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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是迷人的东西

2008-04-26 01:32:29来源:    作者:

   

作者:唐浩 胡晓梅   

     外界看来,我是改天换地,其实我是在被另外一种东西掌控。——姜文

  对于《太阳照常升起》(以下简称《太阳》),姜文是这样介绍的:“这部电影是不能说的,只能看。因为这就是一个梦。” 在他看来,电影就像吃饭、喝酒和性爱一样,只带来感官满足,没有逻辑,也不需要逻辑。所以当有人说看不懂这部电影时,他很不耐烦:“看戏没有明白不明白,只有享受不享受”、“看不懂便多看几次,中国没有这类电影,世界上也不多”。

  虽然总是拒绝对自己的电影做出释义,强调“讲不清楚,是言语和文字无法表达的东西”,但另一方面却不厌其烦地把 “来劲”作为最高级的形容词,评价和推销自己的电影。在《太阳》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数了一下,一个半小时的对话中,“来劲”这个词,姜文用了八次。

  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如此神秘,看得说不得?又是一股什么样的“劲”儿,这般美妙,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姜文有一次上电视为《太阳》做宣传时,又给了一个玄奥的说法:“电影就是拍‘裸你’”。用“裸你”谐音“裸体”,当然不是在暗示片中有什么三级的裸戏,这实际上是姜文对影片的定性,他把它当成一次在镜像中的自我裸露,所谓“裸你”。

  但世上就有这号人,他们赌咒发誓自己无遮无挡、毫无保留,可等你真的去看,结果只发现他们的另一套戏服和面具。陈凯歌就是这样,向大众推销《无极》时反复强调是拍自己的内心,就像戏中张柏芝挑逗士兵时说“有谁想知道我这件衣服下面是什么”,可观众去看时才发现自己掉进了叙事的迷魂阵,云里雾里,别说衣服下面,连衣服都快看不见了。姜文同样如此,一边说“裸你”,一副开诚布公的模样,吸引观众好奇的目光;一边却“躲你”,玩着华而不实的花巧,打乱叙事结构,混淆梦境和现实,在观众与自己之间设置障碍。最后,观众没能理解,反倒成了愚钝落伍,陈凯歌说“《无极》的意义你们要五年之后才能明白”,姜文则说“很多事情不用懂,也许过十年、二十年再看又不一样”、“我如果让那些连自己名字都看不懂的人看懂,会让更多人觉得乏味。”

  不过,看姜文拍的电影的确没必要往高深处琢磨,更没必要纠缠于自己的懂与非懂。因为他已经说得很白了,对付国产电影的观众就要镇住他们,唬住他们:“国产电影……写实的东西保险,观众容易接受,但也会付出代价,就是大家是太容易接受了,紧接着就自信了,自信就踩你了。有些电影是把观众看出自信来了,就像方便面电影。我的电影是让人看出自尊。有的时候,如痴的那些,一两个弯可能跟丢了,可能有点伤自尊。”⑴

  他人之死

  《太阳》本不难懂,但不愿让观众从自己的电影中看出自信的姜文,硬是把一个简陋粗糙的故事说成了高深莫测、意蕴幽远。实际上,我们只需将故事顺序稍稍理顺一下,这幅所谓“挑战智力”的电影拼图就打回原形了:

  文革时期的农村,一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小伙子是遗腹子,父亲死于战争,可怜的母亲变成了疯子。小伙子20岁了,每天陪着一会儿上树一会儿刨坑的母亲瞎折腾,还常常要被疯妈甩耳光。有一天疯妈好像清醒了,承诺儿子不再打他,然后就投水自杀了。

  这个没爹没妈的苦孩子,当上了村里的小队长。后来,不谙世事的他被城里来的40岁女人勾引,但初尝性爱的滋味,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被女人的前夫枪杀。

  杀人者老唐,是南洋华侨,1955年回国参加建设,在一所学校当老师。身为一名知识分子,却好勇斗狠。当年在南洋,为了求婚,从一座大桥上跳下去。据说从那儿跳下去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他却被人捞上来,没死。可女人还是不肯嫁,于是他又跳了一回。不知道他是命硬还是命贱,还是没死。女人终于被这位“活烈士”感动了,1958年专程归国和他结婚。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片中没有交代),两人离婚了。

  爱泡妞的老唐在学校没闲着,勾搭上了医务室的大骚包林大夫。林大夫擅长劈腿,明修栈道爱着梁老师,暗度陈仓却和老唐通奸。每次老唐一吹小号,她就会自动上门服务。1976年夏天,老实的梁老师因为被人诬蔑摸了女人屁股,悬梁自尽。老唐带着梁老师的枪,下放到了农村。他的魅力真是不小,前妻还特意跟过来,陪吃陪住陪劳动。不过老唐对前妻兴趣不大,宁可整天带着孩子们上山打猎。于是前妻寂寞了,勾引村里的小队长,在做爱的时候,她说:“你唐叔说我的肚子像天鹅绒”。

  老唐无意中撞见这一幕,杀机顿起。但小队长面对枪口临危不惧,反而充满求知欲地问道:什么是天鹅绒?老唐一听,人道主义涌上心头,就千里迢迢上北京找天鹅绒去了。他决定要让这无知之辈死个明白!

