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君诗十首

陈文君

情诗



只有把目光聚焦于自己体内,时间的流逝

才不像无关痛痒的抚摸。每一秒,

世界都在重生,或者被腐蚀,你可以

安享生命暧昧不清的要义。生活

是一朵白色的海浪,该欢笑时

别吝惜你晶莹剔透的欣喜。

一次换装、一个节日里的面具,都能帮助你

暂时脱离险境。无人来访的假日,

屋宇迈向更深邃的沉默、更尖利的冷清,

长满冰凌的衣服挂在阳台

晾晒冬季。




不期而遇



雨下之前风先起。

樱花树下,

他在多年前的春天里出神:

一趟颇费波折的旅行,

走得够远,就像踏在棉花样的白云上。

还好将来他会另有所爱。

因为下雨,

因为他想起全部往事,

春天开始惦记未归来的鸟。




朋友



他们半年没见,

聚在一起,气氛真好。

集中精神谈话,

像倾注全部心力去赢得一场战争。

咒骂,吹嘘,

聊老婆孩子,以及女人。

没有任何战利品。

不会有争辩,没有可争辩的话题。

他们说话只是想让这聚会免于冷清寂静,

只是免于给朋友留下沉默寡言的印象。

他们来时给你带来各自故乡的佳肴,

的确不同于你在此地平日所食。

他们带给你关于其他土地的想象和空间的启示,

除了表示感激你不能表示更多。

你们的友谊多年前就此建立,

如今依然就此延续。




自问



你如何出现在这座城市

如何从远方的出生地来到这里


我也许能说清我的来由

别人见证了我的诞生,自己毫无知觉


我成长至今日,并出现在此地

原来,我做偷渡者已有二十一年

带给人们的感受瞬间即逝






我想讲讲这残留的雪:白色的、

冰冻着的雪守在湖边、田埂上、坟墓边,

如果把它们当做一个世界,

它们足够看上一辈子。


我在走亲访友的路上

看到这些未及融化的雪,

如同在这些雪中走街串巷。


雪在冬季是一种标志,

它让这平原上的沟沟壑壑显山露水,

它让所有生物经历另外一种艰难。

尤其是那些触目的坟墓,

只有在雪融化时,

它们才从色调单一的平原上坐起,

告诉我们那些

多年以前曾经鲜活的生命。




傍晚



世界向我展现它自己。

傍晚的太阳亮若银盘,

它与梧桐树与刨冰的声音在一起。

也许以后只要看到太阳,

我将记起梧桐有鸟栖息,

还有那些馋嘴饥渴的人们。


当然还有蹦跳的啄木鸟,

我第一次看清它走路与飞翔的姿态,

仿佛夏季捉摸不定的嘴巴,

意义无限丰富。

这不会是最后一次我赞颂自然。




化妆室里



那天在化妆间里,我遇到众多新娘,

每一份巨大的幸福因聚集而凝固。

她们将成为妻子,

接下来的一声将为谁坚持。


她们挽起长发,走进礼服,

捧上鲜花,是她又不是她,

走向小小的生命的顶峰。


分别被自己的爱人接走,

分别带走一份欢乐,

喜悦得像一束束光。

她们将爱上创造与奉献。




关于那个消息



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

他已死两天,死于不治之症。

我惊恐地瞪着告诉我的人,

以为他也快患病,然后死去。


差一点我就说出口教育的话,

告诫他好好生活,

像我们长寿的祖先。


人总是要死的,

这一刻或那一刻,此地或彼处,

这个原因或没有原因。


他们都是有名字的人,

他们都留在了文字里。




时间

——译达利的画



像苍老的老人悬挂在枯枝,

柔软无力,是一滴将落的水。

它是华贵的鞍鞯,沉重,假装天真,

压死一匹马,和它背上的虱子,

或者别的什么。


它是桌边将滑落的物体,

丝绸般柔顺,下垂的部位

荡出花边,卑微地流失。

它和壮阔的海岸与天际为伍,

高大威猛胜过山峰。


包裹它的是金色的光芒和空间,

它几乎溶进阴影中的尘土。


它走的是蚂蚁的脚步,

琐碎、勤劳、团团转。


它制造恐怖的死亡与单调,

美与智慧也是它的女儿。

它渐渐爬到我们身上。当然,

我们会有意忽略很多事物。




我的奶奶说



我行将进入棺材,躺好,

不需要你们扯着嗓子哭泣。

我愿意安静赴死,

死将会是我第一个信仰。

暂时我不去想那些烦人的问题:

在幽灵的世界里我又该相信什么?


我已经八十一了,

活得与我母亲一般久,以后

再也不用一边想她一边抹着眼泪。

让我那些可恶的弟弟们想念我时

一并记起妈妈吧,为我们一齐流泪。

在我生前,他们对我这个大姐太不恭敬,

我一定要带走他们的固执。


你们大家,该怎么过活就怎么过活!


陈文君

陈文君,1990年生南京大学戏剧硕士。现为杂志社记者、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