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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泰勒最不想要的,那便是早早结婚生子的命运。可就在离家途中,有人硬塞了一个小女孩给她,她迷迷糊糊,背起了这个“累赘。”露安觉得生活会自然而然地从容演变,她无需做任何筹划。可忽然有一天,丈夫搬空了半个家,不告而别。她茫茫然地继续过她的万圣节。两个对未来没有把握的姑娘,在机缘巧合下成为室友……
开始写《豆树青青》的时候,芭芭拉·金索沃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怀孕时她整夜难以入眠,于是躲进衣柜里写小说。《豆树青青》出版后,收获诸多赞誉,当年获得美国图书馆协会“年度成长小说奖”、美国校园图书馆协会“年度图书。”如今,《豆树青青》已进入当代经典之列,在美国销量超过200万册,入选中学与大学课堂读本,被译为法语、罗马尼亚语、日语等多种语言。
“我知道这世界满是艰难和不公,但我还是要尽最大努力,和你在一起。”
托梦天使
芭芭拉·金索沃
五月的第三个星期,露安终于找到了一份在红辣夫人莎莎酱工厂做包装工的活儿。她在汗水淋漓的包装流水线车间,跟一百多号人胳膊肘挨着胳膊肘站着切辣椒和番茄,把大蒜瓣捣碎了压进不断移动的大桶里。其间有许多莎莎酱流到地板上,等一天快结束时,地上的辣酱已经晃晃荡荡地齐脚腕了。少数想保护鞋子的人套了那种老式的透明雨靴,大多数人索性放弃了这份麻烦。包装特辣酱的时候,脚踝灼得直发烫,像踏进了红蚁堆。
加工辣椒的人已经习惯了手指刺痛,也学会了绝对不伸手触碰自己(或者别人)的眼睛或隐私部位,甚至休息日也不行。无论他们怎么使劲洗手,红辣夫人总是牢牢地黏在手上,顽固又惹人厌,像高中舞会上监护你的年长女伴。
这就是一个血汗工厂。有一半时间根本不开空调。辣雾之中,人人泪水狂流,隐形眼镜都没法戴。露安的视力是20/20,所以这个不成问题,而且别的问题对她也都不成问题。露安是真心喜欢这份工作。
如果红辣夫人发热心员工奖,露安恐怕要准备个奖品柜。她经常往家里带样品、尝试配方,有些最终印在了罐子的标签上,有些没有,都是天意。她给我们宣讲,一丁点香菜叶就能成就或者毁灭一份完美的莎莎酱。六个月前,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莎莎酱;现在,无论牛油果还是蔬菜炖肉块,露安都会往里面放点莎莎酱。
莎莎酱分三挡:绿盖的罐子是“微辣”,粉色盖子是“中辣”,红色盖子则是所谓的“鞭炮式”超辣。最后这种不太受孩子们欢迎。小乌龟只要尝到一点点就会哭叫,大口喘着气,伸出舌头转个不停,还瞪着露安,好像她是个企图毒死我们大家的间谍。德韦恩更明智些,根本不让那东西进自己的嘴巴。
“已经足够了,”我对露安说,“我们索性把罐子放在桌上,大家自己挑吧?”轮到我做饭的晚上,我就做我能想到的最清淡的饭菜:煮白鱼、土豆泥、通心粉、奶酪,给味蕾一次恢复的机会。
可是露安已经在公司的宣传攻势里沦陷了。鱼钩、鱼线、坠子,一应俱全。“这个对你有好处,”她说,“有些医生建议每天吃一匙,防止溃疡。另外,这东西还能清理你的鼻窦。”
我对露安说,非常感谢,我的鼻窦已经准备好被连根拔掉了。
这样说话听着好像要打架,其实最近这些天来,我越来越喜欢露安了。开始工作这几个星期以来,她剪头发的次数锐减,也终于不再把自己的身材与各种牲畜相比了。有了份自己的工作,似乎把她原本皱成一团隐而不见的优点都展开铺平了。
大多数时候,她上的是中班,下午三点离开家,把孩子交给艾德娜·珀佩和帕森斯太太,两小时后我下班把孩子领回来。那天之后,露安有很长时间躲躲闪闪地不敢和艾德娜说话,生怕一不小心提到眼睛。最后我去澄清了误会,对艾德娜坦白,我们好长时间都没有意识到她眼睛看不见,因为她的举止太自然了。艾德娜以为我们早就知道。她把这当成一种赞美,很高兴我们对她的第一印象不是她眼睛有问题。
露安上中班以后,她主打“火警炖菜”的家庭实验晚餐就只限于休息日做了。大多数时候都是我给孩子们做饭,在露安十一点回家之前,就照顾他们上床睡觉。然后,我和露安开始吃夜餐,或者如果晚上还热得让人不想去看盘里的饭菜,我们就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只穿内衣,扇着风,读报纸,喝点冰咖啡,反正睡觉无望了。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在聊天。起先,她讲的全都是香菜叶、番茄,还有红辣夫人公司的同事们,不过,一段时间后又恢复了常态。她会一页一页地看报纸,把里面刊登的所有灾难报道读给我听。
“听听这个:‘堪萨斯州,自由城。肢体严重残疾、大脑额叶相连的连体双胞胎父母和医生因拒绝治疗而面临谋杀罪起诉。'老天,你真不好怪罪他们,是吧?我是说,你会怎么办?是弱智、残疾、痛苦地活着更好,还是干干脆脆地死了更好?”
