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歌

西辞唱诗、湖北青蛙

在雨水淋湿的世界上


    中国相当长的时间内,诗歌既是诗又是歌,它们二者统一在一起,形成伟大的中国诗歌传统,诗经、乐府、词,足可证诗歌合体具有强烈的音乐性。但随后,诗与歌逐渐分离,诗独立自展枝叶,几乎与歌成为鼻息完全不一的远亲。


    然而,诗语言中天然存在的内在节奏,仍为我们留下了可资寻获的“可歌调性”。在我国贵州的深山之中,在深山县城的一个律所,有一位独自寻获现代诗可歌调性的人。二十余年来,他像“诗歌自耕农”一样,进行着诗与歌重新合一的工作,自己谱曲,弹唱,录音,编曲,自己制作。他,具有特别宽阔的诗歌视野与极为难得的度曲唱诗技艺。


    他自称“西辞唱诗”。自学生时代起,二十余年间,超过700首不同诗人的诗作被西辞度曲弹唱。这些诗歌作者远至诗经、李白、苏轼、莎士比亚、里尔克等,近至北岛、昌耀、海子、于坚等等。他写过一首《不停地唱着》:


        他们不停地唱着歌

        直到唱不动才不唱了

        直到他们唱进了坟墓

        歌声停息而青草长出来


        在黑暗幽深的坟墓里

        在雨水淋湿的世界上

        就像他们依然还在唱

        他们不停地唱着


        从心中唱出来的歌

        它们使人多么迷茫

        好像眼睛也跟着发灰

        什么也看不穿看不见


        谁知道明天会怎样生活

        谁知道明天是否还这样过

        无论黑夜还是光明

        他们不停地唱着


        地球把我背着

        我拖着我的两只耳朵

        飘浮在空虚里

        那歌声还在而人已死去


        我知道这是商业、产品

        可这时我鄙视一切生意人

        这个时候雨水还在洒落

        他们不停地唱着


在我看来,这既是献给他唱诵的诗人,也是他自己的写照。


    西辞之唱诗,虽历经岁月磨砺而从未弃绝诗之琴弦。他以自开先河之势,凭一己之力,在二十余年不断地尝试中,从各个层面上丰富和拓展了诗歌作品的内蕴与张力、调性与温度。西辞唱诗之贡献,至今未得到正确的评估,更未得到世人的青睐与重视,但他无以为意,仍乐此不疲。在冬日的深夜,有时在细雨缠绵的傍晚,西辞在草稿本上画着、写着乐谱,或怀抱吉他寻找合适的曲调——我们知道他的工作,已经将中国诗歌变成了一座富矿;我们知道他在雨水淋湿的世界上,还像列农那样的歌者一样不停地歌唱;我们知道他在那不事张扬的角落里,还未能获得普遍的荣光,但终将有越来越多的人像我一样将自己的耳朵送给他——这样一位纯粹、坦荡,心有细雨与沧桑的歌者与诗人。


                                                                                                            

湖北青蛙


2014年5月8日夜


 


春日怀查德盛


    飞廉


青石小院,凤仙已破土而出,

老桐即将繁花满树;

 

山夜静极,一只外来的猫

常来偷食挂在窗前的腊肉;

 

侵晨,小窗微明,老树枝头

春鸟嘤嘤成韵……这是你

 

人琴俱亡的第一个春天。

千里之外,我从未去过的

 

小山村,新月下,

你的新坟定滋生了春草。

 

春草年年绿,

我敲打着酒瓶,白发颓然。



 


离别或末日来临


    马力


入秋以来本地没有下雨

也没有起风,归来的人在机场

梦见下弦月


亲爱的,你说的那些

要在明天发生,我们去广场散步吧

那里有末日来临



 


 抄《山海经》给湖北青蛙


    西辞唱诗


第一种是鯈鱼,长在彭水中

这种鱼长得像鸡,有红色羽毛

三条尾巴,六只脚,四个眼睛,叫声像喜鹊

朋友,吃一条鯈鱼就不忧郁了

    

还有一种草,叫植楮,长在脱扈山上

样子就像葵花叶,开红花,长豆荚

荚里的果实就像棕榈果

朋友,吃了这种草就不忧郁了,还不做噩梦

  

又有一种草,叫鬼草

叶子也像葵花叶,草茎是红色的

开花像稻花,吃了这种草,可以预防忧郁

朋友,从吴林山往北三十里,有座牛首山,就有鬼草


再往北去四十里,有座山,叫霍山

山里有种野兽,样子像狐狸

白尾巴,长鬃毛,名字叫昢昢

朋友,饲养一条朏朏,也可以销忧



 


哭泣


    郑单衣


如果我可以在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里哭泣

如果我可以哭泣!如果我的心

可以向着你的方向倒挫,在这个

用旧了的世界里,啊哭泣


如果我可以望见,那古老心灵的烈火

在一个短暂睡眠的梦中盘伏

盘伏在我的心底,啊,哭泣

酒啊,请打开我的心灵让我哭泣


让我高举起悲痛的火把放声大哭!