  老唐把事情经过告诉朋友老崔,老崔劝他回头是岸,提醒他都已经离婚了,不能怪别人。老唐空手回到村里,谁料小队长竟不识趣,自己抖出一块天鹅绒,说“你老婆的肚子不像天鹅绒”。老唐二话不说,开枪射杀。

  就是这样一个残忍的故事,姜文说:“来劲”!到底什么地方来劲?!一部电影四个章节,每一节都有人赴死——小队长的母亲投水自杀,梁老师悬梁自尽,小队长自己被人枪杀,小队长的父亲死在战场。除了姜文饰演的老唐始终意气风发地活着,片中的重要角色都死于非命。更可悲的是,最后的幸存者是冷血凶手,他杀小队长,只是因为此人与自己的前妻有染!别看老唐是知识分子,他遵循的却是动物界法则,他碰过的女人身体就像野狗撒尿圈好的地盘,谁也不得入侵。谋杀令人惊悚,可是姜文却说:“《太阳》里的一些死并不意味着恐惧、痛苦,他们死得很舒服,是一种安逸的选择。”真是这样吗?就拿小队长来说,他被一颗子弹崩了会很舒服?因为临死之前终于有幸见识了天鹅绒,所以就把别人的赐死当成自己安逸的选择?这种“舒服”和“安逸”,到底是受害者的感觉,还是谋杀者把自己的感觉强加给了受害者?这不禁让人想起卡波特的新闻纪实小说《冷血》,其中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犯罪心理细节,讲凶徒入室抢劫,满门灭口,在枪杀男主人之前,突然觉得地板太凉了,应该让他死得舒服一点,就“仁慈”地往他身下垫了一层厚纸皮。这层厚纸皮和那块天鹅绒有何区别呢?它们都是杀人者的遮羞布,用来证明自己的“人情味”。但两者最本质的区别在于:在《冷血》里这只是杀人者的观点,不是作者卡波特的观点;而在《太阳》里,这不仅是凶手老唐的观点,更是导演姜文的观点。为了证明老唐杀人无罪,小队长死有余辜,姜文甚至设计了一出受害者替谋杀犯辩白的好戏——老唐端枪指着小队长说:“你找死!”小队长坦然答道:“我是找死。”

  按照情节发展的顺序,影片的结局应该就是这血腥的一幕:老唐亲自执行小队长的死刑,罪名是“卿要找死,朕不得不让你死”。那个为故事收尾的句号应该是那颗射向倒霉的小队长、也射向观众视网膜的子弹。可是姜文说,“我之所以把故事最开始的部分放到最后,是想给人一种昂扬的感觉,因为那是最初的,最好的,最爱的时候。”于是,电影四个篇章,按照时间顺序“1、2、3、4”的章节,最终被处理成了“2、3、4、1”的结构。我们看到的电影是以一场婚礼的狂欢和一个婴儿的诞生结尾,“2、3、4”里的一具具尸体,连同那些罪恶和污秽,就这样“梦”一般地掩埋在了“1”的下面。如果说“1”像一座革命时代的无名山坟,那些摇向婚礼和婴儿的镜头就是坟头上的青草和露珠,导演是想让我们恍然觉得一切生机盎然,彻底忘掉死者和关于他们的惨淡记忆。

  姜文曾经这样解释自己的动机:“中国人生活在这个正在发展中的社会里,常常都要被格式化。但人的心灵是不应该被格式化的。看电影应该是对人的心灵的缅怀。我觉得被格式化的现代人,都需要找到内心奔涌的东西。”⑵可是,记忆和叙述的颠倒,最美好的掩盖了最丑恶的,能算是“对人的心灵的缅怀”吗?将人性的残酷偷梁换柱,假装对现实一无所见,躲进集体性的狂欢里,这“内心奔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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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的音乐家久石让,在为《太阳》一片配乐时曾不无疑虑地问导演:“你怎么用进行曲讲述人的生生死死?”姜文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你就照着进行曲写。这种对死亡无所谓的态度正是片中老唐无所畏的心态。当年老唐为了胁迫女人嫁给他,两次从桥上往下跳,一次都没心跳了还活过来,第二次不要命又给捞了回来。自此以后,老唐精神抖擞,死亡成了人生最英勇最美妙的事情,给别人摊上了,他反而有些嫉妒。所以朋友梁老师上吊了,他看见的只是死者脸上凝固的微笑。姜文作为导演,对这一幕也是咀嚼得有滋有味,他如此总结梁老师(黄秋生饰)的一生:“散散步,摸摸屁股,顺便上上吊。我觉得‘顺便上上吊’挺帅的,是黄秋生这么回事。所以我没把里面任何人的死处理得那么恐怖,都是歇会儿、睡午觉的感觉。”

  原来如此,死亡不恐怖,死亡很舒服。按照姜文的逻辑,老唐枪杀小队长倒是尽了一名模范教师的义务:不就是让他“歇会儿、睡午觉”嘛,老唐就像幼儿园里的阿姨,小队长就像不听话的孩子。这么一想,人生真的没什么可恐怖,也真的没什么不舒服。问题是,电影里那么多人“睡午觉”,为什么老唐不“睡午觉”呢?或者干脆换成广东人的通俗问法:世上这么多人死,又不见你去死?

