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其实只共事了五个半月,但他拿韩山当哥,凡事都要听韩山的意见。不痛快的事跟韩山说,路上见着个好看的姑娘也向韩山汇报。他的理想是,早晚回晋城也开家快递公司,所以没早没晚地干。公司名字都想好了:卡通快递。他叫彭卡卡。想到彭卡卡的两只胳膊再也环不住一个亲人,韩山就觉得身体里空虚得厉害,呼呼地往里灌冷风。他想结结实实抱住个人,那种凶猛的饥饿感,足以让他把对方摁进自己的身体里。那个人只能是罗冬雨。在北京,他只有罗冬雨一个亲人。他说,冬雨,我们结婚吧;罗冬雨说,大嘴熊,再等等。
三年前他还在老家的县城里开出租车,每天早上从他和罗冬雨的镇子里出门,三十里路开到县城,拉一天活儿,再三十里回到镇上。一天中他只在中午和晚上与罗冬雨互发短信,那是两人都可能闲下来的时候。三四个月他会开车来一趟北京,十二三个小时一口气跑,把一辆最低端的现代车开出奔驰的速度。住一晚,和罗冬雨见一面,一起吃顿饭。第二天睡一个懒觉,养足精神再一口气十二三个小时回去。他觉得这种生活挺好,比之前在县城高级中学食堂当厨师要好玩。他是个白案,馒头蒸得一级棒,教工家属都到学生食堂来买馒头,说他蒸的馒头有面包味。承包食堂的老板为省钱,能省的人全省,开饭时多大的师傅都得到窗口打饭。这也好,那时候罗龙河在高级中学读书,每天固定到韩山的窗口打饭,韩山的勺稍微深一点,罗龙河就比别人吃得多,吃得好。念高三别人都黑瘦,罗龙河胖了三斤。
但每天跟面团打交道终于让他烦了。面点做得好,老板总让他加班,该休的假也得免。现在学生口味刁,脾气大,没事就用短信、微博、网络论坛搞串连,一个馒头不对味儿,就要造反。有韩山在,起码不会造馒头的反。但罗龙河毕业了,连点徇私舞弊的小乐趣都没了,想看一眼罗冬雨更没门儿,干脆脱掉围裙换上西装,敲开老板的办公室,老子辞职,加多少工资都不干了。
从白案师傅到出租车司机,一点儿都不唐突。他好发动机这一口儿很久了。打小这样,能转的东西都喜欢,小到光屁股时玩的陀螺,大到从来都没有坐过的直升机的螺旋桨。转的东西让他想到速度、力量,有种迷人的激情的美。韩山这辈子偷过的唯一一件东西是个掌心大的小闹钟。他八岁,跟父亲去表叔家,摆在八仙桌上的闹钟咔嗒咔嗒响,每一秒响一下,一只拉磨的小毛驴围着表盘圆心转着圈走,一秒钟走一步。他看中了那头小毛驴,回家时顺手揣进了兜里。他处心积虑要偷那个小闹钟,为了消掉它的动力,和表弟一起玩时他一遍遍让它响闹铃,到他回家时,老天保佑,小毛驴果真不动了。
但那个毛驴闹钟带了一系列麻烦。回家他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明知毛驴跑不动,但分明听见咔嗒咔嗒的响动,像心跳透过棉袄传出来。他如此紧张,一路都没敢吭声,二十里的土路跟两百里地一样漫长;那咔嗒声最后变成了他的心跳,越跳越快。在他的感觉里,毛驴走一步,他的心脏跳两下,或者干脆就是毛驴加快了速度,一分钟里开始走一百二十步了。正是从这次怀揣毛驴闹钟的回家之路开始,他患上了心动过速的毛病。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任何原因,每分钟没来由就跳到九十、一百、一百一、一百二。医生说,这孩子营养不良,得补补。父母就开始给他补,每天凌晨四五点起来给他煎一个油鸡蛋,冲一杯热牛奶,每周雷打不动煲一次鸡汤、炒一次红烧小公鸡。
吃得他恶心,但他不敢不吃。毛驴闹钟一直藏在床底。那时候他还是个瘦子,站直了像根麻秆,然后就胖了。初一进校体检,重一百二十斤,刷新了初一年级体重的校史纪录。当然,父母很开心,儿子心动过速的毛病终于治好了。
等韩山念到初中二年级,这里摸摸那里弄弄,无师自通地把姑父的嘉陵摩托车开动了,他才发现,当年他喜欢的那个小闹钟,跟小毛驴关系不大,而是因为它在运动,闹钟是运动的机械之一。白得了一场心动过速,也白胖了几大圈。他喜欢的是运行中的、有速度、有力量和激情的机械。然后,他以减肥为条件,要挟父母给他买了一辆摩托车。父母不敢不答应,儿子的肥胖已经开始影响健康,可怕程度比单纯心动过速还要厉害。但初中生骑摩托车太乍眼,父亲没办法,只好自己先学会了骑摩托车,以便儿子神气活现地坐在车上时,他可以给街坊邻居说,这混小子只是偶一为之。
罗冬雨和韩山就是在摩托车上谈起了恋爱。
