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到春（组诗）


春天

可以更耀眼璀璨一些，

三月，在舞女一样唐突的春光中，

人们成群结队荡漾在比腋下、香臀

隐隐沁出的芬芳，更浓烈的烟波中，

鲑鱼一般钻进疏朗的嫩黄柳枝戏耍；

狭长的公园里，几只被喂肥的鸽子，

心满意足地咕咕叫，飞上了闪亮的蓝天，

阳光充沛，几株早开的桃梅，

洒下明媚的瑰瓣，萎谢一地，

像载着浮游生物的白色小船，驶进栏中的河……

这样一个时刻，百花争艳、百鸟鸣唱，

新上妆的海棠树，梦境中徜徉。

那胭脂烛照般的光色，团团又锦簇，

娇艳的粉红中抽出几根纤细的金花钿，

千只蜜蜂振翅欲飞，一片花海倜傥斜卧。

2016.3.30

市景两章

1.暮春小记

终于，熬过了整个野蛮晦暗的隆冬，

晴暖的鸟鸣缥缈般地在洋槐簇聚起的拱廊

颤动，清晨熹微的光线是缓慢、清透、

一盏从百花山递来的郁金香灯，渐次照亮

远近租金不菲的房屋，早餐铺，上班的路人。

汹涌的潮水，我们在同一个时辰、

同一站地铁又遇上昨天那个长头发的男人，

更换了大衣的厚薄，调整了前后两步伐

心仪的距离。这漫长，枯燥，不能战胜的

一日。接下来的肃穆中，我学习索阿雷斯。

在大楼里迷失却不能，更多的事情消耗着心血。

那个冥顽不灵的季节的宣礼者，此刻从

黄褐色土中馈献出各式各样绿叶的微型乐园，

每隔一周，又探出一朵、两朵、更多的花，

每一朵都柔软闪亮，像薄彩清溪的梦。

我轻轻唤出名字，它们很快就谢落了。

2.在天桥上

一柱柱阑干缀满水银玫瑰、霓虹烟雾，

我俯身凝视那些庸常、繁忙的肉身

道路两旁穿梭，勇猛的烧烤摊像一位

光膀子大汉，斜睨着对楼美容会所外

站立的少女，她嗑瓜子，啐向暮色。

街心公园有露天舞池，聚拢伤逝的大妈，

喇叭持续播送热闹的通俗曲，水果贩

剃发匠也寻声赶来，速度在摩擦中迟缓。

我向来都不是很理解糟乱、拥挤的一切，

醉心的烦恼，时常比，眼下的浮世绘更遥远。

数年以后，我也成了人群中的一员，站在这里，

契合、贪婪的一景，不由任何美的思想构成。

2016.5.3

仲夏

象粗的双腿刺溜一下浸入

湍急碧透的溪涧，

蜿蜒的水在覆盖蓊郁草木的峡谷间奔涌，

翻起的白色的卷涡纹，

带来了凉意，溶溶漾漾的鱼蟹喧影，

我们跋山涉水而上，夜幕将斜时，

登上了顶峰，在一块湿岩石围合的平地安扎下营寨：

我和父亲，几位旅人。

星光就像画布上的鳄梨和火焰花在空气中熊熊燃烧，

皮艇出发处，阔缓的溪流蓄成喁喁私语的泉眼，

鼓噪的青蛙，美艳的翡翠鸟，在大地深处搏动，

午时热汗淋淋，他为我膝盖涂抹的清凉油，

气味已渐渐消散。

他离开我，前往明亮的篝火旁，

高大的黑影，燃烧的丝柏，

混入打趣的人们，

情侣铺开蕾丝边的野餐布，

更小的孩童，蹒跚着捡湿滑的石子，

那是很少有的那样平和的记忆，

就像孤立的帐篷那浓烈的塑胶味。

2016.6.16

听雨

徒劳的洪汛期，我被困在房中，

一个星期，望着久不适应的雨，

穿过湿漉鲜翠的绿植，从南方而来。

毫不止歇的海洋，渺然地从记忆中显影，

阳光，沙滩，去年途经的度假胜地，

还有那些漂亮的夏衫，高低错落的彩漆屋，

都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温热而珍稀的蜗迹。

我开始渴念雨停，等待天光放晴，

我走出去，来到熟悉的灰鸭凫水的湖边，

那里彩色鱼漂正在波面上跳闪，

人们各揣心事地在柳荫下散步，交谈，

我幡然悔悟——如果不再有向导

医治这长久以来思想上的病痛，

我怎样接受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2016.7.26

九月

季节的幻象已最秾盛，无论

身处室内，或是步出窗牗，

那些逐渐黯淡、熟糯而败落的事物，

在带着清馨雾露的渐凉的秋风中，

纷扬地涣漫。野花垂着纤颈，

弯腰着淡彩的红，在新的街区，

白天辨不清黑夜，正午光亮的云

和暮晚神秘的雨融为一体，

穿过修剪齐整的绿草坪地下的暗腹，

白色的地铁终于冲出大厦之间的缝隙，

在急速的黑色闪光中，呼啸地碾过

坚硬的轨道。漫长的一天，终了了，

回到家中，冰凉的帘，垂罩着

一对在镜中相视，再不热烈的身影，

茶水弄脏了杯垫，还有

从木地板罅隙中不断杂乱

蹦涌的情境，骚扰着寂静，这是

最虚无的声响，在诉说着完满……

2016.9.18

十一月，回乡偶书