“我真没法讲,”我说,“两种情况都没碰到过。”不过,说起来,死去以后好像和出生以前很像,我以前从没意识到这一点。但我不打算多想这事儿。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天气预报。自从一月底那场双彩虹冰雹过后,这里就没下过一滴雨,整个世界好像都被烤焦了。你路过一棵树或者一丛灌木,似乎都能感觉到它们正忍受着痛苦。每天我都要把水管拖到屋后,给玛蒂的西葫芦和菜豆浇水。知了的叫声响亮刺耳,逼得你想自杀。玛蒂说那是它们发情时的呼唤,它们会在一年中最炎热、最干燥的那几个星期交配。可是很难相信有任何一种生物,即便是另一只知了,会被那种叫声吸引。那种高亢刺耳的嗡嗡声,甚至能听得人眼睛刺痛,皮肤骤然绷紧。和留声机唱片刮擦、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属于同一类。
露安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了,所以有这样的联想:说知了的叫声让她欲火中烧。对我来说却远非如此。我用送气软管吹开这些趴在玛蒂家四周的扁轴木矮枝上的可恶昆虫,让它们像瓶装小火箭似的自空中坠落,尖叫不已。每次从耶稣就是上帝的壁画前走过,我都恳求他普降甘霖。
可是每天报上都说:预计无降水。
“还记得在动物园那次吗?”露安问道,仍然沉浸在自由城的恐怖故事里,“那对没出生就怀孕的连体婴还是什么的。”
“我只记得那两只大乌龟。”我说。
露安大笑起来。“我真想知道,乌龟怀孕是什么样子。它们的壳子能变成孕妇装吗?我简直想要回去看看那只雌龟怎么样了。”
“你知道埃斯特温是怎么说的吗?”我问露安,“他说,在西班牙语中,'怀孕'的说法是,你把孩子带到光亮中。很棒吧?”
“你把孩子带到光亮中?”
“嗯。”我正在看一篇海底地震的文章。地震会引发巨浪,可是你从船上感觉不到,因为它是在深处翻滚。
我盘起头发,免得它们黏在汗水淋淋的脖颈上。我忌妒地看着露安的金发,她的短发修剪得整整齐齐,像个高尔夫球场。
“我当时特别肯定德韦恩会是连体双胞胎什么的,”她说,“因为当时我的体形那么肥大。他出生的时候,我翻来覆去地问了大夫十五遍,他正常不正常。我不敢相信他真的好好的。”
“现在你又不敢相信他能平安度过一天,没有在冰镇箱里憋死或者淹死。”我用柔和的语气说。我放下报纸看着露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你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是个招人烦的累赘啊?”
