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第一位华裔影星黄柳霜
《另一个布鲁克林》 第五章
[美]杰奎琳·伍德森
母亲的记忆造就了我们。
琪琪六岁的时候,她母亲把她拉到镜子前。“当时镜子上已经有了裂痕。”琪琪说,“我想那可能是一个预兆吧。那面有裂痕的镜子就像我那疯狂的妈妈对我许下的诺言。”
“你的眼睛随你曾外婆,”琪琪的母亲说,“她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个穆拉托人,是他们带她来到了南卡罗来纳州。”琪琪从镜中观察着自己的双眼,眼角微微上挑,眼珠是深棕色的。“头发也随她,”母亲抓起琪琪的辫子说,“跟她的一样又浓又密。”
“你身上唯一不好的地方,”她母亲说,“就是我遗传给你的黑皮肤。你必须找到办法摆脱它的影响,你要找到办法摆脱它。一定要待在荫凉的地方,可别让它晒得更黑,也不要喝咖啡。”
当我们四个最终成了朋友,当我们对彼此信任有加,可以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畅所欲言时,我们倾吐秘密,紧紧地挨在一起,或者是盘着腿,围坐成一个紧密的小圈。我们毫无戒备地倾诉着,重新翻出那些被我们吞进肚子里的、快要化为乌有的故事。
“天黑了,” 琪琪说,“但是夜空中仍然有红色、蓝色和金色的光。有时候我看着自己的双臂,不禁联想到妖怪们瘦骨嶙峋的手臂。”她把双臂举到灯光下,抬起头,粗粗的辫子滑到了背上。“但有时候,”她说,“它们看起来又很美。我自己也分不清它们到底是丑还是美了。”
我们围绕着琪琪,松开她黑色的辫子,让头发一缕一缕地散落在她的肩上,然后再编好,再松开,告诉她能有这样又密又卷的头发和一双像中国女孩一样的眼睛,是多么幸运。
“等我有一天当了演员,”琪琪说,“我会在很多地方亮相—电视上啦,大银幕上啦,还有舞台上。观众们会喊:‘看谁出来了!看谁出来了!’”
琪琪的声音深邃而笃定,不带一丝怀疑,我们则跟她一样笃定—“看谁出来了!看谁出来了!”我们模仿她说着,大笑着,用手摸着她的脸庞和头发。“是那个大明星琪琪!巧克力肤色的中国娃娃!”
“我们为什么要一直待在这儿?”琪琪突然问道。那天大雨倾盆,她的衬衣被撕了个口子,在肩膀的位置。好多个星期以后,我们才知道,琪琪家前门的锁被人撬开了。我们才知道有个士兵睡在她家地下室那漆黑的楼梯下面,在黑暗中等待着她。当时我们十二岁。
“除了你们,我谁也不能说,”琪琪说,“我妈妈会说这是我的错。”
我们把她长长的辫子盘成皇冠的形状,用发油和梳子打理她前额上婴儿般细碎的绒发。我们舔舔手指,然后抹顺她的眉毛。我们想让受伤的琪琪知道她依然很漂亮。“这不是你的错。”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说,“咱们宰了他去。”
我们坐在西尔维亚的床上,数着我们所有的零花钱,然后穿过几条街,跑到杂货店买了一小盒吉列剃须刀片,然后花了一下午帮琪琪练习如何拿着刀片反抗那个士兵。听说帕姆·格里尔在《科菲》中把刀片藏在了头发里,我们想象着当那个士兵从暗处走出来时,琪琪从辫子里抽出刀片。
“我们四个会永远在一起,对吗?”琪琪问。
“当然了,”我们回答,“千真万确。我们永远是好姐妹,永远。”
然而,当那个士兵最终从琪琪家的楼梯下被抬走时,脖子上并没有插着刀片—他左手紧紧攥着一支还在滴液的注射器。当公寓管理员发现时,他已经死了三天了。