我回来之际，孤寒先于雪落到来，

反而是雨，日夜昏沉的潮珠，

浸湿街头巷尾，熙攘碰撞的人群，

只有水杉挺秀，箭簇般的顶冠，

靡靡吸摄雨的魂，和乌云的禅音。

从机场驱车抵达时，我眼望着，

这些十年未变的老院落，

惊讶地寄希望于我们的感情，

也像花圃里结黄澄酸果的枇杷树，

并不改变彼此身体衰老的速度。

你问我寄住在何处？友人也暗自

打电话给另一位友人，请她关照我。

他惯用的温存，并不知，冷漠使时间失联。

我将行李放置在外婆家，每天和老人一起

炖莲藕汤，听小曲儿，昏沉以至于昏睡……

父亲披着雨丝，将针扎出来的粗硬灰发

埋入小城腐败的，颓废的霓虹酒局中。

少年人不可一世的神情，有时回魂。

我一一造访各街区，露出珍珠粉的遗迹。

阔绿的汉水如冰封城，秋色尾随鳜鱼洄游。

2016.11.14-15

十二月，观霞

一年将尽，生活变化

无多。清点完这一长段步履，

却不能变得像梦一般行走，

为一株株琉璃苣幽紫的灯火，驻留

到明天。这样的生涯无望，似乎

是失败的。眼也不愿，

朝那潮海般漆黑探入。蔚郁的回音室，

铺展城市楼群广延的天顶，

然后是一圈明黄，冷中

发涩的暖，剜出其下最深微的

玫瑰红……我的心脏被剖出，

任由你梳着断裂处，彩色的静电。

2016.12.20

一月

兜兜转转，穿街走巷，是

同一样的风唤醒记忆，绝望

并未改变多少。风送来

一些意外，提起稀疏寡淡

的日常。那些魁梧猿背的人

在点烟，棋盘瘫痪出手的颓势。

朋友在嫣红缭绕的餐馆窃语，

仿佛很熟。小旅社的柜台后，

女招待的惺忪心事，被磁音

发射到卫星。那时，我们

在风中寻找地点，没有谁

能熟悉，这一切。陌生

足够制造一场醉心，缓慢掀开

灯火捻亮的人影沸声，一样的庸常

哭泣落下。会不小心，走入

墓地，成为另一个，闷头伪装的

那一个，风里打散我……

2017.1.26

二月

香气是春天，香气是悲伤。

——扎加耶夫斯基

料峭春寒，惟有游荡者

和戴脚镯的布尔乔亚女人

才能在睡城壅塞的风物中，

觅得那散发滚滚馥香的“词”。

星夜浩瀚，泼洒茉莉精油。

晚风更糜烂。云中霞影恍惚，

带来一大簇候鸟。雨水惝恍。

每一处巷角都驻守一位神秘小贩，

为夜晚打开，久藏的酒窖。

相思，仅有一次，如少女

脸颊的香气，上个春天的声色。

在午夜电影院门口，人群溃散，

还有大量的“紫蝴蝶，红花蝶，金凤蝶”……

2017.2.24-3.3

三月，春花篇

花儿在哪儿盛放。

为何它们彼此远隔，

却能在这同一美妙的

时节，共同燃烧和绚烂？

路人渴望鲜美的奇遇。

像嫩柳扶风，鱼儿戏漪涟。

枯木逢春的人，有细腻欢喜。

来不及一场樱瓣雨，清洗疲惫。

水仙花白，春栀子香。

濛濛、茵茵，卷褪的水袖

灵动，飘洒琤琤鸣溅的珠。

日光渐桃红的晕，艳如蜂蛰。

整个世界，都为那绚烂噤言。

燃烬的烛蕊，不忆去年火势。

眼儿发瞠发昏，总慢于心儿的。

有黄昏有余的光，丝绦般漫游。

2017.3.15

三月街边玉兰亭亭 

灯盏年年擎起照人。

也是极易谢的品种，

白色尊贵纯洁

是我爱的一种花色

只能加紧在这样明丽、

短暂，素馨露珠中

时间，浅尝新和偷欢。

缭绕不尽的满园春，

笔记中最秾迷的楔部，

低着头沉思缓行，

是最不能逝去的章节。

我还有光，

低低地从胸前辉映。

循环回那无数盏

软蜡琢成的托举的灯瓣。

2017.3.19

醉春光

有时，是一阵阴雨霏霏

投在碧缎般池塘上，天色

也暗下来，像阴郁的思想。

簌簌落落，在露夜摇碎

杏花、桃花与梨花。

清晨踏尘时，还有

又凉又软，薄荷清香

的水汽，在空中起浮。

对一些人来说，

郁纡的酒料还在下沉，

另一些人，像一只贝壳

滤过街边杂音，只唱出

他独自的海。这漂浮的时刻，

我只写出最好的自己，

而不向任何人呈说。

2017.3.21

笔记

诗艺与静默，是

我做得较差的部分。

更奈何，去完成一些聆听，

将松落的头发细声铰断，

也留不住镜中，曾经明静。

白天和黑夜呈现不同的时光。

有时，从一截梦中醒来，

情绪的一半，还停留故事

哀婉的，忧悒的，我只想困住你。

翻身睡去，我只要真正流连的。

梦中人，何时相见。

白天继续将自己掰开，

在俗艳的人群中隐匿。

无法与花卉、春风匹敌，

无法忘却绚烂灼痛的宴席。

只剩下这肌肤相亲，闭目哀愁。

2017.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