“泰勒,我能给你讲个事儿吗?答应我不要告诉别人。答应我你不会笑。”
“我发誓。”
“德韦恩出生一个星期以后,我做了个梦。有个天使来了,我猜是从天上下来的,那部分我没有梦见。他穿得挺现代的,是一套西服,你知道吗,还打着褐色领带。可他就是天使,我敢肯定,因为他长着翅膀。他说:'我来自这个星球的未来。'然后他告诉我,我儿子活不到看见二○○○年了。”
“露安,拜托。”
“这还不是最吓人的地方。第二天早上,我的星座运程说:‘请听从一个陌生人的忠告。'这么一来,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有它的寓意吗?星座运程是真的,不是梦。我把它剪下保存起来了。德韦恩的星座运程说什么要避免不必要的旅行,我认为它有所指,你知道吗,指的就是人生这场旅行。可这就不是你能避免的了。那我究竟该怎么办?这事儿吓得我要死。”
“你一个劲儿在寻找灾难,就这么回事。你专门去找这种事,连报纸上的消息也不放过,你自己也没法否认这一点。如果你找得够卖力,你总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我是不是注定没指望了啊,泰勒?我一直都这样。小时候,我和哥哥经常用雪茄盒玩游戏。那个盒子是我们最好的玩具。盒盖里面印着个穿红色长裙、身材曼妙的女郎,裙子的开衩一直到这里。劳甘奶奶居然没有没收它,真是奇迹。她手里拿着一支香烟,我猜她是个赌场女郎什么的,可我们都说她是吉卜赛女郎。我们假装可以跟她说话:'让我看看十四岁的自己。'或者随便说个年龄,你知道,然后我们朝盒子里面看,假装能看到自己的模样。我哥哥能一直看到九十岁。他说:‘我看到自己留着长长的胡子,和十七条狗一起住在一座白色大房子里。'他喜欢狗,可是妈妈和奶奶只许他养一条。可我,我是个胆小鬼,顶多只能看到未来几个星期。我会看到九月开学的那天,我说:‘我穿着一条粉裙子。'可我从来不敢去看自己二十岁、二十五岁时的样子。我害怕。”
“怕什么?”
“怕我会死。怕我往盒子里一看,看到自己已经死了。”
“可那是假装的啊。你想看见自己什么样,就能看见什么样呀。”
“这我知道,可我觉得我就会看到那个。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吗?”
“也许跟你父亲有关。也许因为你父亲去世了,死亡成了一件挥之不去的事。”
“我彻底没指望了,就是这么回事。”
“不可能,露安,你有很多优点啊。”
平时,露安会把你夸她的话像某种恶心的药片似的吐出来,可是那天晚上,她的蓝眼睛里满是恳切。“什么优点?”她想知道。
“天哪,多得数都数不过来。”我一时语塞。倒不是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而是我没想到她会真的追问,有些措手不及。我想了想。
“太过忧虑的反面就是漠不关心,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解释道,“德韦恩一辈子都会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绝不会忽略他。你绝不会坐在一边任他干渴得脱水,或者没有完整的个性,或者发生诸如此类的事。有些事的后果还要更严重。你一直读报,上面写的那些事情你肯定都知道。”我是当真的,她的确知道,“有人把孩子忘在车里,结果孩子烤成了肉饼,尽是这种事情。总之,露安,作为一个母亲,你是好得过头了。”
她摇了摇头。“我是个彻底没指望的人,”她说,“现在我正对可怜的德韦恩做着同样的事。可我就是忍不住,泰勒,我忍不住。如果我能看到未来,如果有人让我看一张德韦恩在二○○一年的照片,我发誓我绝对不会看。”
“好吧,没人会给你看的,”我说,“你不用为这个担心。没有托梦天使这种东西。只有圣经里才出现过,而且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六月,从蒙大拿寄来一件包裹,邮票和紫色邮戳让包裹显得色彩缤纷、喜气洋洋。里面装着双儿童牛仔靴,对德韦恩来说太大了,得再过几年才能穿,还有一条漂亮的小牛皮腰带,是给露安的。腰带上不知是雕刻还是印着橡果和橡树叶,还有她的名字。还有一只红黑相间的印第安珠串发夹,对露安目前的头发长度来说,这东西完全派不上用场。
安赫尔改了主意,不想离婚了。他很想念露安。他希望露安过去,和他一起住在蒙大拿一种叫毡房的东西里。如果这个选择她不能接受,他就回图森跟她一起生活。
“毡房到底是什么东西?”露安问,“听着像堆土。”
“你问住我了,”我说,“查字典吧。”
她还真查了。“一种将兽皮覆在格子框架上搭建而成的圆顶帐篷。”她读了出来,每个字都读得很慢,不带一点儿肯塔基口音。她把所有的a都发成字母A的读音。“西伯利亚的蒙古族游牧民使用。”
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我持保留意见。
“你怎么想,泰勒?你觉得这种毡房里面会有地板或者石灰墙这样的东西吗?你觉得虫子会钻进去吗?”