  自我崇拜

  在《太阳》这个疯狂与死亡的故事里,姜文追求的是热烈、灿烂、鲜艳和梦幻。导演助理许普乐回忆说:“我们当时去谈剧本,他问我,你觉得这个故事是灿烂的么?颜色是鲜艳的么?是梦境的么?”面对媒体记者的质疑,姜文也一再坚持自己是对的:“有人说我怎么能用这么热的办法拍一个这么冷的片子,我觉得他说得挺高的”、“明天你试试刨掉那些解密的企图,就像做一次瑜伽那样看《太阳》,你会非常享受。”在电影公映前,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群众身上:“对于可爱的和饥饿的观众来说,任何担忧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想看到来劲的片子。我也是一个普通观众,我也希望看到好片子,赶巧我还能做电影,所以我是站在和他们同样的出发点上来做这件事。”

  可是,血本无归的票房无情地证明了姜文的一厢情愿。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却是一个人在做梦。“同样的出发点上”观众们并没有喝彩,自己豪情万丈地参加影展也没有立功,但姜文确实有过“灵魂附体”的体验:“我脑子里看见东西,听见声音,我就抄,好像上帝捏着我的手写。” 然后,这只“上帝之手”一挥,全是流光溢彩:“我发现自己的梦是有颜色的。那种颜色是生活中不常见的,无论它的质感还是明亮程度,它本身的光线。这件事坚定了我要把这个故事本身,要找到类似梦里见到颜色的感觉。我想那是我已经看见了这样一个电影,而且我被迷恋了,所以我怎么把这个再翻译给观众。”

  既然“上帝”都托梦了,自己又怎能不找一处"不是人呆的地方,是神呆的地方"。于是姜文攀上了海拔四千米,去“创造一个世界”,大兴土木、穷侈极丽,“假装自己是上帝了”。片中的土地自己铺,“白宫”自己盖,金猪金牛自己染,河道的水坝自己筑;运来了数十吨的鹅卵石和红土,动用了几百只飞禽走兽,耗掉了几十箱弹药,烧光了上百顶帐篷;为了塑造典型中的典型、先进中的先进,一列火车要从八九个城市调车厢来拼装,一个村庄要从千里之外搬来300多立方米的藏式房屋重组,一条河流要用三四条河的镜头做视觉效果;为了有“high的金属的调子”,滤色镜在德国订做,数码虚拟技术从法国进口;电影配乐要求“比莫扎特的好一点点”;而寥寥几个镜头的一双绣花鞋,造价竟比一辆车还贵! 终于“上帝”满意了,姜文激动万分、结结巴巴地说,“很贵,很完美,很来劲,很令人迷恋”,“是用特殊的方式,用优秀的摄影师,选最好的时机、最好的地方、最好的角度和后期制作,很主观的感受把这个(梦)还原了”。

  姜文相信令自己激动的,必然激动别人。曾经有记者问:到底什么是有劲?他回答:“《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头,马小军跟米兰在床上折腾半天,最后马小军提裤子站那儿,米兰问他:你觉得有劲吗?马小军说:有~劲!就是那感觉。”⑶看来姜文没怎么长大,体内还是少年马小军(姜文原名姜小军)在作祟,自己折腾自己爽,只是床上的米兰,换成了梦里的电影。最终他这种自顾自的“来劲”,还传染到了片中的人物身上:疯妈耗了一辈子和亡夫的回忆纠缠;小队长死到临头也要见识天鹅绒;林大夫的性欲纯属条件反射,小号一响就控制不住;梁老师被冤枉眼泪汪汪,平反了却自寻死路;老唐离了婚还要捍卫“丈夫的尊严”,不惜杀人以昭告天下;还有他的前妻,离都离了非得千里相随,随就随吧偏要红杏出墙。这些人沉溺在自己的想法之中,对外部世界很陌生,对他人很疏离。即使他们相遇了,既无相互了解的愿望,也无彼此分享的兴趣,依然我行我素、各行其是。但姜文认为这样的极端角色很“可爱”,有“滋味”,因为“其实每个人都不那么正常”。至于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他认为本来就是虚幻的:“所有的表达,要不就像(电影中)林大夫对小梁的表达,要不就像阿蕾对小梁的表达,或者是吴主任的表达,都是在表达自己,这些都没有错,大家花痴般地表达自己,以为是在交流,或者以为是在说对你的感受,实际都在表达自己。”

  把人际交往的互动因素取消了,没有倾听和回应,只剩下单一的“表达自己”。从心理学的角度,这是病态自恋的症状。我们知道,自恋是“一种将兴趣集中于自身的心理注意力”(1968年美国心理分析学会的定义),这可以出现在每一个人身上,尤其在青春期阶段和恋爱关系里。但正常与病态的界限在于,病态自恋者不仅将内驱力朝向自己,还把外部关系都朝向自己。即是说,正常自恋对主客体有所区分,能意识到他人有别于自己的态度和需求;但病态自恋者不同,他无视环境和他人,眼中只有自己,哪怕周围的一切变了,他都可以视而不见,别人的感受、情感,他难以接收、无法共鸣。姜文就是这样,他曾坦承自己缺乏适应性:“我是40岁之后才开始认识到社会要认识要适应,不是随意能改变的。我刚刚进入社会。”他也描述了自己单向度的沟通方式,有着“强烈的说服人的愿望,要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同时又觉得“人与人,沟通的困境是巨大的。有时候我是有意不想理解,有时候是真的无法理解。”