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苏北小镇上,一个高中生骑辆摩托车去上学,还是挺拉风的。韩山高罗冬雨一个年级,这也给了他泡学妹的胆量。每天早上他从镇子东边来,到镇电影院前停下,坐在摩托车上装作看橱窗里各种花花绿绿的海报。正经的电影基本上不放映了,三块钱的票价老百姓嫌贵。更多的是各种草台班子、野鸡班子的演出,二十块、三十块钱一票也抢着看,原因是海报上各种化过浓妆的女郎都露着大腿,旗袍的衩一直开到胯上。要是来一个四线五线的歌星、影视明星,票价还要再涨。镇上的人追星的钱舍得花。罗冬雨长得有点像橱窗里某个女明星。这是韩山跟她讲的。
“露大腿的那种吗?”她问。
“你多心了,”韩山说,“只露了一条。”
那女明星双手掐腰,两腿交叉站立,只能看见一条光腿。韩山每天早上都是在计算女明星们衣服覆盖率的时候等来罗冬雨。
罗冬雨从电影院旁边的一条巷子里走出来,长头发,马尾辫,身材高挑。韩山忍不住会想,她要露出大腿会何等风光。只许露一条。他发动摩托车,缓慢行驶到罗冬雨的右前方,说:
“年轻人,捎你一段?”
“谢谢。不必了。”
“乡里乡亲的,客气个锤子嘛。”
“客气不是给你面子,我没那么礼貌;我只是喜欢走路。”
“你这速度建设社会主义可不行,”韩山说,“上来吧,再磨蹭别人该以为咱俩有啥情况了。”
这种小伎俩玩不出花来。漂亮女生多半都见过点世面,不坐。邀请二十六次,被拒了二十六次。第二十七次韩山得逞了。那天罗冬雨临出门身上来了事儿,收拾好再去学校,时间已经不多了,又不敢迈开步跑。韩山及时出现了。他以为今天又没戏,连人都见不着;他的耐心也到了临界点。罗冬雨上了他的车。
第三十五次又得逞了。罗冬雨出教室就已雷声滚滚,到校门口白胖胖的大雨点就落下来,她没带伞。“上车吧。”韩山停到她右前方。罗冬雨不仅坐上了韩山的车,还钻到了他的大雨披里。韩山开心坏了,借口雨大路滑,不停地把油门往下降。她抱着他的腰,他感受着她的温度,还有让他重新心动过速的后背上两坨圆软的感觉。他绕了道,在镇中心的水泥路上跑了两个来回。妈的,这条路为什么没修到月球上呢。
雨过天晴,韩山再次把摩托车骑到她的右前方。“上车。”
罗冬雨抬腿,像上了自己家的车。这一年,韩山高三,罗冬雨高二。
可是今天真不行。罗冬雨想再和韩山解释,门铃响了。物业的师傅扛着几种不同规格的玻璃窗进来。过程很简单,三下五除二;雾霾重新被挡在了窗外。师傅对玻璃被砸这事有兴趣,他在小区里干了快十年,头一回听说谁家玻璃被有预谋地砸了。小孩子过家家吗?
“不过,你们家得注意了,”师傅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是好意,但伸脑袋往客厅看看,除了楼梯的那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好像也不是富得到处都镶大金牙的人家。所以他改了口风,“北京大得像海,往哪儿一钻,掘地三尺你也找不出来。咱在明处,人家在暗处。”
罗冬雨谢过师傅,送他到门外,回头就拨了韩山手机,没人接。他在路上,已经到了另一个小区。罗冬雨发了条短信:
大嘴熊,别忘了戴口罩啊。
资料图
长篇小说《王城如海》(徐则臣)梗概:
海归先锋戏剧导演余松坡新导话剧《城市启示录》,剧中人物对蚁族的议论冒犯了年轻人,一个文化事件出乎他意料演变为一个社会事件,余松坡成为舆论的焦点。某日,他在天桥上遭遇因他告发而入狱十五年的堂兄,在遮天蔽日的雾霾中,神志不清的堂兄一副流浪哥的模样,出售新鲜空气和驱霾神器,余松坡的梦游症因此频繁发作。余家保姆罗冬雨必须及时启动留声机播放黑胶唱片上的《二泉映月》,才能阻止他的狂暴。一天疏漏,书房变成废墟,保姆的弟弟罗龙河在帮姐姐整理时,发现了多年前余松坡被误诊为肺癌时写下的遗书,由此窥见隐秘的真相。他将流浪哥带来余家,试图制造两人对峙,但女主人祁好提前归来,倒在血泊中……小说题目取自苏东坡的诗句:“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王城堪隐,万人如海,你的孤独无人响应,但你以为你只是你时,所有人出现在了你的生活里,所有人都是你,你也是所有人。
(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