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0日，万玛才旦的新电影《气·球》在国内上映了。《气·球》的名头很响，看电影之前就有所耳闻。这是万玛才旦执导的第七部作品，也有人说这是他职业生涯的最佳影片。
正式公映之前，这部影片已去了包括威尼斯在内的全球60多个电影节，并拿下11个奖项。豆瓣虽然评分的人不多，但7.9分的评分，也算得上是一部不错的文艺片了。
观影完毕，散场人流不大，少了几许常规作品观影后的嘈杂感。或许在一瞬之间，他们所有想说的话语，从心中的石板上写好又擦去，留下的只有归为沉寂的一声叹息。
关注藏区文化，是万玛才旦的一贯风格，《气·球》也不例外。这部电影以一种“乌有乡”的风格，展现了藏族人民面对性、教育、宗教以及堕胎、生育等问题时的种种反应。不过，相比起导演过去的作品，《气·球》将镜头对准了藏地女性。这是他甚少涉及的领域。
《气·球》是文艺片，更是成熟的剧情片。它的前半段始终在诙谐幽默地慢行，后半程则转入了严肃凛冽的快车道。它并没有向观众告诫什么，也不只满足大家对藏区的窥探欲。
《气·球》又是一部典型作者电影，万玛才旦更是一个典型的电影作家。它的精彩不在于讲了多么激烈的冲突，而在于冲突之外的人性关怀——对那些藏区普通人、事的关怀。
是不是“生涯最佳影片”不好说，审美本就是主观概念。但就个人看法来说，《气·球》是我在影院看的万玛才旦作品中，行文最为流畅、叙事最为简洁、技巧最为熟练的一部。
生理羞涩
影片前半程的故事，围绕着“避孕套”展开。虽然影片没有明确交代时间，但从片中达杰一家看到的“第一例试管婴儿”新闻来看，《气·球》的故事应当发生在上个世纪。那时候，藏区人民对避孕套还处于讳莫如深的状态，当孩子问“这是什么”时，大人总用“气球”代称。
《气·球》开篇的色调灰蒙蒙，像极北方的雾霾。后来才发现，是达杰顽皮的两个儿子，用吹起来的“气球”挡住了镜头。透过避孕套，观众看到的是模糊的藏地风景，看到的是迥异于内陆地区的价值体系。
不过，相似处还是有的。至少在向孩子解释性这个事情上，全国各地都一样。有趣的是，当达杰父亲向他问起“气球”是什么，他却说你不用知道了。
这种“生理羞涩”，也不只体现在达杰和妻子卓嘎身上，全村的人几乎姿态一致。由于丈夫不知节制，担心再次怀孕的卓嘎前往县城卫生所，希望做结扎手术。结扎手术得等着和村里的妇女一起做，医生将仅剩的一个避孕套给了卓嘎。可没料到，又被孩子偷走了。
你瞧，大人们不愿言语的物什，在孩子们心中，却成了最好的玩具。他们拿走了“气球”，去和小伙伴换他的新哨子。气球飘曳，哨声清脆，好生快活。
说起来，这种事又何止局限在藏地？犹记得在十几年前的《故事会》上，就出现过把避孕套吹大当“气球”玩的案例了。
然而，对大人来说，这事就不太有趣了。小伙伴父亲公开质问达杰，怎么给孩子玩这种东西，真是不知羞耻，达杰遂与他打作一团。被儿子偷走避孕套，就够让他恼火了。
关乎避孕套的讨论，片中出现最多的是“羞死了”。卓嘎对医生说，对妹妹说，对丈夫还这样说。男人们也是一样，虽然虎背熊腰，无比粗犷，但“生理羞涩”丝毫不比女性少。
讽刺的是，相比起对性行为的口头害羞，大人们更像是行动上的“巨人”。
大抵是藏地的夜生活过于乏味，达杰对“造小人”有一种明显的生理成瘾。言语上讳莫如深，行动上不休不止。万玛才旦镜头一转，剧中人的荒谬性就溢出来了。
更滑稽的是，这种荒谬性是一种人人遵从的隐形规则。哪怕卓嘎有所担心，但当达杰索求的时候，她从来不曾拒绝。向医生讨要避孕套时，聊起自家男人，她脸上泛着自豪。
导演的这种处理，是高级的，也是真实的。毕竟，都2020年，这事还不能在电视上提。
宗教困惑
就像墨菲效应诠释的那样，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担心怀孕的卓嘎，最终还是怀孕了。
从影片来看，这也是一种必然结果。避孕套被孩子偷走当了玩具，丈夫又不知节制，误打误撞总会破功。这件事，在过去已经发生3次。
当然，卓嘎怀孕是后半程的贯穿主线。在怀孕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发生，达杰的父亲突然去世了。
在藏地，流传着一种转世轮回的说法，只要你今生做够了好事，死后你就可以转世回家，成为自己子孙的后代。达杰的长子江洋，就是达杰的母亲“转世”。