安吉拉的皮肤很是透亮,几乎可以看到她青色的毛细血管。她在电视上见过约瑟芬·贝克、莉娜·霍恩和特怀拉·撒普。只要优美的歌声一响起,她就会跳舞,动作是那样行云流水。当我们看着她,为她美丽的舞姿倾倒时,她的身体中又散发出一种深切的悲伤。我们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她的身体是那样柔韧有力。每个星期六下午,安吉拉都会背着乔·威尔森舞蹈学院的书包出现在街上,黑色紧身舞衣散发着一股汗味。“我妈妈以前是个舞者。”她告诉我们,然后很快陷入沉默。
“她现在还跳舞吗?”我们问。但安吉拉背过身,耸耸肩说:“你们干吗对我的每一件事都刨根问底?”她说:“有时候跳。”接着又说:“可恶,你们说说,干吗要把每一件事都弄得这么复杂?”她把脸埋进琪琪的头发里,颤抖着,最终哭了出来。“我们爱你,安吉拉。”“你真的很美。”“你要一直跳下去,别管那么多。”我们安慰她说。
有个会跳舞的妈妈是否是件伤心事?我们没问安吉拉,只是试着去理解。我们等待她攥紧手指,握成拳头。我们躺在西尔维亚粉红色的卧室里,把耳朵贴到安吉拉瘦弱的胸口上,听着她急促的心跳。“安吉拉,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央求她,“告诉我们吧,求你了,求求你说出来吧。我们有刀片,谁惹了你,咱们就去报复他。”
我们把刀片藏在长筒袜里,留长了指甲。我们学着以当地人的姿态走在布鲁克林的大街上—高声说话,放肆大笑,仿佛我们一直都属于这里。
然而布鲁克林却有着更长的利甲和更无情的锋刃。任何一个吸毒成瘾的士兵或膝盖上沾满粉笔灰的饥儿都清楚这一点。要是他们当时告诉我们就好了。
我真想钻进西尔维亚的皮肤里。她漂亮的古铜色皮肤下,仿佛有什么东西镶嵌着钻石,灿烂闪耀。每当我们走在一起时,安吉拉、琪琪和我都争着要走在她身边,挨着她的胳膊。当她想牵我们的手时,我们都会争相去握。她有着黑亮的眼睛和大大的嘴巴,牙齿整齐,嘴唇丰满,有着一种难得的美,让我们心生嫉妒。当我们还远远没有步入青春期时,她的声音就已低沉沙哑,小小年纪就有了一副成熟女人的嗓音。不过,我真正渴望的并不是她的皮肤、眼睛或者嗓音;我只是想变成西尔维亚,像她那样行走在这个世界上,透过她的双眼观察世界。“那个女孩是在嘲笑我们吗?”弟弟刚见到她时就这么问。现在我知道了,西尔维亚当时确实是在嘲笑我们,因为她嘲笑所有人。当父亲对她说:“我们要去美国了。”她也是这样笑的。他那蹩脚的英语在她听来很可笑,像一个木偶张嘴说着新学的单词。“我们要永远留在那儿。”
“美国有什么啊?”她问父亲,“你老是一遍又一遍地提美国。”
在她四岁时,西尔维亚就开始读她八岁姐姐的书。五岁时,老师要求她放学后跟一群十岁的孩子一起练习复杂的除法,学习拉丁词根。在家里,当她父亲扮演对方律师,引用法国哲学家的话进行辩论时,西尔维亚站在她的一堆玩具娃娃前,问那群不会眨眼的“陪审团”,它们是否可以看到她当事人的内心,看到那里的清白。
“我爸爸说要先学法律,”西尔维亚告诉我们,“然后才能学其他我喜欢的东西。”
我们问她“你喜欢什么”,西尔维亚环顾她完美无瑕的粉色房间,说:“我又不能替自己拿主意,我怎么可能知道。”
也许每个孩子一开始都会遇到这种情况—大人们总是希望我们能够实现他们没能实现的梦想。我父亲说,我很聪明,长大可以做个老师,尽管我渴望钻进西尔维娅的皮肤,拥有她的人生,包括将来成为一名律师。安吉拉的妈妈把舞蹈梦转移到她的身上。而琪琪呢,她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我们每一个人,可以钻进任何人的皮肤,成为她想成为的人。只要闭上眼,原来的她就可以消失不见;只要闭上眼,她便可以去任何地方。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