  对于这一类自恋型的人,精神分析学家卡伦·霍尔奈这样描绘他们的成长历程:童年时通常倍受宠爱,很早有了自己优越于他人的意识;在成长过程里,视自己为天之骄子、命运的宠儿,迷信自己的能力,以为自己战无不胜;成年之后,对自己的伟大与独一无二深信不疑,这赋予了他们“劲头和永不衰落的青春”,但过高的自我评价,也往往引发不安全感,他们需要反反复复对此求证。这种人的行为有强迫性,试图通过“自我崇拜和魅力训练”来主宰生活,“他们往往无休止地谈及自己的才华、功绩和杰出品质,需要无穷无尽地通过他人的赞美、爱慕、崇拜和忠诚来确认他们对自我的评估。他们期望得到别人无条件的爱,无论他们自己如何践踏别人的权利。”⑷

  童年的姜文应该说是时代的宠儿。他是大院子弟,身上流淌着“红色贵族”的血液,是根正苗红的革命接班人。那个铁幕森严的年代,以“阶级斗争为纲”,可想而知,阶级壁垒多么分明。享有特权者高高在上,在红墙之内,门口还有守卫,那些出身不好或站错队的人却无处安身,打翻在地还有铁蹄踏上来。相对于黑五类子女的饱受蹂躏、胡同孩子的灰头土脸,大院子弟是幸运儿。他们地位超然,条件优越,别人去上山下乡,他们利用关系参军,别人在建设边疆,他们在大街上泡妞打架,享受苏联老大哥的舶来文化。所以文革对于很多人是噩梦连连,对于大院子弟却是五彩缤纷。姜文拍另一个大院子弟王朔的小说,名字就改成了《阳光灿烂的日子》,借此炫耀自己的美好青春。他曾说过:“那时的天比现在蓝,云比现在白,阳光比现在暖。我觉得那时好像不下雨,没有雨季。那时不管做了什么事,现在回忆起来挺让人留恋,挺美好。我就随着这个心理去拍这个片子的。”

  之后的改革开放年代,姜文也一帆风顺,如他所说:“我算是少年得志吧,一个从大学一毕业就变成了一个所谓腕的人,很多事情都很容易,来得都很容易,说来就来了,所以我当然也会有一些人生的错觉。”这种享有特权的感觉,是自恋者的典型特征。⑸《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姜文怀念的不只是美好的少年时光,更重要的是特权阶层的优越感,权力带来的居于他人之上的快感。这种权力的快感,除了生活上的安逸享乐,还包括随意地凌辱和贬低那些无权者。早在1999年,学者朱学勤就谈到了姜文的大院子弟做派,以及他如何在电影里重温权力对“沉默的大多数”的轻蔑:“我在电影院里看到《阳光灿烂的日子》结尾,这群人坐在林肯牌豪华汽车里兜风,最后对着观众说:傻B!惊讶得从座位里站了起来。而所有的影评家都在为这部电影叫好,观众也跟着拍巴掌。面对这样的社会,我哑口无言,他们是有理由对着这个社会得意洋洋地说一句‘傻B’了!”⑹[NextPage]

  朱学勤无疑是敏锐的,他注意到尾随特权者后面的“叫好”和“拍巴掌”,这些正是自恋者孜孜以求的“过度赞美”,同时也强化了自恋者“鹤立鸡群”的自我定义。可是,我们的文人早习惯于在宣传机器里当吹鼓手,我们的百姓早就浸泡在奉承文化里无力自拔,姜文又怎能不在众口一辞的表扬声中高歌猛进,他的优越感又怎能不在好大喜功的文化里茁壮成长。在媒体见面会上,姜文可以一言不合便“龙颜大怒”,公然羞辱记者,还放话“不跟我站一边的人,那就对不起了”。于是有记者因此找着了采访窍门:从恭维切入,像供奉神灵,决不提出任何质疑。一个曾被姜文钦点的电影杂志记者,这样夸耀自己的知情识趣:“我对姜文的评价他听着明显特别受用——我发现当一个人被夸到了点子上时,他是绝对谦虚不了的。在被他表扬了一番之后,我就开始急切地回报他,我说:你那什么什么片子太牛逼了。话说了一半,我猛地停下来,问身后的同事,我这是不是太肉麻了?姜文说,我听你这些话,可是挺高兴。”然后这位记者领悟了:“聊天的过程,是我欣赏一个顽童在那儿炫耀自己的冒险经历的过程,就像撒欢喝啤酒一样。” 聊到后来,这位记者对自己担当的拥趸角色更投入了,连满嘴脏字都要上纲上线到爱国抗日的高度:“把姜文的话全在这儿摆出来是件危险的事,而且这人话里脏字特别多,我想和抗日那会儿中国人骂日本鬼子的脏字一样多。但骂人在有些人嘴里真就像种文化,一种特别有劲的文化,所以我要是能把姜文的话全摆在这儿,那简直就有点完美、疯狂和伟大了。”⑺

