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月庵
人跟书的关系,一如爱情。有些作者,你一见钟情,终身不渝,而能白头偕老;有些作者,你乍见惊为天人,温存日久,色衰爱弛,终也一弃了之;较少见的是,本来有“隔”,峰回路转,尽释前嫌,最后竟得善缘。
我会对志贺直哉《暗夜行路》产生兴趣,纯然由于陈映真的《夜行货车》。两者之间,毫无道理可言,与内容全然无涉,仅仅因为书名的联想。
1970年代末期的事。
十七八岁的我对世界充满好奇,于阅读一事更如疯魔了一般,即使所就读是一所工业专校,却大量阅读文史作品。读久了,渐渐也窥探出些许门道,到处搜寻“禁书”来看。先是李敖,接着柏杨,后来但凡出版社书目后备注(缺)的,便要找来一读,盖十之八九都是被禁绝了的。
爱上陈映真是从远景版《第一件差事》开始,接着四处搜寻被列入禁书名单的《将军族》。学校位于台北光华商场旧书摊边,天道酬勤,很快搜罗到手。“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从此成了“爱人”——爱他的人——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别人如何动摇,我心始终不渝,嶷然不动。
1978年“中美断交”,陈映真随后出版了《夜行货车》。小说中的隐喻,尚非彼时的我所能彻底理解,但洋人欺负台湾女孩,买办隐声吞忍,不敢置喙的场景,乃至男主角最终彻悟,认同故乡土地,我都看得无声胜有声,自有一种愤慨与感动。“他忽而想起那一列通过平交道的货车。黑色的、强大的、长长的夜行货车。轰隆轰隆地开向南方的他的故乡的货车。”小说最后这一意象,深印脑海,不时翻腾起伏。
隔年,远景“世界文学全集”推出了志贺直哉的《暗夜行路》。我才看到书名,便一整个被吸引住了。这四个字为我构筑起了比《夜行货车》更加强烈的画面:一个比货车还要坚强的人,在暗黑的旷野之中,顺着眼前仅见的白色路迹,勇敢向前赶路,神色凛然不屈。——仅仅因为这样一个“可爱者未必可信”的书名意象,便花了我相当于三天午餐钱买下一本书。少年轻狂,莫此为甚。但那种快乐,日后几乎少有了。
只是,《暗夜行路》这书,才翻看没多久,我便搁置,甚至心生嫌恶,很快送人了。
《暗夜行路》是号称日本“小说之神”的志贺直哉,耗费18年以上的时间酝酿,数易其稿,写了又写的唯一长篇小说,即使论者对它的松散结构,缓慢节奏多有指摘,于我却一点问题也没有。甚至,此时嗜读中国章回小说的我,还能在其中得出某种相近的趣味来。然而,读着读着,我渐渐醒悟到了操弄男主角时任谦作的那只看不见的手,于青春纯洁心灵,结实抵触,让人完全无法闪避。虽然没有也不曾被查禁,于我而言,《暗夜行路》却是前所未见,人生中最大的一本禁书啊!