带着分裂的精神的额头,啊,哭泣

如果,我还可以躲进我热爱的东西

如果我可以破碎一万遍,啊哭泣


含着隐痛,在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里,啊哭泣

如果我还能够。让悔恨之杯

酌满咒语!啊,哭泣

瞧着那心痛的祖国从我们中间分离


啊,君主,我的向导,我灵魂的空气!

酒啊,借我的身体繁殖的破碎之心

收起吧,幻想!再见吧,忧郁!

我四肢冰凉,没有丝毫记忆!




 


拉拉


    于坚


嗨 拉拉 迟早要出现在我们中间

身后 身前 上面或下面  有点羞涩

但再深些  再深些  那是你的爱好 

环绕着男尊女卑的深渊  不计后果  前途  落款 

再深些   再深些  花园中的女巫  超凡入圣

要的是那种极限  形而上的灵魂 形而下的肉体 

愛是一个含着心的字  缺一划都不可 疯狂 痴癫 

神韵 落实于体贴入微 当你尖叫时 

 

火山喷泉   云霞落地 夏天黯然失色

腐烂或升华  无所谓   献身  无耻到底就是

纯粹  极乐只有一瞬    可以赴汤蹈火  可以

下地狱  可以死掉  总是碰壁而返  永远做不够

世界喜欢左顾右盼  浅尝辄止  拉拉  你的深处永远

空着  在冥冥中虚位以待  藏起绝望  忧伤

含着秋波的母狼 出来了低着头 拉拉

答非所问  还在昨夜的边上走神  佳人

永远是别人的女朋友  拉拉  望着

 

公子哥金屋藏娇  暴殄天物 

好汉们只能忍受  上帝捉弄众生  其貌不扬者博大精深 

难逢知己 漂亮就是肤浅  小生往往在情场 不劳而获

束着黑瀑布的髻  是怎么垮掉的都忘记了  小妇人紧紧尾随

手拉着手  他支支吾吾 这位是……拉拉  不必回头  已经

倾城  拉拉  拉拉  惊天动地的一日  一朵花陷进了沙漠

一群胡子硬起来  各显神通了 

 

“秋兰兮青青  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  忽独与余兮目成”  这就是了  就是她  拉拉

就是那个尤物  那种骚货  那种翘  那种稀烂  那片藏在

波罗蜜下面的沼泽  那种出神入化  拉拉   我们一生都在

准备着  时来运转  被这把烈火烧成枯髅 仙人  情不自禁

争风吃醋  像古希腊的力士  剑拔弩张  魅力四射

天呵  我们中间有个海伦  拉拉  有位兄弟的嗓子越来越

 

男低音了  毫无道理扬头就唱  情歌浩荡  企图陶冶芳心

其它人脸嘴铁青  他玩纯朴  你装浪漫  我扮酋长  愣头青

天天牵着白马站在一米七二  那些夜晚谁能入睡  座中多是雄鹰

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哦  拉拉  你带来了春色  跟着你 

就是跟着爱情 窈窕淑女 谁热恋过你 谁曾经寤寐思服 

谁就是幸福的麋鹿  幸运儿  你英俊

 

苍白 胃有毛病  肺是黑的 闷闷不乐  捷足

先登 却无法阻挡候补者坚忍不拔的激情 

江山代有才人出  红颜  你的知己在过去的年代

拉拉   在我们中间寻求骑手 勉为其难

十二桥已经拆了 钢筋水泥当道  小乔无处

吹箫  为茶杯继水  将剩酒加热 涂脂抹粉

拉拉  听俗物们炫耀戒指  这时代成就多少

政客  却辜负明眸皓齿 欲说还休  拉拉永不移情  我们太迟 

 

暗恋 就是不动声色  没有伤口  无法治愈流血  早三十年 

打个响指  飞身一撸 拉拉  扬长而去  骏马长嘶 苦守着君子

协定  装成护花使者  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  临了  却各奔东西 

哦 哥们 黄金时代 你舍近求远  心猿意马  在神殿外徘徊

顾虑女神的贞操  任随她钻进小汽车  下凡  跟着异邦的瞎子

走了 长亭外  古道边  轱辘扬起一溜夕烟  吉他弦断

落花杳无消息 哦  拉拉  黑暗  我们继续孤单  应付

苍茫





你在雨中等待着我


    北岛


你在雨中等待着我

路通向窗户深处

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

那年夏夜,白马

和北极光驰过

我们曾久久地战栗

去吧,你说

别让愤怒毁灭了我们

就象进入更年期的山那样

无法解脱

从许多路口,我们错过

却在一片沙漠中相逢

所有的年代聚集在这里

鹰,还有仙人掌

聚集在这里

比热浪中的幻影更真实

只要惧怕诞生,惧怕

那些来不及戴上面具的笑容

一切就和死亡有关

那年夏夜并不是终结

你在雨中等待着我


 