老爷子是个好人，一生信奉藏传佛教，每年都要捐不少钱。他虽然思想有些迂腐，对“试管婴儿”无法接受，可整体来说，仍然为观众呈现了一个有趣的形象。
好人自然不能受到折磨，藏人的想法颇为朴素。上师告诉达杰，父亲已经转世了。赶巧，卓嘎怀孕了。
也正是这一情况，在达杰家中激起了波澜。育有三子的卓嘎，早就不愿再次妊娠。一来，家中负担太大，光江洋的高中生活费就得卖羊换得。二来，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也得遵守，虽说少数民族地区宽松些，但再来一个罚款肯定要交了。医生也劝她抓紧流产。
其他人则持有反对意见，达杰为此还扇了卓嘎一个耳光。不只丈夫、长子劝卓嘎生孩子，连出家为比丘尼的妹妹香曲卓玛都告诉卓嘎，转世是很难得的事。错过这个机会，达杰的父亲想要再次转世为人，恐怕还要等很长时间。比起父亲降生，一点麻烦又算什么呢？
对普通人来说，转世的说法无疑是站不住脚的。但对青藏高原上的藏族人民来说，这种认知已经融入了他们的骨血。无论是半文盲的达杰，还是上高中的江洋，都对老人转世回家深信不疑。就算卓嘎有所怀疑，也不曾对转世表示质疑，只问上师会不会搞错了。
上师会出错吗？万玛才旦的回答很有意思。《气·球》中用了不少隐喻意象，江洋背部的那颗痣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用达杰一家的话来说，这是江洋作为奶奶转世的证明，她背上也有这样一颗痣。可在梦境中，那颗痣一下子就被揭掉了。决定转世真假的只是痣吗？
看电影的时候，总想到马克思那句话：迷信是无权无势的普罗大众应对饥荒、瘟疫和致命教义冲突所带来的悲惨遭遇的秘方。
客观来讲，在贫瘠的藏地，对缺乏教育、最终目标是“放羊、结婚、生娃、放羊”的人们来说，相信宗教、相信转世是无可厚非的。为软弱无力的人类提供“拐杖”，本是宗教存在的意义。但还是想问一句，这种“意义”，有意义吗？
性别压迫
《气·球》本质所探讨的，还是一个“我的子宫谁做主”的问题。对汉人来说，这个问题似乎不值得讨论，哪怕恶婆婆、坏丈夫再当道，绝大多数的女性依旧保有对身体的掌控权。
但对于身处藏地的卓嘎来说，解决这个问题得考虑更多。看完电影的观众会发现，整部影片中，政府的形象并未出现，偶有提及也是点到为止。握有掌控权的，是丈夫、上师以及民族规矩。所以，哪怕卓嘎下决心要打掉孩子，她也不是为自己，而是出于家庭利益考虑。
换而言之，卓嘎所处的两难困境，实则是与她无关的。她欠缺一种自觉的独立意识。
同样处于两难困境的，还有卓嘎的妹妹香曲卓玛。这是《气·球》的叙事暗线，围绕着卓玛过去的情感故事展开。为了整修寺院，卓玛来到村子筹集善款，却意外发现，外甥江洋的老师正是自己的“前男友”。而自己出家为尼，就和多年前恋爱失败密切相关。
两人的照面，颇有些尴尬。前男友对卓玛仍有好感，而卓玛也无法稳固自己的佛心。旧时恋人将俩人的过往写成了小说，但这段重燃的感情却遭到了卓嘎的强烈反对。她当着妹妹的面，将小说丢入了火中，烧断了情人最后的联系，也斩断了卓玛向俗世的最终渴望。
姐姐和妹妹，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种互相施暴的关系。出家多年的妹妹再遇前男友，卓嘎极力阻止妹妹的倒车行为。于她来说，既然已经选择了青灯古佛，再想回头就是犯错误。而对于妹妹来说，姐姐想要打掉孩子的行为，又不能被她所接受了。她也成了压迫者。
两人皆是弱者，但依旧选择了向更弱者挥刀。两人都被父权、神权所挤压，却又附庸于父权、神权，将压力施加于他人。生活本不应当如此的，可一切还是不受控制地发生了。卓嘎送还了前男友赠予妹妹的小说，妹妹也领着姐姐回庙中居住。现实依旧苦闷。
电影的结局是开放式的，许多疑惑没有解决，很多事情也不曾完美。卓嘎堕胎了吗？不知道。卓玛和前男友有后续吗？没明说。一个父亲带着俩孩子怎么生活呢？凑合过吧。
影片最后，达杰为儿子买来了真正的气球。红色、浑圆。可没成想刚到手一会儿，气球就脱手上了天。人们抬起头望着它，就像望着那个陌生的、与本土文化完全迥异的现代世界。
（编辑：夏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