  说白了,姜文要的就是阿谀之徒。各路媒体就是一面面的镜子,他要从中照出自己的光辉形象,就像白雪公主的后妈每天的例行功课:“魔镜魔镜告诉我,这个世上谁最美?”在所有的对话里,他最感兴趣只是自己,话题走不了多远,总要拉回到自己身上,别人不表扬,他就自吹自擂。姜文偶尔也会觉察自己的乏味:“其实我非常自卑,也许是自恋,大部分时间,我讨厌我自己,比如我做的节目我就很少看……为什么?因为每次我看见自己,我就烦。我觉得我还能做得更好一点。”但听上去像自省,实际上是欲盖弥彰,他什么时候“自卑”了?在《太阳》的宣传期,他避而不谈电影内容,说“我不是不透露,是自己讲不清楚”,但对于听到的每一声赞美却要不厌其烦地复述出来:

  “看完电影后,有人告诉我,这部影片中涵盖的内容几乎可以拍八部电影。”;

  “昨天晚上,一帮朋友跟我说,他们看完片子后一直没睡,在酒吧里聊了很多,一直聊到半夜。我觉得可以让人想到半夜的片子,那是件很让人非常有满足感的一件事情。”

  “在威尼斯,一帮80后的上海小丫头看后对着我跳脚,说‘老姜,你没骗我们’,确实来劲,但她们也觉得那种来劲没法用语言描述出来。”

  但光是赞美仍然不够劲,还得赞美成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姜文谈起自己那部处女作,强调的就是“天才论”:“《阳光》那会儿有些玩票,什么心态呢?(中国电影)忽然就出了大师了,(导演)开始划代了,我寻思出什么事了,这都还半成品呢。要不我来一个,让你们瞧瞧!我那时候挺狂妄的。剧本我40天就写完了!”这部《太阳》也不例外,在“天才”的嘴里一嘟囔就大功告成了:“我第一次讲这个故事是在2004年11月22日,我的工作室里十几个人坐了一桌。开着那个录音机,我给他们讲了这个故事。加上掌声的话,那段录音差不多是1小时45分钟,比现在的电影短点。”并且,非气死专业人士不可的是,他平时不爱琢磨电影:“我跟电影界混得很少,我跟电影混得也很少,好多片我没看过,我喜欢看的就几个,完全凭兴趣。”

  天才就是这样的:不扎堆、不刻苦,玩儿似的,随便一出手,就一鸣惊人!掌声雷动!这是病态自恋者的一大特征,总认为自己具有无限能量,能够轻而易举获得巨大成功。而自己的无所不能,凭借的不是自身的努力,而是天生的造化——自己是被“上帝”选中的人。也因为如此,他迷恋和渴望的是“戏剧性的荣耀”,决不是老黄牛般勤勤恳恳地耕耘,那些“日常的平庸任务”对他来说是“屈辱的事情”——

  南都:他们说你创作的过程是:跟自己较劲还不过瘾,还要把别人叫来较劲。较劲固然是追求完美的手段,但是您不痛苦吗?

  姜文:你看我长这么胖,脸这么圆,这样的人一般不是较劲的人。我不是的……你叫我努力和认真,那是不可以的。

  南都:您在工作中难道不是一个努力认真的人吗?

  姜文:我为什么很长时间才拍一部戏啊?有些东西让我认真是认真不起来的,我只能稀里糊涂的,我真遇到来劲的东西,我才会玩味,这个时候我是有兴趣的,浓厚的兴趣,欲罢不能,和努力、认真不是一回事儿。

  “努力和认真”,对姜文来说,可不是什么褒义词,他的理想化自我手持一根魔杖,随意指指戳戳,大局已经在握。这也就是他在《太阳》中呈现的形象:皮衣、皮靴、猎枪、围巾,是那个贫瘠时代最耍酷的造型,整天背着一杆猎枪晃晃悠悠,打野鸡百发百中,吹小号女人上门,去杀一个惹恼自己的家伙,对方还主动认罪求死。他浪游人间,追求着一种恣意放任的自由。但必须强调,这“自由”并不是受法律保障和规限的“形式自由”,而是“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实际自由”,其实也就是文革里那种“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自由。⑻

  恶的快感

  如果一个人追求无须努力的超凡入圣、能人所不能,要让自己显得高大,无非两种办法:拔高自己,踩低别人。我们通常理解的“自恋”大多是第一种:对赞美成瘾,要求过度赞美,对赞美不知餍足。像姜文说自己有“上帝之手”,自己拍的东西“世界上不多”,也就是装神弄鬼、吹吹牛皮。但“自恋”还有攻击性的一面,这往往为人所忽略。病态自恋者不仅没有共情能力,还乐于见到他人的不幸和“丑态”,有的甚至有施虐倾向。《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群高干子弟耀武扬威,飙着名车不算,身边还有一个智障的发小,供他们戏弄取乐,这样才“来劲”。《太阳》里,不管是谁疯了、病了、傻了、死了,在姜文眼里都不是人的不幸,而只是刺激他感受“来劲”的戏剧场景。他不仅自己拍着手大乐,还要指给观众看:瞧那个妈疯的,疯的多好玩啊,那疯的可不一般,那是“梦的故乡里边、离开现实的庸俗、奔跑的疯狂。”

