皮。水面上漂着一条小牛,这条牛早已死去。现在风遇到了障碍物,但并未发生多大变化。这时,海鸥呆在空中,它们正犹豫不决。现在,瓦尔特·马特恩——当渡轮、风和小牛以及堤坝后面的太阳,还有堤坝上的老鼠和某个地段的海鸥,都一一出现在身边时——把握住小折刀的拳头从口袋里伸出来,在维斯瓦河奔流不息时把它放到套衫前面,面对着不断扩展开来的红色,让所有的骨节都变得苍白起来。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