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游（组诗）




王子猷：行返

夜中不能寐

——阮籍

雪还在下。手指在酒杯边缘获得温暖，

墙外的竹影晃动，像在催促着我继续入眠。

而孤寂，比严寒更难以忍受，

我打开门窗，呼吸这透明的夜色。

仆人睡去，酒杯也已冻得冰凉。

此刻，雪地有种魔力将我引向户外的星光，

我渴望出发，却没有目标，

身上的蓑衣越来越沉，雪还在下；

突然，我想念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

就像记起从前外婆过年时亲手制作的米糕，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来到江边，驾起小船，

驶向一席即将发生的长谈——

可我并没有敲门，只在老友屋前的雪地上

留下一串密码般的足迹……直到那时

我才终于凭借这场梦幻驱散内心书法的阴影，

我只是在醉酒，从不曾出发。

刘伯伦：酒名

觞至辄倾杯

——陶渊明

我的身体是一只空酒缸，

终日容纳着醉态，

酣睡以及那些不洁的微生物。

酒精于我就像劣质的毒品，

无法抑制的耽溺，就像

监牢里的囚徒长期得不到异性的满足。

每次饮归，我都会幻想自己

变形成一个威猛的巨人，

伫立在清晨刺目的霞光中，

诅咒政客的晚年，

让他们的骄横在我的双腿间投降。

清醒，不过是虚伪在酒杯中的倒影。

嵇叔夜：琴刑

祸集非无端

——陆机

行刑的队列正沿着日影边缘缓慢地移动，

刽子手替我解开身上的锁枷，血液如电流窜过脊背。

长久以来，我只愿做一名闲人，在樗树下打铁，

然而即便如此，也会使帝国的主人感到不安；

远远地，我看见蚂蚁般的人群围成一个圆圈，

中心的空地上置放污秽的刑具，

当我越来越靠近它时，四周的噪音也随之

消降，直到耳边覆盖绝对的寂静——

那一刻，浮现在我面前的竟是一张古琴，

眼前升起氤氲的峰峦与清涧，于是

内心的音乐仿佛万只蝴蝶，从指尖涌出，

旋卷起缤纷的花瓣，铺盖溅血的琴弦；

一曲古调的失传也许会比肉身的腐朽

更让人遗憾，犹如一部坟典在时间的借阅下亡佚。

我始终相信：在每个黑暗的时代，总会有人

拒斥权力的邀请，挥拂精神的麈尾。

阮嗣宗：放鹤

长啸归林岭

——支遁

觅寻旷丽的清音，一路拾阶而上，

雨后空翠的风景好像百斛美酒浸润于喉，

雾气随着溪水在崖壁间漂流、甩荡。

我向更高处望去，隐约瞥见一人如岩石般静坐于

陡峭的峰巅，胸腔若羽翼起伏，均匀吐出长啸，

声调宛转仿佛缆绳拉伸寂静的山谷。

我在他面前坐下，像一粒尘埃归落地面，

显然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仍在用目光

搭建远方那团不断变形的云的积木……

我与此人隔空对啸，修复被酒精钝化的感官，

粉碎内心积聚的石块，祈愿闪电的舞蹈

劈开政治的坚核，拥抱所有在黑暗中纵乐的身体。

傍晚，苏门山垂下暮色，我即将离去，

夕阳照在他癯瘦的脸上，如同一棵枯硬的古松。

那天夜里，我梦见一只白鹤身披月光，枕边渗出青苔。

王濬冲：倚阑

望庐思其人

——潘岳

马车在烈日下飞奔，我已很久没有来过这里。

一个日渐发福的中年人，或许就该栖隐于

自家玲珑的园林，精研棋弈与皴法，

计算如何能够延迟生命的黄昏抵达黑夜。

“再等几年吧”，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当社交成为一种习惯，退休后的生活也不免

因清闲而无聊；我撩起窗帘，向外面探望，

驾马的车夫用胳膊擦拭着额上即将滴落的汗珠。

倏忽面前闪过一家酒铺，久远的往事如慢镜头

缓缓拉近，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颤栗，

呼吸也变得艰难，似乎有几只粗壮的手正死死揪住

我的头发，强行把脸闷浸在一口冰冽的井水中；

啊，狂诞和荒嬉，追忆一个时代的神话

竟是如此痛苦，昔日匍匐于这家酒铺前烂醉的身影，

好像记忆深处未曾曝光的底片，

逐渐显影在我早已变得浑浊的视网膜上。

阮籍与嵇康，我甚至记不起他们的声音，

类似真空中的回响，一支啸聚的火焰在风中熄灭。

我从马车内钻出，渴望像年轻时那样对视

天空中灼烧的太阳，但一阵晕眩使我失去了

重心，眼前漆黑如浓墨溢出正午；

有谁甘愿受困于内心隐形的狱卒，而

就这样驯服地存在，忙碌于无需承担意义的生活？

我转过身去，脚步突然如云朵般轻盈。

山巨源：幽忍

守故弥终始

——嵇康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好像

被雇主遗弃的间谍，永远不能

恢复真实的身份，归返熟悉的故乡。

这么多年我习惯于遭受

误解与指责，被迫在帝王前扮演

我曾厌恶的角色，适应官场、经书和礼教。

当这个时代最洒脱的名士与我绝交，

我知道耻辱必将跟随一生，但

做无名英雄的代价，唯有独自默默承受。

经常在深夜，我想起亡友的琴声

如同流星划过浩瀚的银河，

环绕阒寂的屋顶，提示着那个

尚未完成的使命——然而衰老

无情地降临，恐怕难逃失败的终局，

可我依然会等，只为曾经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