  对病态自恋者来说,“幸灾乐祸”令他们感觉自身境遇超然,“贬损他人”则带来自己胜过他人的心理满足。但这种攻击性,往往被他们视为自己对险恶环境的反应。用姜文的话说就是:“如果你说你他妈的姜文,那我只能说你他妈的”。从他的导演历程来看,他的攻击性是逐步升级的,经过了一个自我论证的过程。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姜文晒晒革命家史,自我陶醉一番,其恶意行为还处在试探阶段。最厉害的那一句谩骂被放在了片尾,就像坏孩子砸人家玻璃,听到一声响,马上鼠窜而去。但《鬼子来了》却是姜文的里程碑,他通过这个抗日版“农夫和蛇”的寓言,得出了一个“仇恨有理”的结论:有些人天生就是畜生,对他们只能打击,不能仁慈。如果拿这部影片和日本电影《饲育》做比较,我们会发现两种相反的价值取向,同样是借战争俘虏的题材做人性探讨,大岛渚批判日本人见利忘义、缺乏人道关怀,姜文则“批判”中国人太过善良、太多人道关怀。大岛渚进行的是反省式的批判,与人无尤,呼吁战后文明重建。而姜文则是自恋式的批判,妖魔化对手,鼓吹以暴易暴。听上去这部电影简直是为激愤民族主义者度身订造的。但对于一个自恋者来说,他对外部世界是隔膜的,又怎会真有兴趣探讨历史?事实上,这部影片还是姜文一个人的“表达自己”,只是在他身后的布景板换成了“抗日”而已。姜文是这样说的:“马大三的事我说是我的自传,有人会说‘扯淡吧你!’不是,马大三是我感受到的。我把感受到的要抒发出来。当时我35岁,我这35年来的人生总结是马大三。我找到这样一个故事,表达恐惧、善恶、死亡、爱恨这些一直折磨我也一直梳理不清的东西。活到35岁想把这些东西梳理一下,往盒子里放,然后开始过40岁的生活。”[NextPage]

  35岁时,姜文的自我批评是太善良、不够狠,所以他时时摩拳擦掌,盼望一血前耻:“我拍《鬼子来了》的时候,有一把20响的驳壳枪,特别喜欢,我就天天拿着它摸,把这枪摸得跟新的似的,搁在枕头底下也摸,戏拍完了,才交回给道具。”到了40岁之后,他对攻击性的痴迷,终于得到了彻底释放。在《太阳》里,他换了一杆大枪背在身上,走在一个丛林的世界里,尽情开火射击。无论是什么,只要闯进了他的视野,他一抬枪管,全都应声而落。在戏里,落在演员姜文面前的是林子里的野鸡。而在戏外,落在导演姜文面前的猎物就是摄影机瞄准的这些俗世男女。顺着他恶毒的眼光看过去,用他习惯的脏词来形容,这些猎物全都是“傻B”,丑态百出。疯妈为了个不忠诚的死鬼老公,忆夫成狂守活寡,该死;林大夫谁碰她都性欲勃发,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该操;梁老师能耍流氓不敢流氓,还被当成了流氓,该死;老唐前妻喜欢听海誓山盟,却做不到忠贞不二,该离;小队长当了个小破领导,玩别人的女人,死到临头还出言不逊,该杀。最后只有老唐不是傻B,他活得很来劲、很昂扬,该上的女人上了,该杀的情敌杀了。可就是这样一部电影,为了映衬出一个“汉子老唐”,把他周围的人全塑造成傻B,姜文却觉得格外尽兴,他说,“我以前是煽动情绪,比如《阳光灿烂的日子》,情绪被煽动,《鬼子来了》除了煽动情绪还有点勾心的东西”,这一次“我希望旋转起来,有舞蹈感,或者high,或者醉。”