我脑子里蹦出一句话:乔治爱吃放久了的灰色大头菜,用石灰刷他的毡房。①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想让我过去,”露安说,“他千真万确地说,他很想念我。”她反复咂摸着这句话,转动着手指上的金戒指。大概是在去莎莎酱工厂里上班的前后,她把戒指摘了,现在却又戴了回去,几乎是怀着歉疚,好像安赫尔随着腰带和靴子寄来了一个密探。
“可我现在在红辣夫人公司肩负着不少重任。”她显然是在和自己辩论,因为我还什么都没说。
这无疑是真的。短短三星期内,她已经被提拔成现场主管,创下了公司纪录,但她拒绝认为这就能说明自己是个好员工。“只不过是因为那里没别人能做这事儿,”她坚称,“那里的人几乎都是十五岁的孩子。还有更不行的:那个'没救'项目还是什么鬼机构,有时还会派些弱智过来。”
“那叫自救项目,你明明知道,别想转移话题。那个词叫残障人士,不叫弱智。”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说过的那个养哈巴狗、开一辆浅蓝色特兰斯艾姆的女人呢?给你'我爱我猫'汽车保险杠贴纸的那个女人呢?在自家后院造了个热气飞艇的家伙呢?那些人都是十五岁的孩子吗?”
“不是。”露安把字典翻开又合上,盯着窗外。
“还有萨尔·莫内里,他多大了?”
露安翻了个白眼。萨尔·莫内里是个不幸的小伙子,他的名字让露安心里发毛,她禁止他触碰任何没有封口、装箱的食品。对沙门氏菌的恐惧主宰着露安的生活,她甚至宣称,吃土豆沙拉唯一安全的办法就是把你的脑袋伸进冰箱,直接在里面吃掉。
“他真的希望我过去。”露安一个劲儿地重复着这句话,即便她说自己还不打算立刻做决定,但我从骨子里感觉得到,她迟早会去的。以我对露安的了解,她一定会去。
世界好像正在从连接处分崩离析。这些天,玛蒂经常出门“观鸟”,甚至超过了她待在店里的时间;特里,那个红头发的医生,北上搬到了纳瓦霍人的保留地(去工作,不是因为他有人头权);威廉神父的模样,用皮特曼县人的说法,像是神经犯了毛病。
上次有机会跟玛蒂聊天时,她说最近风声有些紧,有很多问题要解决。埃斯佩兰萨和埃斯特温必须被转移到离国境线更远的安全住处。最好的选择是俄勒冈或者俄克拉荷马。
一望无际、毫无希望的俄克拉荷马。“他们待在这里会怎么样?”我问。
“移民局正在闹出动静。那些人会直接进来逮捕他们,你还来不及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他们就被驱逐出境了。”
“来这儿?”我问,“他们会闯进你的房子?”
玛蒂说是的。她又说,到了那个时候,埃斯特温和埃斯佩兰萨的性命连五分钱的硬币都不值。这点我现在也了解了。
“这不对,”我说,“明知他们会被杀害,却还要那样做。肯定还有别的解决办法。”
“一个危地马拉人要是想在这里待下去,唯一合法的途径就是去法院证明,一旦离开,他们就会面临生命危险。”
“可他们确实会面临生命危险啊,玛蒂,你知道这个的。你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你知道埃斯佩兰萨的哥哥他们遭遇了什么。”我没有说她女儿的事。我说不准玛蒂知不知道,不过她应该是知道的。
“他们自己这样说不管用,得有过硬的证据。要看照片和文件。”她拎起一只白壁轮胎,我以为她要扔到院子对面,她却把它提起来放到我身旁轮胎堆的顶上。“人逃命的时候,总是记不住该随身携带装有证据的文件柜。”她说。玛蒂很少语带刻薄,可一旦刻薄起来就犀利得很。
我不愿相信这个世界会如此不公正。可是当然,不公正就在我的鼻子跟前。如果真相是条蛇,我早该被它咬了。早该被它当饭吃了。
(本文选自《豆树青青》[美] 芭芭拉·金索沃 / 杨向荣 / 南海出版公司 / 2017)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