禁忌的根源在于“乱伦”。谦作是他的祖父与母亲发生关系后生下的。小说最后,谦作的妻子也与其表兄犯下乱伦之罪,加上谦作与祖父小妾荣娘的种种情欲纠缠,要说背后驱动这部小说前进的力量乃“乱伦”两字,恐一点不为过。
“乱伦”这一禁忌,追溯其原始,自有基于种族繁衍的实际需要,其后经过亲属层级分流堆栈,遂成牢不可破的磐石,奠基于各种道德之下,其严厉之甚,或可由“乱伦=畜牲”这一贬抑不视之为人的民间概念得见一斑。日常教育系统之中,更是绝口不提,彻底否认其存有,或说“不洁”到连言语都“不可触碰”的一种禁忌。尽管“不看、不碰、不说”并不等于“没有”。
偏偏我所成长的20世纪60、70年代的台湾,恰恰是一个非黑即白,二元对立的世界,我们从家庭从学校所学到的,无非是“迎向光明,唾弃黑暗”八字,对于那些“不好的”“不对的”“不是的”,一笔抹销就是了。因此,我们听的是“净化歌曲”,看的是电检通过的电影,读的是部定审查课本,甚至头发衣裤腰带鞋袜,也都有其规定,每日检查,以确保其不踰矩——国家主人翁亟需保护,所以得打造一个无菌室,或说将其脑袋洗得干干净净,洁白无瑕。
偏偏就碰到、还看出了那只禁忌之手。
小说之中,志贺直哉笔触淡然,描写得很是幽微含蓄,若不细究,也无甚妨碍小说之阅读。可双鱼座如我,神经似乎特别纤细,一旦了解书中所指涉,再经确认(书前译者导读),随即生出某种罣碍,这一“违和”感觉,远远超过阅读三岛由纪夫《假面的告白》的同性恋暗示,彷彿暗黑之中蹲踞着一只黑豹,随时要窜出将人吞噬入腹……至此,我是万万无法于暗夜行路了。
只是,关于阅读,关于人生,一切都难预料。去了的还会归来。
十七八年之后,始终与直哉无缘之人,面临人生的困顿与抉择,单独去到东部旅行。或因郁闷,随身所带的书籍早早看完,小镇也无任何一家书店,对于重度活字中毒者,其窘况有如毒瘾发作。最后,东翻西找,竟在旅馆逃生梯边旧报纸堆中翻出一本书来:《志贺直哉短篇选》。本有些犹豫,但实在无有替代者,遂也如被硬推下水般读了起来。却一读即入迷,用字的简洁精确,描写的细腻独到,在在让人叹服。“果然不愧小说之神!”即使所写仍以身边琐事居多,底气却通达普世的人生苦乐种种:
原来是一只大老鼠被丢到河中,老鼠拼命想要游泳逃走。老鼠的颈子被七寸左右的竹签戳穿,头上和咽喉各露出三寸来。它想要爬上石墙,有两三个孩子和一个年约四十的车夫,对着它丢石头,但都没投中,碰到石墙又弹回来。旁边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老鼠前脚终于攀住了石墙,但每当要爬上来时,竹签就被卡住,结果又掉下水去……我不想看老鼠的最后下场。即使没有看它死,但它那面临注定必死的命运时,尚且全力逃生的情景,却牢牢地烙印在我的脑海。
后来才知道,这是直哉最称杰作的短篇《城崎散记》里的片段。那一夜里,读了又读,看了又看。最后,放下书,双手支头,仰躺在床上想象那老鼠的心情。深夜小镇,四下一片静谧,仅有窗外远处传来单调却有力的海潮刷滩之声。这一切的凑合,文字与环境,思索与心境,纠缠混抟,让自己竟也如直哉般“涌现一股厌恶的寂寞感”。然后,便似乎更能了解“人间条件”(Human Condition)这一件事,心里也有了一种渴望:“我要重读《暗夜行路》!”
归来后,很快买来《暗夜行路》,很快读完。要说一点没有障碍,那是骗人的。却已能平视“乱伦”这一件事,不再以自身价值判断加诸其上。人,无非也即是那只老鼠,不幸就是不幸,没有更不幸或不能说的不幸,有的仅是不同的不幸,以及,最重要的,老鼠的反应罢了。而这,或许也即是《暗夜行路》最后,直子凝望着即将死亡的谦作,所以下定决心——“不管有救没救,反正我不离开他。不管到哪里,我都跟他去”的最大原因吧!?
又过了十七八年,此刻追忆此生与《暗夜行路》缘份种种,不免哑然失笑。阅读之事,无非临水照镜,好书总能让人看出不同年代自己的不同面貌,颦与笑,足与不足,超越与落后,但无论如何,总得鼓起勇气站到水边,即使波涛汹涌。
读书无禁区,如此而已。
(实习编辑:葛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