  姜文有一种狂欢的心态,那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是魅力征服,把人心都征服了。在电影里,他被孩子们簇拥着,也被那些受侮辱和损害的人簇拥着。被教唆着认罪的梁老师当他是朋友,心有所属的林大夫甘愿做他的性伴,前妻和别人上床也念念不忘他曾说的情话,连被他杀掉的小队长临死前都是崇敬地望着他,亲切地叫他“唐叔”。这其实是自我协调型的施虐心理,有的人施虐喜欢看对方痛苦和恐惧,这一类人则要看见对方脸上的迷恋和满足,即使他手里握着枪杆子,他也认为对方是心甘情愿的,而自己是作为强者满足了对方被征服的愿望。这一点,在姜文看待女性的态度上尤其明显。片中的老唐是一个性征服的角色。他跟女人只说荤话,“那事儿叫打枪”、“我能把鞋搞大,就能把你的肚子搞大”,情信里写的全是自己的色情幻想,多年之后见面的第一句问候也是性挑逗——“你的肚子像天鹅绒”。但女人会被“感动”,不仅嫁给了他,还热衷于把这些细节告诉别人,讲的时候都忍不住发出亢奋的浪笑。老唐和林大夫更是主奴式的性关系,两人之间连对手戏都没有,只要老唐一吹小号,林大夫不管在干什么,马上春心荡漾,非要送上门去。她就像从日本AV里走出来的痴女,随时随地发情,不可一日无性,被一堆陌生男人摸屁股都能高潮迭起。就是这么两个淫贱的女人,完全是色情狂男人幻想中的免费妓女,姜文如此评价:“很女,但是也是很男人的女,很惊艳,很撩人。”“很男人的女”是姜文发明的形容词,大意是“很豪爽的骚”,是说这些女人像男人汉一样,不装了,本性流露了。姜文有一次在访谈里就说得更加清楚:“我弄《红粉》的时候,我就想,这些人(妓女)她们算是——字典上说‘被迫’,剥削社会的产物?我就想,这些人有多少成分是被迫?有多少成分是有瘾?我感觉到苏童小说里提到了,突然不让她干了,不成!很失落,这什么感觉,红啊,这是那一带的红人啊(笑)。而且,这种人吧,不是说平常靠捂着、盖着招人,给钱就行,但给钱就行,她怎么比别人红?”在姜文眼里,有的女人是对“打枪”有瘾才去做妓女,而当红妓女更是把这当成热爱的事业来干,不干反倒会失落。难怪老唐的两个女人都性饥渴,成天一副女色魔的模样,原来她们有瘾。电影里还有一幕,有人打性骚扰电话说下流话,一群女工排着队去听。这么看来,所有女人都可能有瘾。

  姜文的妻子周韵(在片中饰演疯妈)说,“我不知道导演的爱情观是什么。”她当然不知道,《太阳》里并没有刻画“爱情”,导演的眼睛已被原始本能浸润,他只看见每个人的“瘾”。这是病态自恋者的悲哀,他失去了共情能力,无愿望去了解和满足他人的情感需要,也无能力整合内心的爱向外伸展。疯妈的忠贞是精神崩溃,不是爱情。她为了一个已死的男人做单亲妈妈,守了二十年活寡,但这个让她疯狂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只是一个风流成性的“恋毛癖”,一脚踏N船,喜欢收藏女人的辫子作为泡妞的战利品。老唐和妻子、老唐和林大夫、小队长和唐妻,他们在电影中也只是被交代有“男女关系”,观众看不到他们之间有过情感的沟通。相反,影片中暧昧的色情幻想却四处弥漫,性挑逗、性暗示、性骚扰和通奸,连学校食堂的女工们揉面粉的时候,都要齐齐舞动白花花的大腿,撩拨着男人的性欲。姜文曾经一语道破天机,他拍文革时代就是想重温童年时看到的女人大腿:“我为什么要拍这个时代,因为我迷恋“红色娘子军”,我放在别处不能让他们看《红色娘子军》了。《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也有“红色娘子军”,我想我将来的所有电影里,只要有电影,我就要有“红色娘子军”。小时候《红色娘子军》那芭蕾看得我触目惊心,舞台上几十条大腿啊……” 这就是文革时代的吊诡,性压抑的结果是释放了“偷”的快感,“性”因为“偷”而格外色情,从“红色经典”里能偷窥到“性”,更是令人兴奋莫名。在老唐、林大夫(陈冲饰)、梁老师的关系里,同样存在着“偷”的心理。用陈冲的话说:“电影里面,我跟姜文是情人。但是我们几乎没有对手戏。” 用姜文自己的话讲:“她都跟黄秋生演对手戏,表达的是我跟她是情人。”幕后操控、暗中窃取,这是双重的快感。就像文革时期,高干子弟能够看到普通百姓看不到的“内参片”和“黄书”,他们的愉悦不仅来自对 “堕落”的偷窥,还有一种独占“腐败”的优越感。

  大多数人的成长记忆未必会比姜文的更刻骨铭心。陈冲说,姜文到现在还记得“儿时看女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背后的两根胸罩带是多宽的”。可见,“文革”对姜文的塑造是多么地强力,那个时代早就远离了他,他却滞留在当初的记忆里。直到今天,聊起新生事物的时候,他都非要翻译成那个年代的革命符号才能理解,例如《黑暗中的舞者》,他说是新版《白毛女》,而超女李宇春,他说就是当代的李铁梅。严格地说,《太阳》里的“文革”并不是历史中的文革,只是姜文为了释放自己的白日梦而临时搭建的舞台。那个时代不存在老唐这种自由自在、快乐无边的“右派”,乡村干部也绝容不下这种游手好闲的国产“海明威”。但从“作恶”的角度考虑,片中的文革就是那个真实的文革,因为只有在这段特殊的斗争年代,才有那么多明目张胆的“恶”,人们不仅“作恶”,还学会了从“作恶”中偷出快感来享受。这种“偷”来的快感,不仅来自窥淫、通奸这种“小奸小恶”,还来自“杀人”这类极端的恶行。那个腥风血雨的年代,人斗人、人整人、人杀人,集体性的暴行已经习以为常,亲人反目、骨肉相残的例子比比皆是,像老唐暗中杀死一个小队长,最终恐怕无人追究,只会任由凶手逍遥快活下去。