商丘,商丘


    翩然落梅


商丘,理应是一个陵丘。

过宁陵,经襄邑,从高处下来

骑驴的商人,怀抱暮色的金子,又不忘弯下腰

  

捞取北湖的碎银。他向汴梁行去

秋风一路扒去他的

长袍短襦,剃去他的头发

又剪掉他的辫子。

  

最后他从公交车里出来时

是拎着蛇皮袋,一身灰扑扑

掂瓦刀的农民工,在异乡的脚手架上看看商丘

  

隔着几朵抹布似的云,他看见平原上虚无的陵丘

烂在田里的驴子

和拖拉机。他的褡裢里,装着几张

  

皱巴巴的钱币。碎银在北湖中,依然闪光。

此世的妻女,卸却了衩环

在流水线上裁衣服。

一个在东莞,一个在苏州



 


天鹅


    海子


夜里,我听见远处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

我身体里的河水

呼应着她们


当她们飞越生日的泥土,黄昏的泥土

有一只天鹅受伤

其实只有美丽吹动的风才知道

她已受伤,她仍在飞行


而我身体里的河水却很沉重

就像房屋上挂着的门扇一样沉重

当她们飞过一座远方的桥梁

我不能用优美的飞行来呼应她们

  

当她们像大雪飞过墓地

大雪中没有路通向我的房门


——身体没有门——只有手指

竖在墓地,如同十根冻伤的蜡烛


在我的泥土上

在生日的泥土上

有一只天鹅受伤

正如民歌手所唱



 


我的空中巴比伦之三


    湖北青蛙


也是春风骀荡、青蛙叫喊之时,她幽幽地问我

飘在哪里。我左顾言它,说自己想吃西红柿

夜里的电话,她悄悄告诉我她的身段

  

甚至她的两岸。我软骨头一般,跌跌撞撞

走在田畴上。只有小弟弟在前,一路凯歌高奏

仿佛春天的把守

  

慢慢我学会在被窝里吹牛。并满怀豪情惋惜

如果我们手牵手,走过乡村,和街衢,面红心跳

忽悲忽喜,定能发生十七八次冲撞

  

再展开细细研磨。倏忽间,她像一只鸟打开翅膀

在天底下一声声唤过:我的怨家,我的哥哥……

穷途末路之际,她低低呼我救她于水火

  

谷地幽深,九进九出,方探得方向。顶着三十几级台风

长驱直入,我这拼命三郎,我这瘦瘦身子骨

她一把稻草抓在手里

  

后来,她的裙子上开出几朵小花

我们重新躺在向阳坡上做梦,山不是太高

梦,过一会儿就醒了




 


我感到了阳光


    王小妮


我从长长的走廊

走下去……


——啊,迎面是刺眼的窗子

两边是反光的墙壁

阳光,我,

我和阳光站在一起!


——啊,阳光原来是这样的强烈

暖得人凝住了脚步,

亮得人憋住了呼吸,

全宇宙的光脚在这里集聚。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存在,

只有我,靠着阳光

站了十秒钟

十秒,有时会长于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


终于,我冲下楼梯,推开门

奔走在春天的阳光里……




 


小风吹起


    湖北青蛙


我记得我姐姐的美丽。麦秸草帽

的确凉衬衣。

手举镰刀,笑望落在后面刈麦的弟弟。

一些小风矮下来,牛马小,天空高阔。

  


 


一分钟年华老去


    雷平阳


青草更加贴紧地皮;岩石不再幻想

跳出地心;流水把高山的倒影

安放在肋骨间。刺绣的母亲

当她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件寿衣

人间也就失去了这门技艺


一分钟年华老去

我把骨头的翅膀,血液的马队

一一交还给赠送我的人。一种熟悉

而又陌生的阻力,完成了

对生命的策反。通向永恒的旅程

死亡,不再是常识,供人恐惧和谈论

   

它真实得犹如一剂

先天就存在于胃中的毒药

多少鲜活的光阴,原来都有着

秘密的死期,闪电的躯体

有一个声音一直都在敦促

“一分钟,就一分钟。”

 

一分钟年华老去

每个人都将亲自体验到寂静

从生到死。从灵肉俱在的爱

到两捧相依相偎的骨灰。只有一分钟了

爱你,我真的只想再动一次

衰败的身体,只有进入,没有撤离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食指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

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