  姜文回到“文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是一场由毛泽东导演的中国大型实验戏剧。用姜文的话说,这位领袖“把整个中国当成他的作品”。很多病态自恋者都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同时认为自己应该被联想到某类地位崇高的大人物身上。而姜文拿来自我映照的伟大形象就是“毛泽东”。但这个“毛泽东”并非真实的人物,只是一个被姜文“去政治”、“去历史”的伟人形象,散发着某种抽象的超凡魅力。就是说,这还是姜文“表达自己”的工具,如果“文革”是舞台上的布景板,“伟大领袖”就是练功房的落地镜,姜文经常要站在前面鼓鼓二头肌,摆几个健美的造型。姜文是1963年出生的,毛泽东去世那年他才13岁,但他谈起毛泽东就像在缅怀睡在自己上铺的兄弟:“我们很幸运曾经跟他生活过一段”、“跟他在一个年代生活过一段,但就是没机会在一起”。这是自恋性人格障碍的典型表现,他总是混淆自己和他人的界限,别人也总是作为镜子来证实他的存在。我们还会发现,姜文评价毛泽东就像在评价自己,不承认是“神”却往“神”的方向去吹捧,不承认是“凡人”却用“凡人”的弱点来辩护:“中国有这个毛病,拽不下来,干脆推成神。这挺好的!但是,他不是凡人”、“现在很多人为了不神化他,把他塑造成凡人的演法,这是很大的错误”、 “他所处的环境非常险恶,他是一个人,他要自我保护,环境造就了他,他不那样我看不行。他毕竟是个人,不是神。”这个伟大形象也很接近姜文对自己的定位:“很多人把他当农民,我觉得很浅薄的。这么说他我觉得是贬低自己”、“他本身是个很大的知识分子”、“他不搞阴谋,他搞阳谋。他说的就是实话”、“他有种对理想的追求,和能够清晰带有煽动性地阐述理想的能力”。在《太阳》出征威尼斯影展的时候,姜文还用毛泽东最喜欢的词牌《念奴娇》填了一阕词为自己壮行,他似乎以为自己有了草莽英雄的霸王腔调,就有了那种气吞山河的魅惑力,只要站在高处大手一挥,就有万万人三呼万岁:

  云飞风起,莫非是五柳捎来消息?

  一代人来,一代人去,太阳照常升起。

  浪子佳人,侯王将相,去得全无迹。

  青山妩媚,残留几台剧。

  而今我辈狂歌,不要装乖,不要吹牛逼。

  敢驾闲云,捉野鹤,携武陵人吹笛。

  我恋春光,春光诱我,诱我尝仙色。

  风流如是,管它今夕何夕。[NextPage]

  说起来还是王朔目光如炬,大半年前就预测“姜文气壮如牛,艺术野心更大,只怕没有他的舞台了。”⑼这位“我是流氓我怕谁”的作家已经意识到时代变了,再想叱咤风云只怕要靠做梦,让“梦想照进现实”了。但姜文没有死心,他是自恋型,依然爱着那个“风流如是”的自己,根本不管“今夕何夕”。在这次影展上,有位记者问姜文,为什么突然对媒体态度好了,姜文回答:“我是虎落平阳呗。”从这一攻击性的过敏反应来看,自称“被犬欺”的姜文倒令人想起另一个成语——“画虎不成反类犬”。老虎有打盹的时候,恶犬却时刻警惕着,吠声吠影。姜文曾轻蔑地说道:“我觉得任何批评我的文章,都批评得不够,都得需要我再加几句。包括恶意的,都不够,都不够我自己对自己的恶意强。

  “恶意”都能成为一场竞赛,哪怕是批评自己,自己的“恶意”都要胜人一筹。看来,姜文完全了解自己拥有什么:他可以输掉一切,唯独不能输的,就是令他“其乐无穷”的恶意。

  【注】

  ⑴见《南方周末》:《姜文:我一直说我是业余导演》。

  ⑵见《南方都市报》:《姜文:我坚信我的电影是可以反复看的》。

  ⑶见《南方人物周刊》:《姜文:有劲是床上折腾的感觉》。

  ⑷见卡伦·霍尔奈《神经症与人的成长》。

  ⑸见美国精神医学会DSM—IV中自恋性人格障碍的诊断标准: ①对自身有无所不能的感觉;②被无限制的成功、权力、才气、美丽或理想爱情的幻想所迷惑;③相信自己是唯一和独特的,并相信自己只能被才华横溢或身居高位的同类理解,或应被联想成上述这一类人;④要求过度的赞美;⑤有种特权者的感觉; ⑥是人际间的冒险者;⑦缺乏共情的能力; ⑧常常嫉妒他人或相信其他人嫉妒自己;⑨表现一种高傲自大的行为或态度。

  ⑹见朱学勤《书斋里的革命》。

  ⑺见《新电影》:《另类的电影神话——<寻枪>映前访姜文》。

  ⑻“形式自由”与“实际自由”的定义和区别,见雷蒙·阿隆在《论自由》中的相关阐释。

  ⑼见《南方周末》:《王朔谈“潜规则”锋芒依旧》。


   (编辑:杨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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